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啊跑啊,眼看就要进入沙城了,突然间前面路口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周辰止步不及,马头擦着那人的身侧跃了过去,之后胯-下的马才停了下来,周辰忙下马回身查看,就见那人被马带倒了,正趴在地上。
不会是死了吧?周辰急走几步去看那人,还没靠近就见那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吓了周辰一跳。
那人一边起身一边自言自语道:“我滴老天爷,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17 祸吗?!”
周辰刚走近就听见这么一句,先是好笑,而后就愣住了: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他绕到那人身前查看,正好那人抬头,两人看了个对眼儿。
“啊!殿下!”
“东柯!!”
二人齐声惊呼。
“你(您)怎么在这儿?”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道。
东柯定定神,跪下要磕头,刚屈膝就被周辰扶住了,周辰道:“莫要计较那些个虚礼了,你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沙城府城啊,你不是应该在同泽?小南呢?也在这儿?”
他问得连珠炮一般,东柯呆愣着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我被水冲走了。”
这句话果然有效地止住了周辰的喋喋不休。
东柯终于喘口气,此时比周辰镇定多了,他过去牵了马,又回来对周辰示意道:“殿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得找个僻静处。”他看到周辰单身一人没带侍卫也没带小厮的样子就猜到周辰应该是私自出宫了,至于来沙城做什么,想也知道是为了自家少爷。
周辰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知道应该是方才被马伤着了,只是此时也顾不上再问,只能跟着东柯走。就这样,周辰随着东柯来到城郊处,这儿人迹罕至,且视野宽阔,既不用防备被人认出,又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东柯也不等周辰追问,直接将自己和庄南出京后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所以,你也不知道小南现在如何对吗?”周辰道。
东柯摇头,同泽发生泥石流那天,他冲回去寻找少爷,但却被水冲走了,万幸自己识得水性,并且天可怜见,那一阵多是洪水而非能令人窒息的泥流,所以他并不曾葬身于水中。后来在一个名叫郑家村的地方,被水冲上了岸,又被路过的当地村民救下,这才得以活命。
算来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作者注:同泽到京城,快马需要一个月路程。同泽发生泥石流后,消息通过口耳相传传到京城,大概需要两个月,在这期间,同泽一直在清泪路障。之后,庄南的折子送出,一个月后到达京城。随后,周辰从京城出发,经过一个月到达沙城)。
周辰奇道:“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回到同泽?”
东柯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解释道:“殿下,奴才也担心少爷啊,可是我被人救上来之后一直在昏迷,醒了后又发现我这腿折了,不能走路,身上也没有银钱,雇不得马车,而今能下地走路了,才要回同泽去。”
“哦……”周辰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他更担心庄南,可是却不敢多问,听东柯的形容,庄南分明是凶多吉少了,可是看东柯能大难不死,周辰自然是希望庄南也能拥有这样的好运气的。只得强行压住内心的焦灼,用庄南也会平平安安的憧憬麻痹自己。
“能骑马吗?”周辰问,问完又连连摆手,看他走路的姿势,想也知道,东柯这腿肯定没好利索,便改口道:“我带了银钱,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雇辆马车,咱们一起去同泽。”说完上马进城去马市雇车去了。
身后的东柯惊得瞪大了双眼:殿下在为自己跑腿吗?殿下果然是爱慕我家少爷的吧。
☆、傻子 重生蝶
东柯坐上周辰找来的马车,二人一路往同泽方向而去。坐在马车内的东柯一直在沉思着自己之前的那个念头——其实,这个念头已经由来已久了。
东柯贴身侍候庄南已经有十余年了,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周辰少,之前也发现庄南有许多不对劲儿,而且每次不对劲儿或多或少都与周辰有关,只不过卫国公府治家严谨,东柯并没有机会接触到龙阳之好,所以从未往那个方面想过。
但是,而今的东柯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至于明白的契机,就在他被水冲走的这一段时间。他在郑家村被人救下的时候,救他的人是一对“夫夫”。那对夫夫住在山脚下,房屋的前面是河流,后面是青山,远离村民,过着遗世而独立的平静日子。东柯在他们家中养伤的时候,慢慢发现了端倪。见他察觉,那二人也不隐瞒,将他们的关系开诚布公地与东柯说了。
东柯先是讶然,然后茫然,而后了然,最后释然。
那对夫夫被他几息数变的神色弄得有些错愕——他们见多了对此表示不屑、厌恶等消极态度的人(这也是他们避居深山的原因)——还从没见过东柯这种先是震惊很快就接纳的人。于是,其中一个问道:“你不讨厌我们吗?”
