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周辰已经走到了承乾宫宫门口了。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一见是容亲王,忙上前行礼:“奴才给殿下请安。”
周辰应了一声,道:“起来吧,父皇现在可方便?”
小太监还没回答就见从承乾宫里走出来一个大太监,那太监身材微胖,大圆脸、卧蚕眉、厚嘴唇,嘴角天生上翘,一副不笑也笑的样子。此时抢步上前接住了话头,笑着道:“殿下快请进,奴才正要奉陛下之命去寻您呢。”
周辰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谢道:“有劳喜公公了。”这公公是父皇身边伺候的,最是得脸,本名陈喜,入宫后名为小喜子,后来人称喜公公。
陈喜忙称不敢当,弯着腰在前面带路,领着周辰进去了,待进了内殿,陈喜就行礼退下了,也没走远,打发走了内殿周围侍候的小太监们,亲自守在了门口。
陈喜很是有眼力见,看出皇上找容王来是有要事相谈,心道那些小太监们哪里知道轻重,还是自己亲自守着稳妥些。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父皇,儿臣有件事……”嗯,果真是要谈大事……不对,怎么说话的是容王?陈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另一个声音道:“来来来,辰儿,父皇有事要和你说。”这个声音是皇上的,比容王那句只是慢了一步,皇上似乎没料到容王说话,所以没留神给直接打断了,说完就笑了,问容王什么事。
陈喜轻轻靠近了些,听见容王道:“父皇您先讲吧。儿臣……不急。”皇上也没反对。陈喜还要再听,下一刻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了,若非守在殿门口,陈喜恨不能给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子!嫌命长不是?!主子说话,还是秘密大事,竟敢上耳朵听,简直活腻歪了!
陈喜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身子都僵硬了一瞬,然后无声无息地往后撤好几大步,确认听不清了,才冷冷岑岑地停了下来。正要伸手抹把汗,就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惊呼:“父皇,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写到喜公公的容貌时,我越写越觉得这完全附和贺虎的选妻标准呢……O(∩_∩)O哈哈~亲们觉得呢?
☆、白菊 不在意
陈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脚下一软差点儿坐倒,幸好他反应快,扶着墙站住了。
内殿中,不知道皇上说了什么,容王又询问了几句,之后殿内殿外就陷入了一片死寂。真的是死寂,陈喜活了这把年纪了,还从没在承乾宫经历过这种安静,像是坟墓一般,若非承乾宫照明好,此时阳光清亮,陈喜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因为已经离了魂,所以才会听不见声音了。
……
过了很久,陈喜才看到周辰踉跄而出。
关上殿门的一刹那,周辰强撑出的淡定与从容顿时消失不见了,之前脸上的激动、期冀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犹带着震惊与痛苦的眼神。
陈喜被这表情一惊,只顾盯着周辰看了,都没顾得上行礼问安,回过神来正要上前却眼睁睁地看着周辰越过他跌得撞撞地走远了。
陈喜又惊又怕,竖着耳朵倾听内殿里的动静,突然听到皇上唤人:“小喜子,进来。”
陈喜定了定神,仔细一琢磨这声音很是平静,不悲不喜,更没有发怒的样子,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仍不上不下地猜测着方才皇上对容亲王究竟说了什么,让他那般失态……
陈喜进了内殿,也没敢抬头,直接跪了下去,轻声道:“陛下。”
周景宏放下手中的折子,低头看见陈喜忐忑的神情,顿时笑了:“小喜子,可是好奇方才朕与辰儿说了什么?”
