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樊明白卫珉在想什么,他们昨天才刚刚有了亲密接触,第二天就要走,还带了那么多东西,看起来像就此而别一般,就连江樊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合适。
“我不是故意的,卫珉。”江樊拨了拨额头上的碎发,无可奈何,“我有我的原因,所以要走。”
“那你不回来了?”
江樊不能确定,只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你这么照顾我,只是因为可怜我吗。”卫珉低下头,他一动不动可还是一身热汗,“那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还送我东西。”他将掌心的香囊捏在胸前,紧紧地。
“卫珉,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你不需要人可怜。”江樊打断了卫珉的喃喃自语,他分明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优秀到连自己都会被吸引。
江樊决定将事情都告诉他。他说道:“卫珉,其实帮你的人不是我。或者说不全是我。我只是一个臣子,而你的身份对我来说过于尴尬,若非得陛下准允,我又怎么有这个权利帮助你。”
“除了香囊,还有你收到的衣物,书本和其他,都是陛下命我替你备至的。卫珉,你听我说,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你已经那么大了,是对是错你不清楚?陛下并非不怜惜卫相和卫岱,可一个国家,为了它的安稳和平,势必有人做出牺牲。”
卫珉也不知听没听进这一番话,他静了一会儿,突然发起脾气,用力撕扯手中香囊。
江樊上前想要阻拦,然而卫珉抵抗的情绪太激烈,江樊不得不用双臂将他控制住,死死将他按在胸前,好几次被他顶到下巴疼的直嘘气。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卫珉嘶喊,“他不是皇帝吗!生死大事全由他控制,他为什么不能让我爹活着!还有我大哥,我大哥是他的伴读啊,他一点也不为他们难过吗?”
“卫珉!别任性!”江樊深知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一时半会的没法儿冷静思考,他也不能再多说了,究竟孰是孰非,他相信卫珉能想清楚。
“你接近我也是得了皇上的旨意吗!你现在还要走,还想一走了之,我就算有了银钱,就算解决了温饱那有如何!”卫珉被夺去了已经揉坏的香囊,突然失力,他用手臂挡着脸,“没有什么是可以失而复得的,作为王爷,你哪里能懂。”
江樊的沉默是对卫珉最大的伤害,卫珉过去十六年的岁月里学会了如何微笑,这短短半年内却一而再再而三不受控制的落泪,为自己,为他已经可以预料未来的爱恋。
卫珉过于伤春悲秋,困境磨平了他的脾性也令他变得色厉内荏,动辄便大悲大喜。
卫珉的身体意外争气,没有因为发怒而感到不适。
走吧走吧,都走吧。卫珉自暴自弃地想,谁都要离开他,父亲也是,大哥也是,江樊更是如此。他心怀恼恨,难以维持风度,第一次粗鲁地摔门离开不顾江樊的呼喊。
他回到屋中夺过江樊送来的书籍,高举起来就要摔,想了想又不舍得,放下书拿起茶杯狠砸到地上,碎片飞起差点划伤他的脸。
童柯大惊,来不及询问发生何事,连忙关心卫珉有没有受伤。卫珉突然拥住童柯,靠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无比怀念家人。
童柯不知所措,他听见自家公子弱弱的声音:“童柯,我想二哥。”
第三十四章皇帝
江樊一直有梦魇的毛病,总是睡不安稳,起初皇帝还常赐他安眠宁神的药,吃了几回江樊就不吃了。
昨晚他梦见卫珉了,白白净净的小孩坐在他旁边读书,通红的耳根子看起来可软,似乎看到羞人的地方抱着书喃喃自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得此情意,足矣。”
梦里他亲了亲卫珉,亲他透亮的眼睛,亲他软润的嘴唇,这一吻温柔而绵软,眼底满满的只有彼此。
后来,后来就醒了。
醒来不过寅时,江樊躺着,抬手手背挡住脸。
他苦恼,他清楚知道自己对卫珉有好感,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带丝毫情欲的感情,只是想与他共处一室,闲坐摇扇一壶茶。
江樊叹气,又叹气。头痛的越发猛烈,他屈指轻轻敲了敲脑袋,长吁一声,再难以入睡。
半梦半醒躺至天微亮,江樊才起身换衣梳发,王府中佣人不少,但除了他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不得他信任,他难以保证没有人被收买,也不能认为那些别人送来的丫鬟是否真的只是干服侍人的活计。
不一会儿,紫鹦和兰芝来了,门被轻轻敲开,紫鹦见江樊已经换好衣服,略为惊讶,道:“王爷怎的这般早就起了?”
