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出事了?什么事?东柯下意识看向周辰,却见周辰脸色就是一白。
周辰紧攥了拳头,轻声问:“庄南走了多久了?”
荀朝辉答:“半个多月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果然,庄南是因为那个流言,那个说自己不是嫡长子的流言而回京的。此时周辰心中复杂难言,他甚至不知道现在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担忧。按理说,庄南擅离职守、私自回京,一旦被人发现就是大罪,自己理应为他担心;可是,周辰却又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他是为自己回京的!想到这个几乎是现实的可能性,周辰心中有个念头袭来,直将他冲击得头晕眼花。
庄南对自己,也是特殊的。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对自己也如自己对他那般呢?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一个流言,不远千里万里赶赴京城。
周辰陷入了一个个荒芜却又美好的憧憬中,并没发现东柯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此时东柯心中一片清明:看吧,殿下和我家少爷果然是两情相悦的!他一边想着一边随口问荀朝辉:“师爷,你们方才为什么那么紧张啊?”
荀朝辉解释道:“我们大人好像被人盯上了。”
“嗯……”周辰还没回神,也随口应了一声,应完才反应过来荀朝辉说了什么,他不是在为东柯解释擅离职守的严重后果,而是说……庄南被人盯上了?
周辰和东柯顿时紧张起来,甚至忍不住往门外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外人来才赶忙问道:“怎么回事?谁?”
荀朝辉摆手,刚要说附近都是自己人,但是想了想还是以防万一,对柱子道:“柱子,你去院中站站,注意有没有生人靠近。”
柱子答应一声,起身的时候又听万木道:“俺也去,俺和柱子一个看前院,一个看后院,这样子保险。”
荀朝辉点头:“那就麻烦万老弟了。”
万木连忙摆手:“不碍事,反正你们说大事俺也听不懂,俺看门还算是为大人做点事。”他说完喜滋滋去了,好像接受的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任务一般。
周辰心中发热,深深替庄南感动。
荀朝辉又道:“正如殿下所见,同泽真的发展起来了,单看今天同泽的格局和规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同泽的日后绝对差不了。这里面有殿下的恩惠,更有我们大人的功德。”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荀朝辉有意说得慢了一些,想看看这位容王殿下的心胸如何。
却不料周辰直接坦白道:“二位,在下有句实话,不吐不快,说了倒是辜负小南对我的一片好心,所以,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二位之耳,烦请二位替我在庄南面前遮掩一番,就当我不知道好了。”
荀朝辉和崔远都愣了,忙道:“殿下请讲。”
周辰抿抿嘴唇,眼睛有些潮湿,吸吸鼻子,缓缓道:“这同泽,是庄南一人之力,在下并不曾有丝毫恩德在里面。而小南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我在民间有些善名罢了。我承他的情,却不好厚着脸皮占这份好名声。”
“妙哉!妙哉!”荀朝辉突然起身大笑。
崔远吓得蹦开了一些,周辰说的话带来的震撼被荀朝辉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给冲散了,反应过来后忙伸手去扯荀朝辉的衣袖,悄声道:“你做什么?!莫要发癫,那可是容王!亲王!皇上的儿子!”
荀朝辉挣脱开崔远的拉扯,哈哈大笑道:“殿下好人品!”他连连拍着手,来回踱了两步,笑道:“殿下是坦荡之人!好!在下佩服佩服!”他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看见了大楚之光一般,说道:“其实,在下早就有所怀疑了。”原来,庄南为了重建同泽,将自己带来的银钱全都拿了出来,银钱不够,又将自己的衣物、发簪、玉佩、马车等物全都当了,这才凑够了全部花销。
庄南去当铺的时候被荀朝辉发现了,也因此留了心。其实,即便荀朝辉当时没看到,之后也能察觉:因为庄南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最后身上穿的衣物都换成了寻常粗布麻衣,那身衣服还不如自己的秀才袍子呢!
