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樊一般午后就会回来,卫珉总放了心思去听隔壁的动静,但是今天江樊回来得晚了些,卫珉还以为他不回来了。
只回屋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又下起小雪,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江樊也看到卫珉,朝他微笑,又向身后那个的男人低语。卫珉认得那个人,长得是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普通模样,叫林津,每回江樊从京里回来,这个男人总跟着。
卫珉猜测他是江樊家里给配的护卫,虽然卫珉从未过问过江樊的身份或是他家中的事,但他猜得出江樊定是富贵人家之子。
慢慢走到江樊身边,卫珉轻声喊道:“江大哥。”
江樊点头,往后退了些让卫珉站到伞下:“怎么出来啦,还下着雪,仔细冷着了。”
“刚刚才停的,江大哥一回来,又下起来了。”卫珉半开玩笑道,小心翼翼拢起披风将手藏在里面。
“这么说可是我的不是了?”江樊摇头,“外面冷,先进去吧。”他接过身后兰芝撑着的伞,与卫珉贴着肩往屋里走。
短短一段路,雪却下急了,进屋时卫珉一身干净,江樊小半边肩膀却沾了雪,少年见了替他拂去肩上雪尘。
江樊一愣,卫珉小声道:“脏了。”
江樊道:“无事。”
紫鹦端来热茶又拿了热帕子,江樊接了帕子擦了脸和手。
卫珉接过紫鹦递来的热茶,把手伸出斗篷接过茶后道:“谢谢姑娘。”
脱了鹤氅换上干净的外衣,江樊回头就见着卫珉双手托着茶盏小口的呡着,他喜欢了喝浓茶,卫珉不爱,后来每次来做客紫鹦都会换成淡些的清茶。
“小公子找我何事?”江樊坐在小桌的另一边,挥手让两个姑娘下去。
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卫珉如此心想,没说话。
江樊拿了小碟的核桃酥递过去,卫珉摇头:“待会儿该吃晚饭了,撑的慌。”
江樊又递了递,卫珉才捏起一块酥咬在嘴里。
“不过闲得无事,想过来打发打发时间。”一扭头见他看着自己笑,卫珉咬酥的动作一顿,继续说道,“没想到江大哥一早就出门了,又来过两次,你也没回来,还以为今儿不回来了。”
江樊不拆穿他,自己咬了一块酥,甜的腻人,只好喝了一口浓茶冲淡那甜味:“府上有事,回去一趟看看。家里人多,还是这儿住的舒适。”
二人不约而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卫珉是没必要问,江樊和他只是君子之交,彼此了解多了反而踏过了那一条线。江樊则是不想,他家里关系复杂,说多了疏离了他们的情谊。
江樊给他讲了讲京中发生的有趣事,又同他讲了最近朝堂上的事,最初卫珉不愿听,每次刚说几句话就借口走开,脸色也阴沉。后来江樊说的次数多了,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
卫珉父亲入狱判罪后,右相开始收买卫左相从前手下的人脉,有刚正不阿地不愿与他同谋,也有一些墙头草选择投靠右相。朝中势力一度倾倒。皇上提拔了几个新人委以重任,又将朝中颇有威望的工部尚书命为左相,才将那天平堪堪拨回来。
听到此处,卫珉凉凉一笑:“那几个新任的侍郎空有一身本事,虽忠诚,却无人脉,若过个三五年这一群人加起来还可和右相相比,如今?不过泛泛之辈。工部尚书或许可与右相相比,但他年事已高,行事未免有些平庸,丞相之位——过重了。”
虽不免带上私人情绪,但卫珉的话亦有可取之处。江樊细思一番,忽然起了个念头,若是没出意外,此时卫珉说不定已入朝为官,过多十年八年,不说多富贵显达,必定能与他兄父一样大有所为。
可惜啊。然而江樊却没有说,他对卫珉不喜当今皇上的态度了然于胸,也不必说出来惹各自不痛快。
卫珉心中嘲讽的很,面上不显,仍是微笑,想起这京中变换极快,他卫珉或许早过了成为饭后笑料闲谈的时候,突然抱了一丝妄想,卫峮说不定已经从边境回京了,说不定只是有要务缠身,不得已才没来同自己相聚。
越想越思念,就连江樊叫他越没听见。
猛然惊醒才恍然被吓着一样浑身一震。难得见他这般失态,江樊有些奇怪,这是怎么了?
