谢瑢是不追究的,脸色却也不见得如何轻松,只应道:“早已抽调去了别处,不过,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阳,帝陵动了。”
陆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皱眉,仔仔细细打量谢瑢,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在心中盘桓不去,他不接谢瑢的话,却反问道:“阿瑢,既然醒了,为何不告诉我?倒叫人……日夜担忧。”
陆升说得嗫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则许是因见了娘亲的缘故,如今的谢瑢竟比他更拘谨,只轻声笑道:“我两个时辰前才醒转,正要寻个机会派人送信,不想你先来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阳既然来了,便多陪陪我。”
陆升虽然想要追问他“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难得听谢瑢温言软语,不由便觉心中柔软,应了一句:“好。”
他见谢瑢抬起手来,一时间连气息也凝涩,又担忧这公子哥儿肆无忌惮,更叫他狼狈不堪,低声道:“阿瑢——”
谁知谢瑢只是伸手到他身侧,自书案上拿起一条狭长的雕花木匣来。
陆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尴尬万分,好在谢瑢并不曾看他,只将那木匣打开,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藤,陆升这才松了口气,立时道:“阿瑢,我特意进宫寻你,正是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为帝陵动了……莫非是指的黄帝陵?”
谢瑢仍是不紧不慢,八风不动一般安稳神色,徐徐道:“抱阳,你怎么看?”
陆升一噎,生出几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数,何必巴巴进宫来寻你,然而一想起卫苏来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倾人亡,妖邪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顿消,只沉吟片刻,缓慢道:“巫咸国人尽被鬼叶所害,鬼叶却又被李婴所害……而李婴最终又死于你我之手,按说是斩草除根了。如今那魔藤妖僧肆虐边陲,倒像是净业宗的手笔。只怕、只怕是鬼叶……”
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那鬼叶就惨死在眼前,若说是死而复生,未免太过怪力乱神。纵然他鬼怪妖魔见识得也不少,要坦然说出来,却是至今也为难。是以转而道:“又许是净业宗里的旁人动了手脚。”
谢瑢笑道:“你倒有点本事,几日不见,将千里之外的阴谋也查清了。”
陆升干咳几声,只道:“我不过请教了几个人(和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
大王庄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细说了所见所闻。领导众僧兵,辅助妖藤节节推进前线之人,他见到两个。其一是个白衣雪发、体型瘦削、容颜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丛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绿油油的汁液,四处挥洒。那被火烧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藤遇绿汁便复生,重新蔓延生长起来。
其二是个朱衣赤发、体格魁梧、相貌十分豪迈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阔剑,力大无穷,轮起剑来,当场将三名大晋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残暴、无人能敌。
众僧兵唤那白衣僧为招杜罗大将,唤那朱衣僧为安底罗大将。
陆升又去请教过兴善寺的惠叶禅师,不料才一提名号,惠叶就变了脸色,将安稳捧在手里的竹叶纹茶碗也摔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引着陆升去往藏经楼,在二楼一间藏书室里取了经书查阅。
经书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有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救济苍生、云游四海讲经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药叉大将,因受药师佛弘法感召,“同时举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不复更有恶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尽形归佛法僧,誓当荷负一切有情,为作义利,饶益安乐。”
遂各领七千药叉为眷属,结缘神咒、奉持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门下,是为十二护法。
招杜罗、安底罗赫然便是其中两个护法之名。
招杜罗威严时如杀者、清和时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罗又名多闻,常守圣山聆听佛法,通体赤红。是以净业宗旗下十二护法便以十二药叉大将自居,衣着装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叶逃离净业宗时尚且年幼,却也久闻大名,十二护法大将乃是净业宗内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职,战者武力无双,术者深谙法理,又个个心狠手辣,杀戮惩处,从不留情。是以人人闻之变色,乃是净业宗最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护法平日里难见其踪影,如今却为这妖藤而昼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叶便巨细靡遗,将他所知倾囊相授。第二日陆升再去兴善寺求见,却只来了个小沙弥回禀道:“惠叶上师因修行未足,自请云游,昨日便连夜离开京城了。”
陆升如今便也将所知尽数说与谢瑢听,随后低声叹道:“惠叶大师只怕是为了兄长,要去同净业宗做个了断。可怜他一生奉行佛法,开垦药田、问医赠药、积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却终究摆不脱净业宗的阴影。”
谢瑢却安坐笑道:“命数早由天定,任你心怀纵横六界、逆天而行的大愿,也违抗不了。”
陆升愈发察觉怪异,若换作平日里这般感叹,谢瑢早就冷嘲热讽,嗤笑起来,如今他见了娘亲,就连心思也起了遽变,往常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竟半点不剩了。
谢瑢见陆升不应,转头柔和问道:“抱阳,你说是也不是?”