显而易见,庄南并不曾预见过这种情况,否则他一个卫国公府的三少爷,想要筹钱并不需要来到同泽再大费周章。至于远在京城的周辰,对同泽的情况更是不得而知才对,怎会提前预备好银钱财物支持建设同泽呢。
所以,荀朝辉明白,庄南那番话很可能是为了他的至交好友,那位容王殿下。
至于荀朝辉是如何得知周辰的存在的,则是因为庄南浑身上下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一块如意花纹的玉佩。他猜到那肯定是极重要之物,便问庄南是不是他的未婚妻所赠的信物,庄南搪塞不过,只得说了周辰。
……
荀朝辉笑了好久才继续道:“这是我们大人的政绩,却也是沙城别的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
与聪明人讲话只需讲三分即可,何况周辰是皇家子弟,见过的阴私只会更多,因此,说到这儿,周辰已经明白了:“沙城的官员找茬了?”
荀朝辉还没说话,就见柱子着急忙慌跑进来道:“快些,快些,沙城那边又有人来了!”
☆、逼迫 抓把柄
“来人是谁?”听这话,以前沙城也有人来过?周辰一边思量一边问道。
柱子呆了一下,摇头道:“俺不认识,不过俺看那伙人像是大官。”其实这话说来无用,毕竟庄南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上面还有从六品的州同、正六品的通判……直至沙城知府,那是从四品。可以说,庄南这个县令也就是比荀朝辉这个从七品的县丞高一级,比其余官员都要低。
故而,来的无论是谁,肯定是大官。
只不过,众人都没想到这次来的会是从四品知府:亓官未风(亓官,姓氏,读音为:qi guan,二声、一声)。
亓官未风不同于一般的知府模样,他既不臃肿邋遢,也不脑满肠肥,而是一个身材挺拔、猿背蜂腰的人,看上去很是精明能干。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眼窝深邃,瞳色暗深,配上高挺的鼻梁,整个人显得五官立体,极有气质。
周辰隐身在里间的布帘子后面,从门帘的缝隙中观察着这位亓官大人,心中暗暗思忖:这人,倒像个人物,一看就不是好斗之人。
接下来的发展果然验证了周辰的第一印象。
“荀县丞,不知这次本官有没有荣幸见到县令大人?”与亓官未风同来的通判大人开口道。通判,姓童,名湛,乃是正六品。所谓的之前沙城来人寻找庄南,来人正是童湛。
不等众人说话,童湛又自顾自道:“不是在下不通情达理,实际上在大楚谁人不知,庄大人是国公府的三公子,还是新科状元,在下饶是远居山城,也有所耳闻,在下是万不敢得罪庄大人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本官不过是想与庄大人探讨沙城治理之事,怎么就是无缘得见大人一面呢?嗯?”
他见众人面色不对,挑挑唇角,轻轻冷哼一声,继续道:“本官只是个正六品小官,可能庄大人并不将在下放在眼里,这不,在下请来了知府大人,这可是咱们沙城之主,不知道庄大人能否出来一见?”
即便之前周辰没有来得及听荀朝辉讲起童湛前几次来同泽县的情况,也不妨碍周辰对眼下情况的判断,因为单是通过童湛话中的讥讽意味,童湛这是揪住庄南不放了,甚至还为此请来了知府。
至于他们的目的也并不难猜,不过是因为庄南做出了政绩,威胁到某些人的晋升之路,他们辗转难安,因此留意庄南,在发现他好似离开同泽之时,欣喜抓住了把柄,想要借此扳倒庄南。
再看亓官未风,他并未说话,仍然是端坐高堂,两眼有些不耐烦地扫过堂下众人,右手指尖在面前桌案上轻轻敲击着,拍子有些急切,隐隐似在催促。
荀朝辉与崔远对视一眼,都感觉此事有些棘手了:单是一个通判还能拖延斡旋,而今却连知府也到了,再搪塞起来就困难了。
童湛见他们对眼色,穷寇仍追道:“还是说,这同泽之事,县丞大人,您说了算?”
