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南长叹一声,看到东柯还在,也顾不得之前洗内衣那事的尴尬了,问道:“为何容王殿下会在我床边睡着?”
东柯答:“少爷您好像做了噩梦,一直叫着殿下的名字,小的安抚不住,担心您挣扎之间再伤了腿,就去请来了容王殿下。”
庄南心中又是心酸又是后怕,幸亏两人自幼感情深厚,闻知此事之人也不会往别的方向想。但是以后呢?这总不是长远之计,万一再被周翎这样的人发现端倪了呢?越想越心惊,庄南道:“东柯,你下去吧,我静一静。”东柯没立即走,而是道:“少爷,小的先侍候您喝了药吧。”
庄南没反对。
喝完药,东柯走了,独留在房中的庄南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什么对策来,倒是庄文的嘱咐愈发清晰起来,想到这儿,他苦笑一声,心道:如果他对我有情,哪怕只有一分,就算逆了这天,我也会争上一争的!可是事实却是,终我一生,周辰也绝不会对我生出这种心思。
周辰对自己得感情,就像是那只小白猫的毛色,干净、纯洁,白得刺目,提醒自己单是想一想那个念头都是对他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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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在御花园“闲逛”,想要“偶遇”周辰,将自己千方百计寻来的一只纯白色小猫送与他当做生辰贺礼——在那样一个亲爹顾不上、亲娘不疼爱的冰冷皇宫,还有什么能比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动物相陪更温暖的事呢?!
没想到还真有。
宋然。
庄南从没想过宋然也会对周辰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他是在他们谈论“同音”树的时候发现他们的,一时情急躲进了假山后面。听着当朝太-祖与柳逸之的前尘往事,庄南体会到了感同身受般的凄凉惋惜。左手抱着小猫,右手伸手抹泪间,他无意间注意到了宋然眼中的浓烈情谊,还有那个低头欲亲的动作。
这一幕撞进庄南眼中,不啻于是五雷轰顶。
惊诧之际,左手一松,小猫摔在了地上,“啪嗒”一声撞上了一块山石。
这一声同时惊醒了三人。
退开后的宋然,使得身后的阳光直直照进了周辰眼中,让远处的庄南将周辰眼神中的含义看了个清清楚楚。
惊愕、厌恶、抗拒、无措……
那种想要狠狠推开却又顾忌怕伤害对方自尊的复杂情感,全都在里面。
独独没有理解与认同。
☆、斡旋 周宝璋
他不是“志同道合”之人。
甚至于,周辰还是很排斥分桃断袖的那类人。当然自己也不是好男风之人,因为在自己过去的十五年岁月中,只有周辰一个,让自己……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直到腿伤好了,庄南都没有再见过周辰。
自从那天周辰仓皇之间夺路而逃之后,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了音信。两人虽然都是在京城,但是如刻意不遇见的话方法还是多得很的,何况其中一个还伤了腿,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动。
庄南没有出府,周辰也没来看望。
两个人都是心中有鬼,但是都又竖着耳朵去倾听与对方有关的消息。殊不知,庄南不能下床,每天的消息只是腿伤好到什么程度了;周辰在翰林院用繁忙公务来麻痹自己,每天的变化也只是从每天吃几碗饭、睡几个时辰到最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一切都像是到了一个临界点,颤巍巍即将崩溃的泡沫边缘,风稍微一吹就能碎一地。
“啪!”