陆升苦笑道:“你不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陌生得很。”
谢瑢却不同他说笑,只转头深深注视他一眼,将装盛枯枝的木匣合上,转而沉声道:“抱阳,另有一事要托付你。”
陆升道:“但说无妨。”
谢瑢道:“那揭罗寺也毁于藤袭,新任宗主日光行踪不明。你带着这木匣,前往西域寻到日光,借他结缘佛大日如来的大日之力,并有这妖藤之根做引,才能彻底灭除那妖孽。你曾同日光有旧,他纵使生了异心,也不至害你,若换了别人,只怕非但不能成事,更有性命之忧。”
陆升听他侃侃而谈,却越听越是心中寒凉。
因曾有日光诱哄他与欢喜天结缘之事在先,又有他负气出走,被抓回来关押至今在后,谢瑢连提也不愿听他提日光二字,其蛮横不讲理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谢瑢这番言辞虽然冠冕堂皇,为天下苍生计量,煞费苦心,陆升原不该有怨言。
然而他与谢瑢相识虽短,相知却深,谢瑢何时竟成了这般深明大义、为天下先、讲道理的谦谦君子了?
思及此节,陆升又未免自嘲,谢瑢蛮不讲理要独占他时,他烦不胜烦,如今谢瑢客客气气要送他远行,他却仍是生了埋怨,若论起不讲理来,只怕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委实不必意难平。
谢瑢见他不接木匣,柔声道:“抱阳,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险?”
陆升轻笑一声,正坐姿势格外端正,肃容道:“此行自然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怨恨?”
那名为谢瑢之人笑容未变,仍是沉静注视于他,只微微挑起一边眉梢,轻声笑道:“哦?”
陆升手握悬壶剑刃,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对谢瑢做了什么?”
那人单手握着木匣,缓缓站起身来,笑容愈发明艳动人,柔声问道:“抱阳,我就是谢瑢——亦或该说,我才是谢瑢。”
陆升倏然起身,长剑铮然出鞘,然而银光灿然的利刃却突然间重逾千钧,险些自他手中脱出来,陆升忙两手牢牢握紧,剑尖遥遥对准了那华服公子哥儿胸前,厉声道:“你绝不是谢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洁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悲悯神色,轻轻叹道:“抱阳,实不相瞒,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谢瑢此人。”
陆升怔愣了许久,才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一时间却难明其意。待一点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却道:“抱阳莫非忘记侯彦了?”
陆升心神慌乱,悬壶也愈发沉重,最终剑尖下垂,叮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殛,连眼神也涣散无光,身形摇摇欲坠。
那人待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横臂格挡,一面哑声道:“你——你——你是——”
那人装也不装了,神色容和,锋芒尽敛,顶着谢瑢那华美无双的外表,更叫陆升察觉到十足十的陌生与诡异。他却只笑道:“只可惜项王那复活之身寻得仓促,只能勉强用个几年而已。不过一群孤魂野鬼,能将招魂术用到这等地步已是殊为难得,若要从头造个肉俑,未免强人……强鬼所难,太过苛求了。”
陆升心中43 惊涛骇浪迭起,散乱的种种情报如今终于汇成一线,尘埃落定、迷雾消散,答案清晰、历历如刀,于理他固然恍然大悟,于情他却不愿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说,将陆升最后一丝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残余。
彭城王尚且身为世子之时,便与葛洪联手筹备,要为这位大人物备下复活之身,只是肉俑炼制固然不易、养育则愈加艰难——既要沾染人烟,又不可牵扯亲情,放在荒山野岭、隔离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况这位身份尊贵,肉俑自然也要养得矜贵,却又不能因家宅不宁,卷入勾心斗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万选,终于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谢宜。
——是以谢宜抱回家中的嫡长子,实则并非凡人生养,而是天精地魄炼制而成的肉俑罢了。
他六亲疏离,隔离于世,固然尊贵不可言,却少有亲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与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将肉俑温养至三十岁时,才能容器稳固,九禁九祝之器齐集后,以祝器固魂、以禁器护卫,此时引帝陵开启,黄帝归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势。
却因谢瑢与陆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引得帝陵鸣动,九禁九祝未齐而提前开陵,更被西域邪教获悉,如今大肆进攻,正是要趁黄帝仓促初醒、虚弱无力之际,将这中原人皇彻底击杀、断绝最后一丝希望,令中原自此沦陷,再无崛起之日。
故而司马靖抽调全国兵力,不去支援边境,反而层层驻守内防,将通往建邺的关卡防卫得如铁桶一般。
陆升听他慷慨陈词,却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轩辕黄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赏雪品酒、彻夜缠绵、纵使孤高蛮横、毒舌狠辣,却总叫他心软,继而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那自相遇初始便鲜明夺目、牵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占据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来……从不曾存于世上。
陆升只觉全身冰冷、气力全消,往后靠在书案边,喃喃追问道:“若是如此……阿瑢的娘亲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笑了笑,扬声道:“女青,进来。”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传天机福音、掌天下万鬼、断人间生死祸福,古书有载曰:“自后天皇元年以来……五方逆杀,疫气渐兴……放纵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杀中民,死者千亿。太上大道不忍见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时下此鬼律八卷,纪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术”,是为《女青鬼律》。
是以身为“谢瑢生母”的这位夫人,实则连人也不是。
书斋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白夫人娉婷迈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叹道:“才唤了娘亲,尊上这又是何苦?”
