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不解,关系隔这么远,那姑娘找他做什么?难不成要他当导游?容川说是他姐姐命他代尽地主之谊,他中午已请姑娘吃过饭,晚上对方想回请,被他推了,考虑到她住在郊区的酒店,一个单身女孩子独行不安全,不得不送她回去。他说得有条有理,谢正衍便没当一回事,隔天方知,这件打他眼皮底下滚过的小事是记非同小可的警钟。
周日这天中午,他正在家洗衣服,准备洗好以后和容川出去吃饭。容川忽然撒丫子跑进卫生间,略显慌张地说他姐姐马上要过来,车已开到了弄堂口。
谢正衍早听说他这位姐姐是个厉害人物,容川都怕她三分,也就跟着慌了神,湿手放在裤腿上揩了揩,拔腿就往门外逃。容川拉住他,笑着叫他别着急。
“我姐是来上海转机的,今晚还要飞巴黎,不会在这儿呆多久。待会儿见了面,我就说你是我朋友,在这儿借住,你跟她打个招呼就去干你的事,犯不着东躲西藏。”
可谢正衍恰似怕见公婆的小媳妇,说什么都不敢跟这位“大姑子”碰面,调头跑上楼,打算避到她离开为止。
容川想劝他回来,无奈时间不等人,一分钟后铁门响动,姐姐已踩着风风火火的步子登堂入室。谢正衍躲在二楼楼梯间听得清清楚楚,他对容川家人的好奇心好比人们对老虎狮子感兴趣,不敢近距离接触,但假若隔着安全的铁笼子,就能大胆观赏了。所以他准备藏在暗处用耳朵膜拜容姐姐的风采,看她是不是容川大肆渲染的“女魔头”。
此刻姐姐已走进客厅,容川问她为何突然过来,姐姐亮出浑厚的女中音气呼呼叫嚷:“我是专程来骂你的,你这个混小子,为什么那样对闵柔?人家大老远来上海看你,你不好好招待,还当面给人钉子碰,昨天听闵月说起这事,我臊得脸都没出搁,真要被你气死了!”
谢正衍寻思片刻,醒悟到话里的闵柔定是前天下午与容川同行的美女,听姐姐这个态度,显然在责怪容川没尽到款待的义务,可是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弟弟接待同学的妹妹?
楼下姐弟的对话紧密进行,他不想遗漏,继续侧耳静听。
容川正跟姐姐解释,说他前晚有约在先,闵柔不请自来他又不能对别人爽约,只好婉言谢绝她的邀请。
姐姐听了嗓门更大:“你不能推掉重要约会,那第二天也可以约她出来玩啊,人家专程从南京过来的,我还跟她姐姐拍胸脯保证你会好好照顾她,结果你处处打我的脸!我和闵月十几年的姐们儿,要是被你搅坏交情,看不我揍扁你!”
容川果然很怕姐姐,被她狂轰滥炸也一味诺诺地陪笑脸,姐姐气他脸皮厚,还真抬手打了他几下,啪啪啪的,听得谢正衍一颗心抽着疼。
“你小子成天在想什么呀,那么好的姑娘介绍给你你都不稀罕,存心打一辈子光棍?”
“我目前想以事业为重,恋爱结婚等四十以后再说也不迟嘛,爸妈都不急,你何必瞎操心。”
“四十岁就晚啦!男人的精子质量会随着年龄下降,那中年人的生殖能力没法跟年轻人比,你这是对下一代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我代表家庭社会谴责你!”
“哎呀,姐,你好歹是女人,就算岁数不年轻了也别张口就来啊,大妈都没你粗鲁。”
“你少给我来这套,对付你这种癞皮狗就不能给你脸,今天痛快给句话,想不想跟闵柔交往?”
“不想?”
“不想!?”
“姐,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就是欠抽!”
姐姐怒火中烧,再度扬起凤爪实施家暴,容川躲闪求饶,地板奏起凌乱的脚步声,幸好一通电话及时插入,姐姐接到召唤要去赶另一场约会,这幕家庭笑闹剧才得以收场。
楼上谢正衍失魂落魄,窗外阳光遽然转暗,凉水般的阴影爬上他的背脊,感觉自己是一颗从阳台上坠落的盆栽,离开温暖的土壤,根须裸、露在空气里,无助颤抖。
这原是意料之内的打击,他知道该如何应付,趁容川出门送行,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掐着虎口平顺呼吸。不一会儿敲门声起,容川经他允许后开门进来,带着防患于未然的温柔笑容。谢正衍摘下半边耳机,像演员专心等待导演的开机指令,听他说:
“我姐已经走了。”
“恩。”
“她一进门就大吼大叫,没吵到你吧?”