泡沫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
***
此时已是初秋,京城沿街种着的槐树、柳树、榆树、杨树等等,已经在秋意的催促下慢慢由深绿转作黄绿。风吹过,有那轻柔根基浅显的叶子翻了翻身,就从茎干上挣脱开来,像一只只蝴蝶般轻灵灵飞了下来,飘飘然落在了小路上,又被风吹起,呼啦啦唱着歌儿扬帆起航去了远方。
御花园的绿竹还是绿色,只是不再是那种兴致勃勃地翠绿,而是一种淡定安然的深绿,像是看遍了繁华,终究还是学会了沉默与积淀。
周辰看着绿竹,从那棵名叫“同音”的梧桐树旁边走过,身子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像是不经意间踩到了一颗小石子,但是,也仅此而已。
周辰一路穿过御花园,进了皇后所在的“长春宫”。今天是农历九月十五,每月初一、十五都是要向宋皇后请安的日子。这些年周辰与宋皇后虽然愈发疏远,但是晨昏定省方面的旧例,周辰还是规规矩矩遵循着的。
只是,他没想到今天会在宋皇后这儿见到五妹妹周宝璋。
周辰向宋皇后请了安,问过身体康健正要退下,就听宋皇后道:“辰儿,稍等,今儿你五妹妹宝璋和她母妃在母后这儿,有个事儿,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
周辰依言停下脚步,心中却难掩好奇,要知道这种事是从不曾发生过的,梁德妃能有什么事会求道皇后这儿来,还需要听自己的看法呢。虽然好奇但是周辰也没问,甚至都没有抬头——他不知道自己偶然的一个抬头会不会触到的还是那种带着怨毒的眼神……
宋皇后道:“梁妹妹、宝璋,你们出来吧。”
梁德妃和周宝璋从屏风后出来,与周辰见礼。
周辰忙回礼,拜见了梁德妃,也未看向梁德妃,而是将眼神放在周宝璋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五妹妹了,此时打眼一看:
只见周宝璋一张鹅蛋脸,似柳叶又似弦月的眉毛,圆眼睛,鼻尖微微上翘,长相算是中上。上身是一件云霏妆花缎织海棠锦衣,下面是一件累珠叠纱粉霞茜裙,最外面套着一件长至脚踝的逶迤白梅蝉翼纱。发间簪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又在一侧插了一支富贵双喜银步摇,耳垂上是一对金珠串灯笼耳环,福身时腕子上的犀角雕福寿纹手镯和白玉雕绞丝纹手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响。
这身装扮倒真是华贵。
行完礼,周宝璋回头看了看宋皇后,见她面上一片慈和,心中胆气更多了些,又回头看向周辰,未语先笑,俏声道:“大哥哥,听说你与卫国公府很是相熟?”
庄同庄太傅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庄文是自己伴读之一,可以说,单凭这两样,自己与卫国公府的情分之深厚可以算得上是人尽皆知了。周辰不知五妹妹明知故问所为何意,只是答道:“是。”
周宝璋虽嫌他答得寡淡,但还是笑意盈盈的,她伸手拉了拉梁德妃的衣袖,娇声道:“母妃~”
梁德妃会意,便侧对着周辰,微微福了福身,问道:“容王殿下,不知庄家三少议亲时定的是哪家姑娘?”
庄家三少……庄南?周辰脱口道:“什么时候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梁德妃与周宝璋对视一眼,眼中笑意更盛,尤其是周宝璋面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周辰这才看清梁德妃的样子,她身材微胖,眉眼中有些棱角,将那些圆润温柔之感给冲淡了些。此时梁德妃笑道:“殿下与庄三少是自幼相熟的,不知可否麻烦殿下稍微与三少爷提一提,看看三少与你五妹妹有没有这个缘分?”话虽然说得试探,但是眉目间的自信却是骗不了人的。
一边的周宝璋脸色发红,扭捏着扯着梁德妃的衣摆,似是害羞:“母妃,女儿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周辰喃喃道。周宝璋这是……想要嫁给庄南?还让自己从中斡旋?
宋皇后道:“辰儿这是高兴的?怎么脸色有点白呢?”