东柯摇头,坐直了身子恭敬道:“莫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不是,这也是你们的选择,不违法不背德,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对此指手画脚?!何况……”他停顿了一下,蹙着眉头,好半天才继续说道:“好像我家少爷也和二位一样。”
东柯的话引起了那二人极大的兴趣,他们有生之年除了彼此还没见过类似的人,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好奇,不停询问东柯他的少爷是怎么个情况。
东柯不确定道:“我也说不好,就连这种可能性也是我见到您二位时才明白的,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因为,我家少爷最近一两年很有些反常。”他略去庄南和周辰的身份,将那些反常的事情说了一遍。比如说,庄南突然疏远周辰,借用长鸢做幌子,受伤昏迷时喊着周辰的名字,书房中的字画全都是关于周辰的,庄南记不住自己的生辰却记得周辰爱吃什么、喜欢什么……
“他应该很痛苦吧。”一人道。听东柯的讲述,可以看出他的少爷和少爷的心上人,都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那样的人家,如何能够得偿所愿?
倒不如他们:
乡村野夫,不思彷徨;
无牵无挂,何言惧怕。
就在这山水之间——
择一山盖房、觅一水牧羊。
遇一人柔肠,得一世安康。
***
“少爷应该是很痛苦的。”东柯喃喃道。而今方才明白你眼角眉梢的凄凉与迷茫,然而,殿下知道吗?东柯轻轻挑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就见周辰策马疾驰的前方,扬起的马鞭一声声炸开在空中,让这夏末的空气也焦灼起来。
殿下,为少爷而来。
……
一马一车不曾停歇,很快就到了同泽。
东柯从马车中下来,还没等站稳就惊住了,他指着眼前的小县城,扭脸问周辰:“殿下您是不是走错路了?”
周辰刚从马上跳下,听见这话险些崴了脚,如果走错路了,那岂不是又要耽搁好几天?!奇了怪了,我不就是来看看庄南吗?怎么这么艰难!
不等周辰继续沮丧,就听东柯乘坐的那辆马车的车夫道:“这话是咋说的,这位客官可是怀疑俺走错了地方?这不可能!俺在沙城拉车二十多年了,这一带闭着眼睛都能走,怎么可能走错!”
“可是……同泽不是这个样子啊!”东柯努力分辩道。
“同泽咋不是……哦,你是新来的吧!”那车夫反应过来,同时也来了兴致,直接从车辕上跳下来,马车也不管了,拉着东柯站在同泽城门口,右手一挥很有几分指点山河的架势,满脸自豪道:“这是重生后的同泽,你知道四个月前的那场泥石流吗?就是那场灾难毁掉了同泽,但也正是那场灾难成就了同泽!”
东柯有些失神道:“你现在说话咋文绉绉了?”明明方才还是一副莽汉子的口吻,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种说书先生的语气了?
这么质疑的话听在那车夫耳中却分外悦耳,他喜滋滋搓着粗糙干裂的大手,兴奋得两眼放光:“俺学的像吗?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俺老早就想跟着学啦!”那车夫告诉东柯和周辰,自从同泽重建那天开始,沙城全城上下都将目光对准了这里,众人的目光大多是怀疑与奚落——那可是同泽,一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天灾摧毁了不一定建得成,建得成不见得守得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傻子才会投入大笔银钱去重建——同泽的新县令是个傻子!