身后跟着的几个小丫头将洗漱用具放到架子上。
兰芝上前替江樊束上腰带,江樊略抬着下巴,道:“睡不着,也不想躺着。”
兰芝蹙起柳眉,忧心道:“昨日舟车劳顿的,身子怎么吃得消。”
江樊笑了笑,坐到镜前,接过小丫头递上的热巾帕擦脸,又仔细洗漱一番,紫鹦才上前来替他束发。
“随意一些,今日不出门。”
用了早膳后,江樊便窝在书房里不再出来。王府内静悄悄,上了年龄的榕树枝头上栖了几只雀鸟,叽叽喳喳添了不少生气。
江樊十四岁被封为礼王,十六岁有了自己的王府,当时太子还未立,朝中官员纷纷进谏暗意皇帝不可偏爱,不可立庶废嫡。皇帝最终立了嫡子为太子也就是当朝天子,江樊一点也不意外,他对这个皇位并不觊觎。然而当比他小的皇弟都开始有了封地,江樊仍依旧留在京城,官员们又慌了,生怕留虎为患。
这在江樊看来有些可笑。
江樊文采出色,志勇过人,他的母妃是霍将军的胞妹,家教极好,母妃也从小教导他不许与其他兄弟相争,要兄友弟恭为人有礼。江樊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先皇的确偏爱,但不是偏爱他,而是偏爱他的大哥,先皇仁慈,对于助他打天下的兄弟总是保留善心,久而久之,有那么些人会将先皇对他们的好当成驴肝肺,甚至存了异心。
所以先皇将江樊留在京城不为别的,只是希望江樊能帮助他的兄长,替他排忧解难,能成为皇帝的左臂右膀。
江樊的确做到了,却是疲惫。他常常需要拿捏住一个令皇帝放心的度,既做了忠臣,也不会令自己丢了性命。
他向往无忧的生活,希望能挣脱繁杂礼仪的束缚,当个闲散王爷,然而不是现在。
午后,皇帝不声不响来到礼王府,彼时江樊还在午睡,听闻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迎接。
皇帝一脸藏不住的笑意,江樊见了,忍不住问道:“陛下这般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
小丫头送上热茶,皇帝端起茶盏润了一口,眼角笑开细纹:“与东夷之战大捷,东夷王签下投降书,答应十年之内不再侵犯我国,你说,朕能不喜吗?”
江樊一听,大喜,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真切道:“恭喜陛下。”
与东夷的战争断断续续已打了三、四年,期间花费的兵马和粮草无数。
皇帝道:“东夷一事困扰朕多年,此番战胜,朕这心总算放下了。”皇帝笑了笑,“解决了外忧,是该轮到内患了。”
江樊称是。
江樊同皇帝商讨了一下午有关军队回朝后的赏罚问题,提到卫峮时,皇帝明显有些失神。
皇帝问江樊:“文斐你道如何?”
江樊想了想,答:“臣以为,该赏的还是要赏他,陛下曾说不追究他的责任,那卫统领在此一战中立下不少军功,陛下不如赏他个封号,赐他财物,卫峮如今最缺的应该是这两样了。”
皇帝点头:“以卫峮如今的本事,身居正统领一职的确是屈才了。”
江樊静了片刻,突然道:“陛下,臣有一事还请陛下解答。”
“你但说无妨。”
江樊深吸一口气才谨慎道:“陛下当初为何不能饶了卫相一条性命?”
