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川……
幻想中的常客有血有肉的出现在眼前,俊朗的容颜近在咫尺,温润的眸子跃动点点星辉,传递着亲切的信号。谢正衍感到忽远忽近的晕眩感,仿佛在观看烟岚中的山色,心想所谓的亲切一定是自己误读,容川本就温文儒雅,把和蔼当做待人接物的必备元素,不太可能对他这个陌生人另眼相待。
一慌张,人便憨傻,愣了几秒钟,发现自己脸上不光繁殖惊忙的线条,还沾了满满一片水珠,忙抬起手上下乱抹,欲转身去墙上扯抽纸,容川已递上令他吃惊的事物——一方折叠整齐的淡蓝色手帕。
手帕这种物品好像只存在于人们遥远的记忆和旧式小说当中,在各类纸巾风行于世的当当代,连精致细腻的女性都很少使用这一装备,男人用手帕就更属奇闻了。
谢正衍钳口挢舌手脚无措,见容川又将手帕微微朝前递了递,连忙双手接住,诚惶诚恐点头致谢。
容川脸上漾开一抹柔和的浅笑,而后调头朝出口走去,谢正衍心中腾起尖锐的急迫感,提醒自己别再浪费有一无二的接触时机,今天无论如何要跟对方打个招呼,了却心愿。
“容总监。”
他怯生生轻唤,容川应声回头,以目光和善询问。
谢正衍的心重重一抖,宛如运输机向地面投递重物,砰咚震起飞扬的尘埃,生怕容川也能听见。没间隙犹豫,拼命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栗说:“这次‘四季’广告的事全靠您帮忙推荐,谢谢您一直关照我们公司……”
呆板的客套自己听了都尴尬,他的心思努力和怆慌赛跑,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不仅能有效阻挡惶窘,或许还将改善千帆的前途和生计。
事不宜迟,他匆匆定神,壮起胆子上前一步说:“容总监,上次听李助理说你们正在招聘珠宝设计师,我有个从事珠宝设计的朋友,他已经有多年相关工作经验,业务能力也不错,跟您一样也是西安人……我原本推荐他来你们公司面试,可是他那个人有点持才傲物,担心自己的才能得不到应有的赏识,不肯主动应聘……我劝他别这么偏激,说您跟一般人不同,眼光好,也不墨守成规,见到真正有才华的人都会认真启用,可是他依然很固执,坚持要等猎头公司发掘,所以我……我……”
他犹如含了一口糨糊在嘴里,黏黏腻腻语无伦次,眼看已是烙在炉壁上的烧饼,生生被煨干烤糊,低头用力皱一皱眉,孤注一掷说:“能不能请您派人发一封邀请邮件叫他来面试?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可他真是个非常优秀的设计师,您有时间的话我把他的作品发给您看看,他的设计风格跟您很像,我想会符合您的用人要求。”
说完强迫自己正视容川的表情,面红面绿的等他回应。在他讲话时,容川就已浮现不知所云的微笑,或许出于礼貌,又或许是对他这种没头没脑的唐突深表困惑,一直沉声静听,等谢正衍一气说完,终于露齿而笑。谢正衍忐忑相望,只见他眉目轻扬,似乎准备回话,一双眼睛盯着他微微开启的嘴唇,紧张得快要原地起跳。
说时迟那时快,裤兜里的手机尖叫着截住即将发声的人,谢正衍见是王大膘打来的,忙取出接听。
“谢正衍,你跑哪儿去了?李部长回来了,你赶紧过来!”
谢正衍连连应声,挂断后见容川笑着做了个表示遗憾的耸肩动作,显然打消了谈话的念头。他也不敢逗留,百般无奈的恳求:“对不起,我老板叫我马上过去,关于我朋友的事拜托您考虑一下,可以吗?”
见容川爽朗点头,他如获至宝的继续请示:“方便的话,能不能留个电话?”
容川又点了点头,轻轻伸出右手,谢正衍怔一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不迭递上手机,见他在上面按出自己的手机号,欢喜直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谢谢!真的太感谢了!我回头就通知我朋友,晚上再回复您!”