沙城的官员和老百姓都在等着看同泽的热闹。
可惜了,万众瞩目的同泽并没有如期上演什么好戏,反倒是众人被之前的嘲弄狠狠打了耳光——而今的同泽美好的像是经历了化茧成蝶。
站在同泽的城门口往城里看去,目之所及,之前的黄沙厚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遍野的树林和果林,在葱葱郁郁的林地之间,点缀着姹紫嫣红的菜蔬和水果园。
再看屋舍,看了现在的村落布局,你很难记起原本荒芜一片的断壁残垣。只一眼,只需要一眼,行人就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整整齐齐的地基已经打好,粗粗壮壮的梁木已经运来,宽敞齐整的街道上还有运送砖瓦的骡车、马车不时经过。只看这些,任谁都能想到建城之后的同泽将会是何等壮丽光景。
撇去这些物质方面不提,同泽的精神面貌也不一样了。过去几十年,同泽都是寂寞的、死寂的,来往行人面上只见愁苦不见笑容,大家见面也会问好,但谈的都是“你家还剩几口人”,“还有几升米”,“同泽还会不会再起战乱”……这样的话题,而今的同泽百姓,也还是纤瘦的,但这纤瘦却不是瘦弱,而是精瘦——浑身上下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举手投足都蕴含着力量,眼角眉梢也满是希望与笑意。
不时有路过的百姓与车夫打招呼。
有人问他:“路过喝杯茶?”
有人问:“来探亲吗?”
甚至还有人问“搬到同泽来吗?”
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骄傲与自信。
那是同泽的“傻子县令”带给整个同泽县城的。
于是乎,看笑话的变成了笑话,原本的笑话却成了无数人羡慕、推崇的对象。
甚至于,在沙城的府城里,那些文人墨客都开始关注“同泽之变”了——是的,同泽附近的百姓将同泽脱胎换骨的这一过程成为“同泽之变”。还有那说书先生将同泽之变改编成戏文在酒楼、茶坊讲与众人听——有这样故事可听的酒楼茶坊每个月的酒水利润比之前翻了两倍不止。
那车夫也是好听戏文、说书的,自从听了傻子县令的故事,总是对同泽心心念念,后来干脆跑起了长途:也就是从沙城到同泽这一段。要知道以前他可从来没有遇到过从府城往同泽而去的客人,而现在这一路已经火爆,每天来往的商人、百姓络绎不绝。
……
车夫走后,东柯与周辰站在城门口,久久未动。两人都是眼含热泪、紧握双拳——这就是庄南!让他们为之自豪的庄南!
“殿下,咱们进去吧!”东柯挺直了腰板,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
周辰点头,此时既然已经确认庄南安然无恙,也就不再心慌了,他牵着马,与一瘸一拐的东柯慢慢踱步在同泽街道上。眼前欣赏着山精水景,鼻中呼吸着林木果香,耳边倾听者百姓闲谈:
“大人说了,这儿要用最结实的石料,以后再不叫这个河堤决口子了!”
“那这河就不能叫‘啸河’了,应该叫……”
“叫‘哑河’!哑巴河!哈哈!”
“对!哑巴河!大人一来,这山也不秃了、河也哑巴了,这都是同泽的福气啊!”
……
庄南,你做的很好,真的很好了。周辰心中默念,蜂拥而至的赞赏与钦佩怎么都压不住即将见到庄南的激动和紧张:他有没有变样?他见到我会开心吗?他……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得而知了,因为他没见到庄南。
***
“什么意思?”东柯刚刚经历了同泽县百姓的热烈欢迎,每个人看向他时都是欣慰的、开心的,还有不少人为他的生还喜极而泣,亦有人不停地双手合十祝祷“阿弥陀佛”……可是在这之后,当东柯在人群中没有见到庄南询问村长崔远时,崔远却避而不谈,只是一直让着他往屋里去。
东柯心中有些发毛,一个不好的念头攀升上心头:少爷莫不是……他死死拉住崔远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道:“您什么意思?我家少爷呢?啊?!”