这话实在出乎意料又一针见血,陈喜险些咬到了舌头,忙不迭磕头求饶道:“皇上恕罪,奴才该死,奴才不敢,不敢……”
周景宏并没有见到周辰方才的表情,所以见陈喜这样倒是楞了一下,而后朗然笑道:“好了,朕没生气,好奇也正常,原本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朕答应辰儿了,等他想说的时候再说,这之前不会再与别人说。”说到这儿,周景宏低低笑了两声:“真是孩子气,二十多岁了还磨着朕要这种小孩子玩的承诺。也罢,听他的也无碍。哈哈哈,好了,小喜子你起来吧。过来给朕磨墨。”
陈喜这才答应着爬了起来,却再也不敢想方才之事了。
……
***
却说周辰一路跌跌撞撞出了皇宫,下意识地径直往卫国公府去了,待走到门口看见门房福伯时才反应过来,脸色又是一白,转身欲走,却听后面有人唤道:“阿辰?”只是短短两个字,那语气却像是九曲十八弯一般,先是意外、然后惊喜、然后懊恼……
周辰心下一颤,突然意识到先前应该是想错了,自己与庄南之间再多的回忆应该也不够了此余生的。单说眼下,庄南只是一句称呼就让周辰险些红了眼眶。
庄南虽然懊恼方才叫破,但是能再见到周辰还是惊喜万分的,他现在腿上已经完全好了,在府里闷得很,思念也将他折磨地集中不了心神,今天本来打算去宵香院看看余书林与长莺的,刚出门就看到了周辰,那一刻的感觉像是幼时终于得到了盼望许久的一件礼物。此时见周辰迟迟没有回头,疑惑顿生,紧走几步,待看清周辰脸上的神色又是一惊,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周辰愣愣地看着庄南,良久方道:“小南,咱们喝一杯吧。”
庄南怔了一下,虽觉得今天的周辰奇怪地很,但还是爽快地答道:“好啊。去哪儿?去宵……小甘州吧?”庄南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宵香院咽了下去,仓促之下换成了卫国公府后院中一座名为“甘州”的小院。那院子格局极好,冬暖夏凉,是个消夏暖冬的好去处,之前周辰常来卫国公府时,二人就经常在甘州院度过。读书、练字、射箭……
周辰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似是也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那就去甘州院吧。”
二人一路到了后院,路过的小厮东柯奇道:“少爷,您怎么又回来了?您不是要去……”
庄南眼见话头不对,急忙打断道:“东柯,你让厨房多准备些酒菜,嗯……西湖醋鱼、清蒸武昌鱼和东坡肉必须要上来,其他的你看着吩咐,丰盛一些。”
周辰先还静静听着,听到那三样菜时猛地别过了头去:那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庄南还记得……
东柯点头应着,又问:“少爷,可要螃蟹?”
庄南和周辰都是一愣,两人同时看向院子四周,果然就见院墙边的菊花已经开了,大簇大簇的花朵洋洋洒洒地铺满了院墙边的花圃。卫国公府的菊花多是白色,有玉翎管、瑶台玉凤、雪海等等,玉翎管叶子纤细绵长,菊心通常可见淡黄色点染;瑶台玉凤是白色的花瓣围绕黄色的花心层层相绕;雪海则是一片纯白,花瓣收拢起来像雪花。唯一一种颜色靓丽一些的就是绿水秋波了,它的样子像名字一样轻灵有美感,花瓣的厚度似乎从内而外逐次减轻。
看着飘扬的白色菊花,庄南有些恍惚,这院子常来常往的,竟然没有留意到今年的菊花已经长得如此茂盛了,远远看去,隐隐有种雄踞一隅、气势天成的感觉。是不是不在意就能悄无声息存在呢?自己对周辰的感情也会默默隐在这如梭岁月中吗?不,不会的。庄南扪心自问,更加明白了,如果不在意、不去遏制,这份感情会如同这疯长的菊花一般,在安然静谧中蔓延、覆盖,直到缠缠绕绕扼上自己的咽喉,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什么?”迷茫间,庄南好像听见东柯说话了。
东柯看看庄南又看看周辰,见二人都是一脸茫然,只得又重复道:“少爷,上点螃蟹吧,从南边新进来的。”
庄南“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去取那甑子蟹酿橙来。”
东柯迟疑了一下,他自是知道所谓的“那甑”是哪一甑,那是少爷亲手制作的,说要送给容亲王做生辰礼物。怎么现在就要?他询问地看向庄南,见他点头,才答应着退下安排去了。
庄南看着东柯远去的背影,静默了一瞬,才转头看向周辰道:“阿辰,咱们把那坛酒挖出来吧。”