“小公子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江樊道。
卫珉突然侧身手臂压在小卓上,神色肃穆,张着嘴难以启齿,半响后缓慢道:“江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江樊挑眉,示意他说出来。
“我……我想去京里一趟。”卫珉道。
“你想让我载你一程?”
卫珉点头。
江樊思索片刻,在卫珉略微紧张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质问
柳絮飘扬仿佛朦胧的雪花,湖水倒映出边上柳树的身影,倒影翠绿的好似翡翠一般,却突然被一阵涟漪打碎。
尖叫声呐喊声重叠,圈圈漾起的水波荡漾远去,又被落水男童激起的水花打乱。
少年立在湖边,四肢僵硬,眼睁睁看着男童被人救起后的发青面色毫无知觉,他手上的披风忽然掉落地上,对身后丫鬟的叫唤无动于衷。
少年面目俊秀,然而苍白的脸色僵直的眼珠令他看起来有些可怖。缓缓近看,那俨然是自己的面容。
……江樊猛地惊醒,大冬天平白惊出一身汗。
江樊撑着额,突然手掌一扫将棋盘上棋子打乱。
兰芝端着热水从屋外进来,见他这般神态,有些担心地问道:“少爷可是不舒服?”
江樊摇头,将落下到桌面的棋子捡回棋盘上,手指依旧有些后怕的颤抖。
见他如此,兰芝不敢多问,仔细替他铺好床铺,塞了汤婆子,才拧干帕子替他擦洗。
只在桌上点了一盏烛灯照亮屋内一隅,多宝阁上放置的物件一面是光,一面是暗,黛色床帐勾起一边,略显昏暗的床帐内铺着两层宝蓝锦被。
兰芝聪慧,紫鹦灵动,所以二人才有幸从京城跟随一直伺候江樊,兰芝自持自己比之紫鹦要更懂江樊的心思,无论是从前在京城时江樊对于那些前来拜见的官员的态度,亦或者是他为何舍弃舒适生活来到这小村庄平凡度日的心思。
但这回,兰芝就猜不透江樊的意图了。
她几番思虑不得结果,劝说自己放下这想法又不住拾回来。
不小心走神了,手臂一颤端在手里的铜盆险些摔落,铜盆危险的晃了晃将里面的水倾出些许又被一只手给扶住。
江樊单手帮她托着,半边手掌覆在兰芝手背上,兰芝略微有些出神。江樊的手好看,带着一丝书生气,指节分明,手指细长,此时用力扶着盆节骨凸起,看起来很安全。也很暖。
待兰芝将铜盆扶好后,江樊随后收回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摆回棋盘上,直到兰芝将东西收拾妥当后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想些什么呢?那么入迷。”
兰芝轻轻摇头,将耳边掉落的头发勾回去,手指搓捏几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道:“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少爷对卫公子好的很呢。”终是忍不住说出来,兰芝心里悄悄放下一个石头又提起另一个石头。
玉石做的黑白棋子被摆放在它们原本所处的位置,细白手指捏起棋子后无需停顿便可将它们一一摆好。
和卫珉下棋是件有趣的事,二人旗鼓相当分不出高下,一盘棋常常能下半日,今儿也没能分出胜负于是约定明日再切磋,但若是被卫珉看见这么一副乱七八糟的棋盘,说不定该暗暗嘲讽他“输不起”了。
江樊能想象他说话时的神情,那种分明不高兴却偏偏自持无事强行摆出尖锐的嘴脸。
在某些事情上,卫珉意外的孩子气。
听到兰芝的话,江樊动作不顿:“怎么?我对他好,你们不高兴了?”
兰芝又是摇头,轻声细语道:“只是觉得不妥罢了。”
小玉石敲在棋盘上一声轻响,兰芝的心随之一跳,就听见江樊凉薄的笑声:“不妥?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举止不妥?”
兰芝立马重重跪到地上垂着头,牙齿咬住嘴唇,她有些慌了。
江樊却连余光也不给她,话里听不出欢喜悲怒:“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把你们两个领在身边吗?”