屋内彻底沉静,江樊屏住呼吸,仍低着头看着鞋尖,直到皇帝发出第一个字音才将胸膛一股浊气缓缓吐出来。
“卫相的事,朕也很难过,他是父皇的伴读,算是朕的长辈。朕对于老臣一向容忍,卫相是识时务之人,从未让朕失望,朕对他甚是欣赏。可那件事,朕也没办法。老臣们做的事,朕都看在眼里,谁做了什么,贪了什么,朕都知道,但朕知道不提是一回事,若是被别人抓住了把柄,那就不是朕所能干涉的了。”
“何况当时,张相以此来要挟朕,若不除了卫相,朕便要与张相短兵相接,当时边境战情紧迫,国库空虚,朕身心疲惫,没有这个精力同他兜旋,只好……”说到这,皇帝也是一声叹息。
“那卫侍郎为何也——”
“卫岱他……是无可奈何,朕失去了他,不比失去了亲人伤心。”
江樊拱手:“臣逾越了。”
“无妨。”皇帝摆手,“朕对你,从未隐瞒。”
江樊不语,皇帝又坐了一会才准备离开:“朕此番也只是探望探望你,见你安好,朕也该离去了。”
江樊送他出门,离开前皇帝问道:“你与那卫小公子相处如何?”
江樊微笑,柔声道:“卫珉很好,多谢陛下关心。”
第三十五章二哥哥
五月,胜军班师回朝。
霍将军协领手下一众副将觐见,带着身体上还未痊愈的伤口,身穿泛着锈黄和暗红的盔甲,随着稳重步伐在身后飘动的血一般的战袍以及身上的杀气和脸上完全掩盖不住的自豪、疲惫与喜悦,统统拥有强大的感染力。
终于胜了,皇帝甚至亲自下了台阶去迎接。
江樊站在群臣中,垂着眼,既不激动也不淡然。他身边的臣子通通红了眼眶,有的甚至夸张地提袖拭泪。
一群在战场上厮杀归来的汉子们,除了满身军功,还有什么?还有一股充斥在殿堂上的血腥汗臭。
江樊听到身旁二人低语,不由微微侧首。
“一群只会蛮干的粗人,如此失礼,这一身味道,我看陛下也受不住了。”
“这可是升官发财的味道,你啊——羡慕去吧。”
江樊敛回心神,面无表情。
皇帝大悦,赐军队名为“定安军”,又铸剑十万赐予将士们,剑身铸刻“安定”二字。又封正领军霍将军为维平侯,副领军等官升一等,其余人等通通赐白银百两。
江樊下朝后直接回府,半途被从后面赶上来的卫峮拦住。
“礼王,我——”卫峮欲言又止,突然欲要朝他深深一躬,江樊立马上前将他扶住。
那么多人看着,卫峮此举实在唐突
卫峮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我失礼了,待我回府洗漱一番,自去府上拜访。”
江樊目送卫峮离开,随后猛的长长呼气:“哎,憋死我了。”
这是被熏坏了。
卫峮第二日早上便来了,偷偷地,没让别人知道。
“你这是……”江樊哭笑不得。卫峮除了只带了个小男孩,还有一匹马以外,还是从后门进来的,江樊忍了忍,还是憋住了笑。
“礼王别取笑我。”卫峮道,“我这样的身份,还是怕拖累了您。”
江樊引他入座,命人送茶,闻言只是笑笑:“如今你可是骠骑将军了,别人恨不得你去连累他呢。”
“那也只有你真的不嫌我罢了。”卫峮起身,朝他深深躬腰行了谢礼。
江樊退了半步回了他的礼,道:“你别谢我了,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若是陛下旨意,江樊大可不必如此上心,卫峮心知肚明,将恩情记在心中,嘴上不言。
卫峮又朝西边行了大礼,道:“谢陛下大恩。”
卫峮样貌并不粗狂,一点也不像军营混出身的汉子,相反他模样精致,同卫珉有许多想象的地方,比如眼睛,比如嘴唇。卫家三兄弟通通长相不凡,一番比较之下过于卫珉算最不出色的那位。但即使如此相似,卫峮也还是有和卫珉不同之处,卫峮肤色较深,眉目深邃,目光坚毅,气质是见过血的凌冽。
卫峮不知江樊心中所想,急急向他打听卫珉的消息,他昨晚就想来了,还是被跟随他的小儿拦住,说这么晚的天别去叨扰了王爷,他才强忍住那股冲动,今日早早来了,他心里对幺弟的担忧牵挂更几乎要满出来。
卫峮急匆匆向江樊打听卫珉的情况,问之细致,几乎要把江樊逼疯了。
“你别急了。”江樊扶额,“明日我送你去,你自己亲自看看,不更好?”