那人抚掌笑道:“我思来想去,轩辕氏何时要依赖行骗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说个明白——陆升,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中原倾危,我却醒得不是时候,如今要仰赖你力挽狂澜,你可愿意救天下苍生性命?”
陆升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绪混乱,此时仍是茫然应道:“此乃我羽林卫职责所在,陆某万死不辞。”
他恍惚望着眼前青年人的俊颜,仿佛看见谢瑢又一声冷笑,凉薄嘴唇微微勾起,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受冷遇时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时蝇营狗苟,丝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牵连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干净。”
他总埋怨谢瑢不讲理,如今谢瑢不在了,他反倒盼着谢瑢不讲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与卫苏将军教得好,陆升与那生性凉薄的公子交往了这许久,如今轩辕黄帝一问,他仍是下意识答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他上前接过轩辕黄帝递来的木匣,谨慎收在怀里,迟疑少许,又将悬壶连着剑鞘横捧在手中,“这刑天碎刃,据闻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轩辕黄帝却笑叹一声,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陆功曹代为保管。更何况此去千里,有悬壶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阳,前几日交托与你的神州鼎,眼下就还给我吧。”
陆升心中一紧,顿时先前残存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谢瑢昏迷前,千叮万嘱,要他不可将神州鼎交给任何人。
今日初见谢瑢时,那人将他相拥入怀,在耳边嘱咐道:“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攥紧拳头,一时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落到今时今日这地步,谢瑢恐怕早有预见,是以才多番提醒。那神州鼎也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如今在陆升手中,他却是宁死也绝不肯交出来了。
他闭了闭眼,方才道:“阿瑢——不,尊上莫非忘记了,你我逃离巫咸城时,曾嘱咐过我什么?”
轩辕黄帝叹道:“为除妖藤,动用迎神武舞,精力耗尽,委实有些记忆模糊了。”
陆升道:“尊上当真不记得?你托我不择手段,将神州鼎送出城外,交予旁人了。”
轩辕黄帝未曾开口,女青娥眉轻蹙,代他相询道:“交予了何人?”
陆升便笑道:“你们要这公子哥儿自幼独居,连贴身侍奉者也只有精怪小妖,他连我也信不过,哪里还有信得过的人?我送去城外时,黑沉沉见不到形影相貌,连声音也飘渺无踪,不知男女,恐怕并非凡人,却又是个鬼。”
女青听他语中暗含指责,脸色便有些不好,停了一停,冷笑道:“人皇面前,可容不得你说谎,连人影也不曾见到,你竟放心将神州鼎交出去?”
陆升却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气定神闲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若不然,有什么逼供的手段,拷打逼问,押入天牢,下官如今也只得生受了。”
他身负重任,即刻就要前往西域,兄长一家也已送往大王庄安置,如今当真无牵无挂、无所畏惧,索性无赖起来,倒气得女青人如其名,脸色有些发青了。
轩辕黄帝却摆摆手,笑道:“查自然要查的,不过事急从权,先处置眼前事。抱阳,净业宗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妖藤在明处肆虐,暗处尚在动别的手脚,是以只能抽调两千精锐随你同行,沿途若是有什么乡勇游侠自告奋勇加入,你只需见机行事。如今就随我去面圣领旨罢。”
他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也给你看场好戏。”
陆升也只得随他迈出房中,若蝶等侍从自然是分不出其中区别的,只当这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若蝶笑嘻嘻福身,恭送两位公子外出。
到了朝觐议政的宜阳殿,奉宣进殿时,玉阶下已站了三个人,一对中年贵族男女,男子身着侯爵品级朝服,女子身着一品诰命朝服,谢瑨陪伴在侧,故而陆升猜想,那便是渭南侯夫妇了。渭南侯谢宜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是生得芝兰玉树、琼枝映月,十分地清贵俊美,倒将王夫人这等美人也衬成了庸脂俗粉。
尤其王夫人此刻露出宛若见了鬼的神色,涂得红艳的嘴唇张得老大,直愣愣瞪着当先迈入殿中的女青,厉声道:“白熙珍!你……是人是鬼?”
陆升以为女青要答一句以上皆不是,不料她却婉约行礼,先见过圣上,得了司马靖允准,方才答道:“自然是人的。妾身村中被山贼劫掠时,侥幸逃得一命,又得仙长搭救,在山中清修。原不愿再过问世事,只是终究……放不下阿瑢……”
王夫人纤瘦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连胭脂都遮不住惨白脸色,她仓惶转头,却见谢宜并不比她脸色好多少,他艰难迈出两步,失魂落魄道:“珍娘……当真是珍娘……你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