兰芝摇头:“婢子不敢随意猜忌。”
“你说着不敢,可想的不少。”江樊将头发拢到脑后,微微眯起眼:“紫鹦行事略为莽撞,言语举止直爽,你较之她心思更为细腻些,也从未有过出格行为。你们二人一静一动能互相照应。我纵容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母亲配与我,自小伺候我的,但并不需要无条件容忍你们某些肆意行为。”
听到这,兰芝眼里充满了泪。
“一直以来我心里想什么你都通透的很,从前在京城的事按下不提,你以为我这回为什么对卫珉那么好?”
悄悄抹了泪,兰芝思疑许久踟蹰道:“是因为……卫峮?”
“是,也不是。”江樊说道,“如今蛮夷对我国虎视眈眈,三年里进犯不断,边境百姓苦不堪言。然而先帝尚文弱武,纵观朝廷,少有能独当一面的武将。卫峮善战,如今年纪尚轻便当上骠骑营统领,前途不可限量。皇上本有意在他从边境归来后替他尚公主。虽然现下无这可能,但也足以看出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朝廷虽不乏霍将军这般英雄人物,但他们毕竟年长了,虽此时他们尚能担起守疆卫土的职责,但若再过四年,五年,甚至十年?彼时他们已垂垂老矣。这天下,还是需要年轻一代来守护。”
“这也是为何要倚重卫峮等一众人的缘故。”
“可为何……”兰芝喏喏,想起左相一家凄凉下场,这分明不是倚重,而是降罪。
江樊看向她:“为何对左相不讲君臣情分?”江樊一勾嘴角,“你既能猜测我所思所想,为何不去尝试猜测圣上所想。”这可把兰芝吓坏了,连连摇头再不敢多言。
恰好将棋子全归原位,一颗不错同初始一模一样,江樊摆手命她出去只道:“我有些累了,不用伺候,下去吧。”
兰芝躬身悄悄退下,阖上门,无声无息。
江樊又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忽觉无趣。因明日约好与卫珉一同去镇上,于是吹灯灭烛,睡去不提。
第二十章无间
次日。
今儿雪也停了,虽天还是阴阴的,但比前几日暖和些许,风也刮的不狠。江樊早早起了,洗漱穿戴好后在屋里静坐一会,直到暗色从天那边消失才出门去寻卫珉。
卫珉刚起没多久,此时还在穿衣。来应门的是童柯,小孩知道他们要去镇里本闹着要一起去,可他前日受了寒卫珉不许他再出去吹风,于是只好作罢。
此时他从门缝里伸出圆脑袋,看是江樊,才将门打开来:“江公子来啦,我家公子在换衣呢,你进来坐吧。”
江樊应了,进屋等卫珉。
等了不算久才等到这娇气的少爷,卫珉穿着整齐好看,鹅黄袍子外罩了件枣色小袄,显得人精神又俊俏。因今日不算得冷,所以穿得比昨日少了些。
见卫珉从房里出来,江樊走近,觉他穿得过少,只道:“再加件衣服吧,或者披着斗篷。”
卫珉道:“不用,不冷。”于是先往门外走,江樊无法只好跟上。
二人从小道穿过房屋,沿着那江边的山坡往前走,这是去镇上的唯一道路。江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有小孩在冰面上玩耍。然而不远处的冰面上却有好几处缺洞,那些洞方方整整,足有四五个人躺下那么大,小孩总在边上玩,危险的很。
“那是?”卫珉疑惑,看向江樊。
江樊朝江面看去,带笑的面容瞬间沉寂。
“江大哥?”卫珉叫道。
江樊:“那是村里人凿的洞。”
卫珉:“凿洞是为何?”
江樊扶了他一把,令卫珉不至于滑下? 氯ィ氐溃骸罢庑┍梢月羟>┏敲磕晷枰谋榇蠖喽际谴痈浇遄踊蛏阶章虻模傩赵蚴窃诤永锶”袢∏啤!?br /> “可这……”卫珉往前跃了一步躲开一个石块,“不能在山林深处取冰么?这样在村子附近凿洞,万一有人掉下去怎么办?”