卫峮关心则乱,长叹一声:“我不是故意麻烦你,但我是真的很惦记他。”
江樊眼睑微阖:“我知道。”
又道:“你与我的交情,何来麻烦一词。”
江樊欲留卫峮住上一晚,卫峮婉拒了,带上他的马和人,又从后门离开。
江樊本打算叫林津送卫峮过去,想了想,第二天还是上了马车。
卫峮:“你怎么也跟着了?”
江樊:“……看看。”
江樊提前给卫珉送了一封信,简要说明明日卫峮要来。却不想他寥寥数字已将卫珉一颗心搅得支离破碎,一晚没睡,脑子就像滚烂的米糊,难以思考。
村子还是没有多大变化,短短一月不过是叶子绿了些花朵红了些而已。江樊先下的马车,他首先就看见站在门口遥望的卫珉,他见卫珉的目光径直略过他落在身后卫峮身上,识相地退了一步。
他提早给卫珉送信便是想让他们相见时卫珉不要过于激动,让他哭上一哭,然而此时的卫珉似乎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当卫峮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他立马红了眼眶,激动不已地前行两步,又矗立原地不敢上前,小模样又委屈又招人疼。
卫珉嘴唇张了张,江樊依稀辨认出是“二哥”两字。
卫峮也是心绪波澜不定,此时猛的上前将卫珉拥入怀中——江樊突然眯起眼睛,发出意味不明的鼻息。卫峮紧紧搂住幺弟,嘴唇贴在卫珉发际摩挲,久别重逢,令这铁铮铮的汉子也险些落泪,更别说他怀中的卫珉。
就连童柯也嚎啕大哭起来。
江樊不忍再看,领着紫鹦进屋。屋内处处蒙着细灰,紫鹦将厅子收拾出来让江樊有休息的地方,又想去收拾卧房,被江樊拦下,道不会久呆。
用湿布擦拭过的桌面泛着光,江樊手指无意识在上面划过,滑凉的触感令他不由捏起指尖。
他昨晚突然改变主意亲自同卫峮一起来,不为别的,只想来看看卫珉,看他过得如何。真正看到了,又有些心疼。
江樊叹气,脑海里不由自主闪现方才见到的卫珉的模样。
真是着魔了。
第三十六章
再说卫峮这边,他原想先进屋再叙旧,两个人在院子里抱在一起,本来就很显眼,还是两个大男人。可是他刚让卫珉站好,就又被搂紧了,内心一软,心想再纵容他一次又如何。
卫珉止住眼泪,又磨蹭了一回,才很是不好意思地退后,他背过身擦了擦眼睛,用发哑的声音对卫峮道:“二哥,快进来吧。”
卫峮尾随他进屋,童柯也跟在身后进去了。进屋后,卫峮先是打量屋内环境,从外面看就知道屋子不算舒适,进了屋里,左右没看几眼越发觉得逼仄简陋。卫峮是从军的人,吃得了苦,也幕天席地过,但卫珉不同,他从小娇养,卫峮心疼的不得了,就像被人用针扎一样。
卫峮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进到卧房,他高壮的身躯令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更加狭窄,卫珉让他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又从外面拿了把高凳坐到他面前。
二哥回来了,卫珉心里不知多开心: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他问道:“二哥怎么这么看着我?”
卫峮动了动嘴唇,随后说:“珉儿,你随我去京城住吧,这地方太委屈人了。”
卫珉敛了些许笑意,摇头道:“你本就是寄人篱下,再带着我,怎么合适。”
卫府被抄,如今卫峮住在霍将军府里。卫峮两条浓眉拧巴着:“若我去同霍老说一声,他或许会允许……又或者我在城里租间院子,怎么也比住这儿好,你看这地方就那么大,转身都不方便,晚上也不安全。珉儿,你就跟二哥走吧,我既回来了,又怎么能让你吃苦呢?”
在卫峮眼里,他的幺弟还是三年前的小娃娃,就该被人护着,哪里舍得让他有一点不如意。
卫珉无奈:“二哥,我不小了,再过几月也该十七了。行军路上你比我过得更苦,你能受着,我为什么不能?何况你初回京城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莫要铺张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