梁德妃和周宝璋闻言也止住了心中的笃定与欢喜,狐疑地看向周辰,果然,就见周辰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身子看上去僵硬而直挺。
此时周辰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嗤啦”一声撕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横流,然后又被人撒上了一把粗盐粒。撕开大洞的是梁德妃母女的要求与念头,撒盐的是宋皇后。直到此刻,周辰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切切实实地明白了自己对庄南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了,否则也不会只是听到有人想要嫁给庄南就觉得心如刀绞;也了解了宋皇后对自己的恶意绝对是恨之入骨的,否则也不会嘴角含笑地说出那样貌似关心实则挑事儿的话语。
周辰咬了咬舌尖,“咕咚”咽下了一口舌尖血,面上带了丝笑,强作镇定道:“这恐怕不合适。”瞥见因为这句话脸色陡沉的梁德妃、面露不悦的周宝璋,还有面露讽刺的宋皇后,周辰继续道:“因为庄太傅曾说,庄家的男儿要在二十五岁之后才婚娶。”
虽然众人都不曾听卫国公府说过这种话,但是周辰说得太过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何况,当年庄成娶唐瑶时,就是在二十五岁那年。而今大少爷庄文已经二十有三,仍是没有议亲。
长春宫一时间静默起来,众人各有心思,都没有贸然说话。
周宝璋毕竟还小,又对庄南仰慕已久,此时有些憋不住话道:“我与三少爷同岁,门第也相当,可以先定亲啊。莫不是大哥你不愿意帮妹妹这个忙吧?”话到最后已经带上了质问。
周辰还没说什么,就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众人都有些意外,循声看去,就见是前来请安的荀淑妃与周瑾安母女。二人进来之前听长春宫的大宫女说里面皇后娘娘正得闲,可以进去,但是刚走近就听见这么一句。荀淑妃立刻就知道自己这是被人当枪使了,但她走到这儿了也不能无声无息地退出去,眼珠一转,便惊呼一声,表明自己是无意间撞到的此事。
不过,除此之外,荀柔是真的惊讶,她完全没想到周宝璋一个女儿家怎么会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来,不禁向梁德妃看去,见梁德妃面上虽有意外之情但还是纵容了,心中难免叹息,手上也下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手。
周瑾安今年十六岁,行四。今天上身穿了件如意云纹衫,下身是烟云蝴蝶裙,外面没套罩衫。头戴一根垂珠却月钗,耳边一对不见花纹的白玉耳环,腕子上是一对金八方手镯。浑身上下多是素色。再看长相,瓜子脸,新月眉、柳叶眼。按说这是极为美艳的五官,然而不知为何,周瑾安给人的感觉只也是清秀而已,再加上素色的穿着,清秀中更显寡淡。
周瑾安被荀淑妃得手疼,却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挠了挠母妃的手,以示安抚。
荀淑妃与周瑾安和众人相互见了礼,就想要默不作声地站到一边,静观其变。但是既然已经被当枪使了,用枪之人又岂会让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只听宋皇后道:“荀妹妹近来可好?”
荀淑妃忙答道:“劳皇后娘娘垂询,妾身托娘娘洪福,一切都好。”
宋皇后眯了眯眼,看着已经三十多岁却还宛如少女的荀柔,心头火起,又想起周瑾安周岁时就被皇上赐了封号“静安”,而自己的女儿周琇莹,明明是皇上唯一的嫡女,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却还没有封号,整个皇宫只是八公主、八公主的叫着,还不知道那起子小人背后怎么编排她们母女不受宠呢!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怨恨,一个狐媚子罢了,看你还能神气多久!这样想着,宋皇后又道:“宝璋和庄南的婚事,不知淑妃怎么看?”
☆、拆招 荀淑妃
众人虽不知宋皇后为何会询问荀淑妃,但还是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荀淑妃福了福身,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五公主的婚姻大事,妾身不敢置喙。”
宋皇后见她并不招揽,恼恨她滑不留手,轻哼了一声又问:“那静安公主的婚事呢?”话中着重强调了“静安”二字,要知道公主里没有封号的可不止自己的女儿琇莹。
果然此话一出,梁德妃面上就是一僵,周宝璋更是愤恨地看着荀柔母女。
宋皇后在心底哼笑一声,接过随身女官递过来的香茗,惬意地抿了一口。
荀柔虽恨宋皇后挑拨离间,但是永安的确是三个公主中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这是不争的事实,眼见三个公主年纪渐大,就算宋皇后此时不说,以后永安也极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不过眼下倒是个能利用这个机会化被动为主动,永绝后患……想到这儿,她往下拜了拜,故作担忧地恳求道:“皇后娘娘您也知道,当年妾身生静安时伤了身子,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莫说婚事,就是以后也还要指望陛下、娘娘和几位皇子殿下照应。所以关于此事,妾身不敢自专。”