“深林里的湖冰怕是被凿光了,才到这河边取冰。人是很难满足的,没真正遇着危险,他们都不会觉得害怕,只会无穷无尽继续恶行。”江樊说道。
卫珉抿唇,不再多言。
江樊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请你去吃好吃的。”
没走几步却起风了,少年披在肩上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卫珉缩了缩肩膀,恨不得回去加件衣裳。只听身边江樊低沉笑声,卫珉觉得脸上燥热在寒风下越发滚烫,要不怎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
好在江樊见好就收,拢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近自个身侧,将那一掌距离消去,正好替他挡了侧面吹来的风,轻声道:“挨近着暖和些。”
江樊是冬日也不怕冷的人,身体总是热着,卫珉贴着他只觉得那处隔着布料的皮肉也发烫起来。
一路沿着去镇上的路走着,风刮过脸颊仿佛回到大雪纷飞的那晚,他们也是这般无间。再走这段路时才知那日江樊是多么心善才会背着他迎着风雪往前踏。
卫珉早已将恩情铭记在心。
到达镇里时间还早,江樊也不知有什么好吃的,走了一遍最终找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早饭铺子。
二人都冷坏了,各点了一碗面吃,将面吃下肚后才觉得暖意回身。卫珉吃的慢,江樊先吃好了便坐在一旁等他,倒也不急。此人街上人渐渐多了,有不相识的坐到他们一桌,江樊从卫珉对面的位置换到他身边。
卫珉还剩一半就不吃了,被江樊哄小孩一样半骗半唬人的又吃了几口,最后实在吃不下就不吃了。也是,江樊想着,这面实在是不好吃,就不强迫他了。
临近年关,村民们都开始置办过年物品,买些平日里不舍得的食物和衣物,犒劳自个一年的辛苦劳动。
街上热闹得很,行人比肩接踵,路两边摆着小摊……有把家里做的干货珍味摆出来卖的,有抬着一笼笼鸡鸭鹅排着街边吆喝的,也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妇搬了小凳坐在旮旯里面前摆了许多绣物——不算精致,大多是小孩穿的衣鞋,绣样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江大哥,我们先去哪儿?”卫珉问道。
“先去买纸。”江樊说道,同时将卫珉往身边一带,躲过了妇人手上扑腾的母鸡。
卫珉疑惑,江樊家的四宝通通是从京中送来的,还需要自己准备么?
然而江樊买的是写对联的大红纸,买红纸的人不少,大多都是村野乡妇,她们一般都是请村里的老人或街上卖字的秀才写上一副,江樊自然看不上他们的字。
江樊将纸叠了叠夹在身侧,侧头朝顾盼着街道两侧小摊的卫珉道:“回头得请你给我写一副对联。”
卫珉闻言,回首看他:“我?江大哥的字可比我好看。”
“还是小公子的最好看。”江樊朝他眨眼睛。
从前出来镇上卫珉都是不愿多看,匆匆交了抄的书匆匆领了银子又匆匆离开,这回静下心来一看,就觉得哪儿都新鲜,看什么都有趣。他虽不至于无知到以为东西都是凭空来的,可也从来没亲自花钱买过——在卫公府时可轮不到他出来采办东西。
卫珉慢悠悠地走,看见好玩的就想买,也不管有用没用,反正不过是一些几文钱的小玩意,要不是江樊在后面护着他,指不定又丢什么东西了。
看着有老人家卖芦苇编的小玩意,卫珉看中一只蝈蝈,刚想掏钱,后来还是江樊把他拦住,硬生生把他拉走。
“……怎么了?”卫珉不太高兴
江樊忍了又忍,戳了他的脑门,小声骂道:“小败家的,那种东西有什么好买的。”
卫珉退了一步,微微鼓起脸颊,他就是想要,这可比童柯编的好看多了。
江樊一笑,因手上提着东西只好凑近了轻声赔罪:“下回我给你弄一个,比他的好看多了。”
“……好。”卫珉勉为其难应下了。
二人又去了买了些年货,又去镇上最好吃的糕点铺买了核仁酥和一些零碎的糕点,出门又看见有卖饴糖的,白白的带了点芝麻碎,卫珉看着好看多看了一会,江樊以为他想吃,就给买了一点,太甜了,不能多吃。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到了回去的时候,卫珉走的脚底板疼,巴不得快点到屋,即使买的东西大多都给江樊拿着了,但卫珉也还是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