周辰也没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有什么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个人之间慢慢弥漫开来,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那气息扑棱棱飞扑过来,席卷着一种冰凉刺骨的寒意。
喝最烈的酒,恋最好的人。
然而。
后面不是恋到地老天荒,而是:
一切,到此为止。
两人没再说话,一起走到院子最北角的一棵梧桐树下,绯红的叶子慢悠悠飘落下来,一层一层叠加到地面的青石板上,蔓延成厚重的一片红色。明明不是刺目的嫣红,但看在二人眼中,却像是能穿透内心的灼热。
周辰眼睛有些潮湿,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一攥,突然间猛地上前一步,拉住了庄南的衣袖。
庄南浑身一震,心跳的都有些疼痛了,却不敢回头——不知道周辰的这一举动所为何意,不想回头——害怕这只是自己手中稍纵即逝的一缕微光。他的脖子像是僵硬住了,稍微一动就“咔咔咔”作响。
庄南终归是没有回头,身后的动静也终归没有再响起。
方才的一切更像是一抔细沙,他尝试着想要攥紧,却撒得更多;他试图小心翼翼地松手,却流得更快……
周辰拉住庄南的衣袖时,几乎就要脱口问出那句话了。那一刻他只觉得脑子轰轰作响,脸颊发烫,心跳得像是人站在万丈悬崖边。那是一个少年在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时的忐忑不安与憧憬渴望。
但是,冲动与期冀过后,周辰心中泛起的却是苦涩与自责。如果在父皇与自己说那个秘密之前,哪怕站在一个万万丈的悬崖边,他豁出去也就问了;但是现在,为人臣、为人子,他都不能自私地问出那句话了。
无知,是无忧无虑的最佳玩伴。
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儿,歪着头,天真地问一句:“小南,你喜欢我吗?”然后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又霸气地“诱哄”道:“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哦,我会带你走,咱们一直在一起,我天天看着你,你吃好吃的,只要这样一直在一起就可以了。”
可惜,他不是。
对面的他,也不是。
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那句话,以至于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数个深夜,午夜梦回,他都会大汗淋漓地惊醒,然后流着泪伏在几案上,无声无息地重复着那句话,像是一遍一遍地问着远在异乡的庄南:“小南,你喜欢我吗?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小南……”
周辰松开了拉着庄南衣袖的右手。
松开的动作缓慢又悠长,却像是带起了一阵疾风,呼啦啦吹起了地上堆积的红叶,哧啦啦不知道在谁心头撕扯开一道伤。
长久的静默之后,庄南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嘴角尽力扯起一个微笑:“挖……挖吧。”
周辰:“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日更。
小天使们,我说话算话吧,之前说最晚七号恢复更新,今天才六号哦,请夸奖我n(*≧▽≦*)n
☆、君琴 我歌谣
像是挖出当时埋下去的心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用铁锹,也没有铲子,有的只是一根梧桐树枝。划开地面,翘起土层,用手一捧捧地挪开上面的土封;再然后,重复上面的动作……
犹记得,当年埋下时,也是拨开土层,放进去,一捧捧地将土层盖上。
可是回忆里的那天似乎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上面的土是热的,越往下越凉,沁人心脾的那种清凉。入土的酒坛,像是包裹着美好的祝愿,一起被掩盖在土层深处。每一层填土都如同一道仪式,随着仪式递上的是真挚的祈祷:
一拜祝美酒,再拜陈三愿:一愿江山万岁,二愿对方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化用冯延己的《长命女》)。
而今,一抔土又一抔土,渐渐离开尘封的土地,也渐渐离开儿时的记忆。
当年誓言,可还作数?