☆、妙哉 承他情
崔远也有些急了,他看看东柯,又看看站在东柯后面的周辰,最后与荀朝辉等人对了个眼色,这才道:“东柯,借一步说话……”话没说完就被周辰一句话定在了原地:“明人不说暗话,庄南在哪儿?”
崔远有心不想理会周辰的问话,可是周辰气势太足,崔远实在不敢装没听见扭身就走,想了想,只得用了个缓兵之计:“我们大人去山上巡视了,请贵客稍候。”
周辰追问:“哪个山?带我去。”
不止周辰,就连东柯也补刀:“村长,您快说吧,我家少爷在哪儿?!”
崔远恼恨东柯不会看人脸色,这时荀朝辉开口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东柯这才反应过来还没介绍周辰,自觉失礼,所以不等周辰回答,抢先道:“这位是大皇子,容王殿下。”
“啊!”崔远、荀朝辉、万木和柱子等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也不对视了,直接齐刷刷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称呼:“草民参见容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东柯有些怔愣,看着周辰过去一一将众人扶起,自言自语道:“同泽的变化真大啊,大家都会说‘万福金安’了!”
这话被他身边的崔远听见了,崔远笑着解释道:“殿下是我们同泽的大恩人,现在同泽每家每户都供奉着殿下的长生牌位呢!”
周辰糊涂了,他并不曾到过同泽,甚至不曾来过沙城,怎么就成了同泽的恩人了?再看旁边的东柯,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于是便问道:“老乡,这话怎讲?”
崔远拱手作揖,叹道:“殿下果然如大人所言,与人为善却不愿专美于人前,好人啊好人!”
万木也道:“是啊!殿下真是大善人!”他指着同泽的山林和房屋道:“这些,都是殿下出钱,俺们才能建起来,这是多大的功德!您就别遮掩了,大人都与俺们说了!”
一边的荀朝辉含笑不语。
周辰已经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心头又酸又甜,庄南明明是以一己之力重建同泽,对外却说是自己的安排,他的用意也不难猜,无非是为自己夺嫡增加筹码罢了……
“庄南,在哪儿……”周辰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东柯明显感觉这次再问时,众人的神情不再紧绷了,甚至隐隐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崔远看看荀朝辉,荀朝辉点头,示意自己来说,他上前对东柯和周辰压低声音道:“请二位随在下进屋说话。”
东柯与周辰跟着荀朝辉去了衙门后院,等众人在后院正房坐定才听荀朝辉道:“殿下,俺也不瞒你。” 他停顿了一下,又把话说得明白了一些:“俺是说,您和俺们大人是至交好友,俺信你。”这话既是表明自己与周辰说明真相的原因,又是旁敲侧击提醒周辰,要对得起这份信任,不要出卖他们县令大人。
周辰笑了一下,起身深深作了一个揖,对荀朝辉郑重道:“师爷尽可放心,庄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今生我就算背叛自己也不会背叛庄南。”
他说得郑重又严重,听得荀朝辉既诧异又窝心,当下不再隐瞒,揭晓了谜底:“我们大人此时并不在同泽,他去了京城。”
“为什么去京城?”东柯不明白了,此时正是同泽大建之时,少爷不可能扔下这个摊子回京啊。
周辰显然比东柯想得要多,他问:“是奉召入京……不是,对吗?”想到之前众人那避而不谈的模样,周辰突然反应过来庄南这是无召进京了……这,这是违法的啊!说得轻些这是擅离职守,严重一些则可能牵扯到图谋造反了。
看荀朝辉的脸色,就知道他是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的——他是师爷,很熟悉大楚律法,所以并不赞成庄南私立回京,可是庄南很坚持,自己怎么劝都没能挽留住。他道:“我们大人说京城出事了,他不放心,必须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