梁德妃顿时想起荀柔没有儿子,周瑾安以后没有同母兄弟帮衬。而自己还有个六皇子周端,可以成为女儿的依靠。心中那股子郁气顿时消散了大半,想必皇上也是看周瑾安势单力孤才早早赐了封号吧。试想一下,如果让自己用儿子换个没什么实用的封号,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而周宝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看向周瑾安的目光瞬间变成了不屑。
宋皇后暗骂梁德妃母女真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荀柔只是短短几句话就将她们说没了气焰,心中又恨又气,强压着怒气道:“说起来,静安公主还比六公主大了一岁,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妹妹也该操办起来了。”
荀淑妃此时转作笑颜,道:“咱们皇家公主,金枝玉叶的,还愁寻不到好儿郎么,妾身因而并不心急,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和皇上吩咐。”
这话捧了宋皇后,又赞了诸位公主,本是令人叫好的回答,可是谁料宋皇后却道:“莫不是荀妹妹已经相中了佳婿?”顿了一顿,又道:“不会也是庄南吧?唉,这庄家三少啊,长得太俊,不知道迷乱了多少女儿家的心思啊。”语毕掩唇而笑。
荀淑妃虽没有看向梁德妃母女,但是还是感觉到了她二人投在自己后背上探究、怨恨的目光,心下一晒,面上倒是淡然,用帕子掩了掩唇,叹了口气:“皇后娘娘您也看到了,静安这孩子容貌平凡,而庄三少爷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两个孩子不匹配啊。”说完长长叹了口气,似是忧愁又惋惜。
宋皇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顿在案几上,胸口剧烈起伏着,还要说什么又听荀淑妃对着梁德妃用满是羡慕的语气说道:“梁姐姐,你都不晓得,妹妹有多么羡慕你的宝璋,这孩子模样俊俏、品性又好,姐姐你可真有福气。”
这话捧得梁德妃心花怒放,她伸手理了理周宝璋头上的步摇,笑道:“妹妹过奖了,我倒是喜欢瑾安这娴静的性子。”
“好了,本宫乏了,你们退下吧。”宋皇后听到她们互相吹捧,心中一阵腻烦,哪里肯再听,摆手说道。
周辰与众人一起行礼退下。待出了长春宫门,不给梁德妃母女叫住的机会,拱手一礼后就急匆匆走了。
梁德妃看着周辰远去的背影,总觉得这位大皇子殿下今天很是不对劲儿,她低头问女儿:“宝璋,你说容王会帮你问庄南的意思吗?”
周宝璋正恼恨周辰溜得快,此时听见这话没好气道:“他爱问不问,大不了我自己去问。”
梁德妃吃了一惊忙抓住她的手:“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见外男,还是去问婚姻大事?!”
周宝璋不耐烦地挥开梁德妃的手,急道:“母妃,你弄皱我的袖子了。”见母妃一脸还是不赞同,只得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说完赌气走了。
后面的荀柔看着追着周宝璋而去的梁德妃,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眼前这富贵犹如水中月、镜中花,梁姐姐还是不明白啊……我明白的也晚了,满宫的女人都不如贤妃姐姐啊。”
“母妃,这是何意?”周瑾安轻声问道。
荀柔这才想起女儿还在,忙收了心思,脸上带着笑意道:“没什么,母妃一时感慨罢了,咱们回柔福宫吧。”
周瑾安见母妃不想说,点点头,也不再问。
荀淑妃看见女儿懂事地样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但也没再说什么,终归只是化作一声无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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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辰一路疾走,直接往承乾宫而去,那是皇上周景宏处理奏折政务的地方。
在长春宫时,他就打定了主意,他要参见父皇,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不能说出庄南来,就说自己只好男风。待过些日子父皇对自己失望、厌烦了,再辞去身上官职、爵位,向庄南表明心迹。
只要他对自己能有一丁点儿的情意,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也要带着庄南离开京城。如果一丝一毫也没有,那自己就独自离开,否则如果眼看着庄南娶妻生子,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离开就离开吧,反正过去十五年,他与庄南之间已经有太多美好回忆了,自己在孤独终老之前留这点儿念想也就? 愎涣恕?br /> 只是对不住父皇了,幸好父皇还有四个儿子,周翎是自己的亲弟弟,虽然说话做事还不成熟,但是毕竟也是宋丞相的亲外孙,自己走了,外祖必然会多多照顾他的;周致和周臻都是贵妃之子,一个聪慧一个活泼,父皇既不会缺做事的人,也不会没有小儿子承欢膝下;周端是梁德妃的儿子,做事稳重,为帝、为贤王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