荀朝辉咬咬牙,没办法只得上前一步抱拳道:“启禀知府大人,我家老爷……”
“好了,荀县丞不必再说了。”里间突然传来一声吩咐。
满屋子众人都是一愣,不过,诸人的愣法儿各不相同。
荀朝辉和崔远等人是先惊后喜又再惊:惊讶于容王殿下突然开口;惊喜于容王殿下既然出声了,想必已经想出应对之策了,这下庄南有救了;最后震惊的则是容王殿下也是私自出京,若在同泽暴露,只会将事情弄得更加严重。
童湛先是惊愕而后疑惑,最后懊悔。没想到他们在大堂说话,内室却隔墙有耳,那偷听的又是谁?难不成庄南回来了?或者庄南并不曾离开同泽?那自己筹谋的这一切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亓官未风敲击桌案的手势也停了下来,眼睛下意识一眯,双目中有精光闪过,被隔帘而望的周辰看了个正着。周辰一时间没办法分辨清楚他眼神中的含义,只觉得复杂得很,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周辰先将此事放下,带着东柯掀帘子出了里间。
“这……”他一出来,众人又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打扮?怎么头戴帷帽、身披斗篷,在这炎炎夏日包裹得这么严实?!
周辰扶着东柯的手臂,颤巍巍对着亓官未风的方向行礼道:“下官庄南参见知府大人、通判大人。咳咳咳……”跪拜完就咳嗽起来,这一咳直咳得弓起了后背、弯曲了腰身,像是咳出了心肝脾肺一般,听得人面露不忍。
亓官未风和童湛也被他这一出弄得措手不及——庄南在同泽,而且生病了?这倒是说得过去,难怪之前总不见他出现……
但是童湛岂肯如此轻易善罢甘休,他语气寒凉道:“不知庄大人这是怎么了?”
“下官……咳咳……”周辰版庄南刚要说话又咳嗽起来,还吹起帷帽纱幔,然后不等童湛看清帷帽下的面容,周辰就咳了他一脸唾沫,直把童湛喷得又气又恼、抹脸不迭。
“少爷,您别说话了,快歇歇吧。”东柯一脸心疼地扶着周辰去一边坐下,经过荀朝辉等人时微不可查地使了个眼色,见荀朝辉伸手拉住崔远悄悄后退半步,对他微微点头,心中松了口气,知道众人这是明白了。
东柯回身对亓官未风道:“大人,您可要为我家少爷……哦,不,为庄大人做主啊!”他涕泪交加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同泽发生的那场泥石流,全城覆盖,不知道埋没了多少生灵,我家少爷说要撒点儿药粉防止灾后瘟疫,可是……可是同泽没钱啊!少爷没办法,只得日夜祈祷千万不要发生瘟疫。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说到此处,东柯故意停顿一下,果然,那边童湛立刻瞪大双眼惊呼着接上了:“你说啥?!庄南这是感染了瘟疫?!”
☆、伪装 尽波折
童湛边说边往后退,与此同时,亓官未风也后退了几步,就连荀朝辉几人也不例外。
东柯悄悄给荀朝辉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面上却是一副伤心至极的神情,他瘸着腿,抹着泪,一步一步挪到周辰身边跪下,将头抵在周辰的膝上,哽咽道:“殿……少爷啊!”我滴娘喂,险些说漏嘴,东柯惊出一身冷汗,告诫自己不要慌乱,打起精神努力做到惟妙惟肖道:“少爷喂!您看看,这就是您为之殚精竭虑的同泽啊!没良心!他们都没良心呀!”说?8 昱淖糯笸裙砜蘩呛俊窟罂奁鹄础?br /> 周辰捂住脸,微微耸动着肩膀,好似在哭泣,而帷帽下面的表情却是哭笑不得的——在里间的时候,他临时定下伪装庄南的计策来,仓促间只能和东柯大体说了几句,没想到东柯还真是个妙人儿,竟然装得这般生动,可是,你拍我的腿大哭之前不能给我个提示吗,吓我一跳好不好。
周辰一边想,一边哑着嗓子道:“东柯,没办法啊!古人有云,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古人诚不欺吾!”
东柯一个劲儿摇头,随后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摸一把脸,弄得灰头土脸的,指着荀朝辉等人斥道:“都怪你们!我家少爷说水灾后要防止疫情,你们不听!说要好好规划,将同泽建成大镇,你们还是不从!就连我家少爷生病了,你们也不给请大夫,只把我们二人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心真黑啊!你们这是要我们自生自灭啊!”