容川第三次和气颔首,拉开门请他先行,风度翩翩的姿势叫谢正衍心花乱闪,真想学少女追星族们捂脸尖叫,怕暴露痴汉嘴脸,左手左脚地跑出去。身后很快响起脚步声,容川正朝相反方向而去,他偷偷回头,正好目送那英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依依不舍的空望一会儿,发现手里还握着容川的手帕,想追过去归还,忽然灵机一动。
留着这手帕,下次不就有借口前往拜访了吗?小说主人公常用这招接近倾慕者,自己干嘛不学以致用?
他自以为得计,高兴得忘乎所以,不顾仪态直接把手帕放到鼻下嗅闻上面的香味,一边笑骂自己变态,一边情不自禁一嗅再嗅,心情欢畅,肠胃病也不药而愈了。
吃过晚饭,他欢欣欣地给千帆打电话,铃声响了几下竟被挂断,以为对方手滑,重新再播,又被挂断,千帆随即发来消息。
“我在吃饭,待会儿联系。”
以往他曾多次一边进食一边跟谢正衍聊天,今日拒接可能是有正式的饭局,谢正衍便不打扰他,耐心等候两个多小时,终于盼到回音。
“对不起,刚才在陪我妈吃饭,不方便接电话。”
这解释让原本不觉有异的谢正衍纳闷:“你妈妈那么严厉啊?儿子接个电话都不行?”
千帆苦笑:“我们家的规矩是吃饭时必须安静,不许干别的事。”
谢正衍想象不出一个山野村妇会有这种城里人都少见的讲究做派,吐吐舌头,再捉出一个疑点。
“你们一直在吃饭?”
“是呀。”
“什么饭能吃两个小时?火锅吗?”
“不,吃完饭她又跟我舅舅姨妈喝茶聊天,我们家还有个规矩是长辈不下桌,小辈也不能离席,我只好干陪着。”
谢正衍不假思索问:“你舅舅姨妈是跟你妈妈一块儿进城办事还是来找你玩儿的?”
千帆不知怎的闻声喷笑,咳嗽一下说:“我大表姐年底要结婚,他们在商量婚礼的事。”
谢正衍连忙道贺:“那是喜事呀,恭喜恭喜。你们准备怎么办?在村里还是城里?”
千帆笑道:“乡下人结婚当然只能在村里办酒啦,杀几头猪宰几只羊,请亲戚朋友来大吃一顿完事。”
“哈哈,听起来好热闹的样子,我听说乡村喜宴很有趣,还会请民间剧团去演出助兴,你们那边有这风俗吗?”
“有啊,他们就在商量到时请业余秧歌队过去表演呢,我大表姐还想约几个乡土小歌手扎场子,估计现场会很喜庆。”
听他说得兴高采烈,谢正衍玩笑道:“好想去看看,到时候你能带我去喝喜酒吗?我会给红包的。”
千帆痛快应允:“来呀,车旅费我全包了,喝完喜酒再带你去爬骊山,上华清池泡温泉,两个景点都在我家门口呢。”
谢正衍以为他只图嘴快,提醒:“百川大大不是从不跟人面基吗?真愿意赏光接见我?”
他满口引鱼上钩的快意千帆怎会听不出,嘿然低笑:“不就见个面嘛,我是无所谓啦,就怕到时候吓死你。”
“切,少唬人了,你又不是血盆大口的吃人魔,我怕什么?”
“因为我很丑啊,蛇眉鼠眼的肉球,保证你见了调头就跑。”
“不会啦,我说过不会对朋友以貌取人的,再说,也许不等我去西安,咱俩就先在上海碰面了。”
谢正衍巧妙地牵出话头,告诉千帆白天向容川举荐他的经过,说到容川借手帕给自己时忍不住歪了一下话题:“我真的太吃惊了,至少十年没见过用手帕的人了,有钱人是不是都崇尚复古啊。”
千帆平时不待见容川,但这次却对谢正衍的惊奇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用手帕第一好处是环保,第二好处是实用。你想拿纸巾擦汗,万一沾一块纸渣到脸上该多难看?而且手帕还有多种用途,可以代替头巾、口罩、眼罩,像我们搞珠宝设计的,做手工时经常会用到贵重细碎的零部件,拿手帕来包裹是最简便安全的,我也一直在用。”
谢正衍茅塞顿开,喜道:“你和容川的生活习惯这么接近,一起共事的话也会相处融洽的,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同意考虑看看,你就抓住这次机会先去尝试一下嘛。”
千帆见他想顺水推舟说服自己,语气一沉:“不干,说了不想当他的手下,我哪点比他差,凭什么屈居于人。”
“你怎么又来了,现在不是傲气的时候,你得先让自己脱贫致富,这期间需要放低姿态!”