作的。自然算数。
捧走最后一抔土的时候,庄南默默在心底狠狠讲这句话重重地烙刻在了自己心上。而对面的周辰,则是默念:不作数了,我只愿一拜再拜终长拜,只求小南身体常康健。
……
“殿下、少爷,小的来收拾吧。”东柯对正在整理土坑的二人说道。说完挽起袖子就要过去填土,却被庄南伸手拦住了:“东柯,不用你,这就好了。”
接下来又是怪异的沉默,东柯看着二人一脸悲痛与严肃地将土坑掩盖好,若非亲眼看见二人从中取出的是那坛名叫“渡江云”的烧酒,东柯几乎都要怀疑他们方才是埋葬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了。罢了,自家少爷已经不正常很久了,再加上一个容亲王,东柯自认自己没那个本事掺和进去,所以识趣地撸下了袖子,待二人收拾利索了,才道:“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石桌上,请殿下和少爷移步。”
庄南点头:“东柯,你自去吧。”
东柯奇道:“不用小的筛酒吗?”
庄南摇头。东柯再看向周辰,却见周辰示意东柯带着满院子的丫鬟小厮一起退下,东柯无法只得遵命。
满院子人很快走了个干干净净。直到此时,甘州院才清晰地显示出了秋天的全貌。
甘州院是个略显四方的小院子,位于卫国公府后院第五进院子的东北角。正北面是一间正房和几间耳房,正房的屋顶是录顶的样式,耳房则是硬山顶,正上面是正脊,边上有垂脊,一侧是山墙。其余三面皆是低矮的院墙。
院子两侧有抄手游廊,直接通向院中四角的凉亭或是小阁楼。亭子和阁楼尽皆掩映在绿竹林中。
东面耳房的前方是大片的草地,靠近耳房处种着芭蕉,再往南是一排梧桐树。草地正中间是一株桃树,桃树下面有一张圆圆的石桌和四只圆面的石凳。
西面耳房的正前面是一处月牙形的池塘,池塘环绕着一座八角凉亭,凉亭四面有大幅的琉璃窗,窗上悬挂着轻纱帘子。水中漂浮着荷花,此时倒不是凋零之态,反而像是要将最后的力量喷发出来一般,荷叶绿得有些用力,荷花花瓣也在竭尽全力的伸展之下憋红了脸颊。
荷叶下不时游过金黄和大红色的锦鲤。
整个院子的秋景都在秋风中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对生命的留恋与热爱,却终究被风吹散,归于静谧。
像是他和他,明明拥有最美好的人生,却不能拥有最美好的那个人。
而见证这一切的,是院墙下面花圃上肆意招展的白菊,洋洋洒洒地,像是酒醉时的草书:浓墨重彩的起势、漫不经心的承接、酣畅淋漓的转笔,慷慨激昂的收合。
白菊他们,自在挥洒着属于他们的锦绣年华。
不禁令人艳羡到妒忌。
周辰叹了口气,接过那坛酒,手指搭在坛子的泥封上,在触到上面的贴纸时顿了一顿。
贴纸上是三个字:渡江云。
写得歪歪斜斜的,起承转合都不到位,但是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风骨来。
庄南也看到了,嘴角勾了勾,垂了垂眸子,自嘲道:“阿辰还记得?”
周辰的指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般,迅速缩了一下,攥回掌心时竟然冰了一下。最后还是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泥封启开,没有损毁那张贴纸。他努力笑了一下:“自然记得,这是小南你五岁时亲自写的。后面那个云怎么都写不好,还是我……”握着你的手写上的。
庄南鼻子一酸,咬了咬牙,终是没有替他补全那句话。只是继续道:“十年了,今天不醉不归如何?”
周辰抬眸深深看了庄南一眼,轻声道:“不醉不归。”
两人坐在石凳上,看着桌面上的饭菜,八菜一汤。庄南说的那三道菜都在:东坡肉、西湖醋鱼和清蒸武昌鱼。另外五个菜是:鱼头海带豆腐煲、栗子烧牛肉、椰汁蒸山药、凉拌莲和姜汁菠菜卷。汤是南瓜核桃浓汤。
小案几上是几道点心:蜜酿糯米枣、紫薯山药糕、水晶酥和合意饼。
案几旁的地上还有几坛酒。想必是东柯不知道他们要喝渡江云呈上来的。
庄南起身斟满了酒,右手微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