荀朝辉机灵道:“不怪俺们啊,大人虽是好意,可是俺们没钱啊,俺们就想得过且过,吃个饱饭就行了,谁有闲心按你们那些个样式建城!”
崔远也苦着脸连连拱手,急道:“大人不是瘟疫,俺认得,就是寻常的疹子嘛,死不了的,有那闲钱请大夫不如拿出来给俺们买米面,庄大人可是同泽的父母官,做这个不是应当应分的么?!”
听见这话,东柯又气又急,就要扑过去捶打崔远,只不过中途被柱子截下了,柱子像是一面墙似的挡在东柯和崔远之间,伸直手臂抵在东柯胸膛上,扭开脸不去看他,粗声粗气地吼道:“你别过来!你天天伺候庄大人,他病得那样厉害,说不准会传染,谁知道你有没有染病!别过来祸害人!”
话音刚落,就听童湛发出一声惨叫,这边东柯与柱子的哭声喊声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向童湛看去,只见他使劲儿搓着脸,先是用手,一会儿又撩起衣服下摆,满脸磋磨,甚至还“呸呸呸”往手心吐唾沫来擦脸,擦了一阵想起什么,大声嘶吼道:“水!快给我水!我要净面!”
东柯满面同情,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模样,走向童湛,好心道:“大人,您随我来,我给你找水!您可千万别信那些愚民,他们心可狠了!等你也起了疹子,就来和我家少爷作伴,我肯定好好伺候你们俩!”他说完也走到童湛身边了,就要伸手去扯他,可那童湛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弹跳开去,张牙舞爪道:“别过来!滚开!啊啊啊啊!”然后一叠声惨叫着避开周辰和东柯往外跑去了。
东柯目瞪口呆地看着童湛跌倒又爬起,而后风一般跑远了。呆愣了一会儿,他颤巍巍回头对周辰道:“少爷,这沙城就没个好人啊,明明是同病相怜,他却不愿与您相伴!”
周辰捶着大腿,痛心疾首道:“唉,枉我一片赤诚啊!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哇!东柯啊,没法子,咱们也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不过好在你家少爷我志不在此,等三年外任期满,咱立马就回京!”
“嗯嗯!回京!少爷,我想家了,咱们别管这烂摊子了,现在就回去吧!这时候葡萄也下来了,回去还能吃着,在同泽啥都没有,太苦了!呜呜……”东柯附和道。
周辰一边与东柯你一言我一语地相和,一边留神注意亓官未风,却发现从瘟疫开始,无论是疹子、传染、与同泽百姓撕破脸、回京……这样的话题都不能让亓官未风有所动容,难不成,这个知府是好人?还是说,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还没达到?
这时候,荀朝辉与崔远等人也加入了战局,他们要求庄南留下银钱再走,不能舍下这个烂摊子,这显然激怒了东柯,他魔怔一般地见人就挠,哀嚎同泽百姓忘恩负义。
崔远高声打断东柯的申斥,皮笑肉不笑地反驳道:“什么恩什么义?不就是一个破烂堤坝吗,还有啥?城门?啊呸!告诉你们,没用,那沙土都是劣质的,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心思,光做这些个明面好,背地里豆腐渣,还想让俺们敬神仙一样供着你们,没门!”
就在崔远说话的过程中,周辰敏感地发现亓官未风的表情变了,回想了一下崔远方才所言,周辰心中形成了一个猜想,接下来只需要验证了。
“我告诉你们,堤坝和护城河,都是本官煞费苦心琢磨出来的,你们必须按照我说的做!”周辰站起身,慷慨激昂道,不过刚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哦?堤坝的方案是庄大人亲自设计的?”亓官未风终于说话了。
周辰心道:要的就是你问!他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抬起一只脚搭在凳子上,两手叉腰,挺起胸膛,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来,傲然道:“那当然!这可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肯定能成!”说完还隔着帷帽狠狠白了亓官未风一眼。
虽然隔着帷帽,但是亓官未风也能感觉出方才周辰做了什么,心中更信了几分,他循循善诱地说道:“不知道这些设计方案有没有付诸实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