“对其他人可以低姿态,对姓容的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呀,谁让你总在我面前花痴他,才跟你见过几次就被你当成男神,我陪你玩了这么久,你花痴过我吗?”
千帆又展示起荒诞诡奇的脑回路,谢正衍在这个光怪陆离的迷宫里兜过太多无谓的圈子,别说出口,基本的方向也没参透。尽管一再向他强调偶像和朋友的区别,这人却始终置若罔闻,经常乘间伺隙的发表抗议,固执要求自己“一视同仁”,也不知道容川是不是跟他气场不合,素昧平生就惹出如此多敌意,怎一个冤字了得。
谢正衍苦劝半晌终是白磨口舌,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无用,一气之下挂断电话。隔了片刻,那敬酒不吃好吃罚酒的家伙主动打过来,舍弃“傲骨”,换上无赖嘴脸,企图行哄骗之能事。
谢正衍对他这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骡德行又气又恨,冲口埋怨:“我的驴肝肺都用光啦,还没吃够明天请早!”
千帆忍笑调戏:“谁说我没吃够,这不都吃撑了么?”
“你还嘴贱!我就不该管你的闲事,随你落魄去,一辈子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车库,每天穿破袜子吃泡面过活!”
“这么狠呀,我可是一直祈求上天给你幸福快乐,搞了半天好心没好报。”
“那你还找我干嘛?去找那心不狠的陪你玩啊,反正你那张巧嘴什么样的人骗不到!”
“哈哈哈,我要跟你道谢嘛。”千帆狡猾的动用温柔磁性的声音,每个音节都像一缕光洁的蚕丝,联合起来编织成暖柔的被褥裹住谢正衍的怒气,“你好不容易跟容川搭讪成功,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找工作,我怎么能不感动呢?”
他实在精通以柔克刚的太极之道,一招偷天换日化去怨责,将对方炸毛的情绪梳理得服服帖帖。
谢正衍性子软,明知他很可能在“诈降”,也再难组织起强硬外交,思量一阵,终是不甘心地闷哼一声作罢。
千帆得计后马上着手“战后亲善”事宜,体贴备至的问他今天为什么会呕吐,听谢正衍道明原委后正经教训:“你这人怎么总爱自虐呢?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受道义谴责,你为什么还要用他们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又问他谢天德父女的金钱纠纷是何发展。
谢正衍说:“我下午去瑞亨办事时顺道去看了二叔,把上次接外单赚的两万四千块给他了,他买了那款8000块的手机,剩下的不知道够不够还先前欠下的债。”
千帆叹气:“救急不救穷,他目前身陷困境的根本原因是你那堂妹欲壑难填,不停追着他要钱,你应该设法劝说他别一味纵容妥协,目前的做法等于割肉喂鹰,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你堂妹越来越得寸进尺。”
道理自是人人了然,但真正身处其中,就会事若关情难分对错,这个情在谢正衍是对二叔的疼惜,在谢天德则是对女儿的不舍。谢正衍下午拿钱给谢天德时他起初坚决不要,经过一再劝说甚至用强硬逼才勉强收下,他两眼含泪,哽咽半晌咬牙立誓:“二叔只问你借这一次钱,以后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好孩子,你顾好自己吧,早点找个知冷知热又安贫乐富的女孩子结婚,好好抚养教育下一代,千万别像二叔这样……”
回想那一幕谢正衍止不住眼窝泛热,今天他仔细打量二叔,发现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时间仿佛强效洗涤剂,漂去一切鲜亮的情愫和对生活的憧憬,还洗皱了他的面皮,涤白了他的头发,把他过早投入衰老的甩干机,挤出所剩无几的活力。
这个和善慈祥的中年男人正以血泪演绎活生生的命运恶作剧,善恶有报的真理在他的生命里就是场糊弄人的骗局,温良恭俭并没有为他带来应得的福报,更没有减轻他的遭遇挫折。看来“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只是上苍欺世盗名的谎言,老天爷其实也是个欺软怕硬清浊不分的糊涂蛋,让世间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21 延。日月朝升暮悬,照得亮乾坤却照不亮人心哪。
谢正衍意气索然,牢骚像烧热的水蒸汽见空就钻,闷闷地发牢骚:“我真想不通为什么我的人生里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人和事,佛家宣扬因果报应,我这辈子也没干什么坏事啊,难不成前几世造孽太多,欠的债都要堆到今生偿还?有时看到这些糟心事,真觉得还不如早点惨死一了百了。”
他情绪一降温,千帆便在声音里多加了一条毛毯,循循安慰:“别这么消极嘛,因果报应是劝人向善的,要是用来给自己的人生评判悲喜就有悖创立者的宗旨了。我倒觉得我们中国人更该信奉道教“五行通关阴阳相济”的学说,万事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相生相克,生活中有好事就有坏事,人的运气不能一帆风顺也不会一坏到底,所谓物极必反祸为福阶,你学中文的该比我懂得透彻。就具体的来说吧,你觉得自己一直遇小人,可是也一定遇到过对你有帮助的贵人,两者的效力其实是可以冲抵的,就看你如何克服把握。”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谢正衍跟千帆交谈大多数时候都在听瞎话,偶尔听他崇论宏议就特别新鲜高兴,当下展眉解颐道:“你说得有点道理,我是遇到过几个贵人,比如知乎君也算,可是我自己笨,没能把握好,结果就变利为害了,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
千帆啧嘴:“如果知乎君也排得上号,那你对贵人的定义也太低了。”
谢正衍明知他为何不满,故意装傻:“那你说什么标准的才算贵人?”
千帆装腔作势:“起码——起码要容川那样的啊,能为你提供精神和实质上的帮助,这种才勉强称得上贵人。”
这次谢正衍超常发挥提前猜到他的路数,笑驳:“比起他,我觉得你更像我的贵人。”
“啊?”
“你常常陪我聊天,在关键时刻为我排忧解难,说到对我的帮助,没人比得上你,所以你才是我的头号贵人。”
谢正衍没想到自己能一气呵成说完这句话,大概是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反调戏,他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急于洞穿千帆的厚脸皮。而那老油条确实马失前蹄被他拿下一城,哑口半晌不尴不尬地笑:“哑笛小朋友,你确定你不是在说反话?”
“我这都是真情实感,你怎么不相信?百川大大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呀?”
“呵呵,你果然进步了,已经学到损人的精髓了。”
“那是老师教得好呀,以后还请多多提点,弟子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二人几乎同时开怀大笑,也都于笑声中感觉到距离正经历着又一次的消弭,微妙的沉默后,千帆突发奇问:“我想假设一下,要是容川长得跟我一样又矮又肥,你还会不会花痴他?”
谢正衍不能执行这一假设,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才回复:“如果是那样的话肯定花痴不起来啦,不过我依然会崇拜他的才华,把他当成恩人来敬重。”
千帆又问:“那我再假设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我长成他那样,你对我会是什么感觉?”
谢正衍捧腹而笑,在他严正抗议下勉力忍耐,答道:“你要是有他的颜值身高,早都被无数迷妹重重包围了,哪儿还顾得上理我。”
“你就不想YY一下?贵人偶像二合一,那感觉该多爽。”
“一切YY都是虚幻,除非你去整容,可身高怎么办?难道要做断骨增高术?你受得了那份苦?”
“……哑笛大大,我的自尊又受到严重挫伤,必须下去进行睡眠疗法了。”
“哈哈哈,晚安。”
谢正衍全部气息都花在大笑上,可这还算努力节制的,心里正打算挂线后明目张胆笑个痛快,好解救疼痛抽筋的腹肌。
千帆气不过的连声抱怨:“真是个无情的人啊,就这么轻易道别,都不知道挽留一下。”
谢正衍的肚皮又一阵抽搐,咳嗽着求饶:“百川大大拜托你别逗我了,小的都快被你活活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