“没,我在听剧,音量开挺大,门外的动静都听不见。”
谢正衍谎撒得很完美,容川潜藏的紧张随即雾散,微笑明朗了,走过来拿走他手里的耳机。
“音量太大伤耳朵,下次用挂式耳机,别用这种入耳的。”
谢正衍点着头长长吐息,他成功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尴尬,还得谨慎藏好失落与惶恐,保护玻璃罩下的幸福。这太难了,他怕分神会露破绽,假装疲倦不想出门,让容川去叫外卖,等他出门拿手机后松开拧僵了的笑脸,爬上床随便抓本书盖住脑袋,窝藏心事如一只过冬的蛹,接着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叫闵柔的女孩子。
前天见面她的影像只是过眼流云,此时已化作一场骤雨,淅淅沥沥淋湿他的心,尽管容川明确表示了拒绝,她所带来的压迫感依然持续,因为她代表着大众社会发出的顽固信号,闵柔以后还有李柔王柔,容川迟早会受其召唤回归到娶妻生子的正道上去,谢正衍明白,等到真有那么一天,他只能祝福不能挽留。
心脏像长了虫,尖锐地痛,不是不接受现实,然而太不甘心。他怕容川离去,如同树木依恋清风,挽留不住,至少赠几片花瓣几枚绿叶,让他在群山沧海徜徉时,还能记起仰头守望的枝桠。
浸染的念头就这么成形了,想变做一支笔,在容川的人生里画一道属于他的记号,欲望俨然山地运动挤压出的丘陵,不断朝着峰岭攀拔,再也回不到安分守命的平原。
第89章 献身
平衡状态一旦遭受破坏,烦躁情绪就如潮热的夏季催生出一望无际的稗草。谢正衍每天行军于草原,被自己挖掘的沼泽围困,被自己饲养的蚊虫叮咬,苦痛忧扰混混沄沄,但有欲望这架强大的发动机驱使,他毫不退缩,反而像长征战士一往无前,定要走到理想中的目的地。一面悄悄寻找机会,一面蓄积勇气,自觉是阴谋家在策划一场叛乱,成败都是死,而执念灼灼不灭。
又过去一个多星期,这天他忙完店里的事,回家洗澡时突然获得不错的创作灵感,忙煮了壶奶茶挑灯赶稿,一气呵成写完最棘手的一集,凌晨容川来电话,问他睡了没。
“我正写剧本呢,今天状态不错,总算突破瓶颈了。”
“是吗?我们谢编剧真的好棒,写到这么晚,肚子饿不饿啊?”
“恩,晚饭就喝了两口汤,快饿扁了。”
“那还不赶快弄点东西吃,你胃不好,不能挨饿。”
“可是我不想动了,就这么睡了吧,睡着就不觉得饿了。”
“小懒虫,我给你买夜宵吧,想吃什么?”
“这么晚了哪儿去买夜宵?”
“你别管,快说想吃什么。”
上海的深夜餐厅少之又少,况且容川还在无锡,网上订餐更没着落。谢正衍本着撒娇的心刁难他,说自己想吃披萨和玉米浓汤,还要求半小时内送到。
容川成竹在胸地笑:“这还不简单,你到阳台上来瞧瞧,外卖小哥已经到了。”
谢正衍着疑,依言出门查看,路灯正轻悠悠照在阳台下的小弄堂里,把黑色的柏油路面映得波光粼粼,他抓住栏杆探身一望,就看到容川在弄堂尽头向他招手,犹若站在水边等待摆渡的旅人。
“你回来啦!”
谢正衍惊喜万分地喊起来,大大超过讲电话的音量,直接朝远方呼唤,招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容川在电话里叫他别嚷,转身走出弄堂,谢正衍知道他正向家门走来,激动地跑出去迎接,穿过空旷无人的街道,好似快速滑行的保龄球击中目标,直接蹦到容川身上学树懒的姿势紧紧攀挂。
容川拎着购物袋,只能单手搂住这只活泼的宠物,短暂亲热后想放他下来。谢正衍却耍赖说不要,自动退化成尚未学步的幼儿,一心撒娇到底。容川嘴上吐糟,其实挺乐呵,就这么抱着他走进家门。到了玄关谢正衍轻巧落地,双手依旧缠在他脖子上,问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容川调笑:“问这么多干嘛,我提前回来你还不高兴呀?”
谢正衍害羞地做个鬼脸:“就因为太高兴了才问嘛,你为什么走路,车呢?”
“昨天在路上发生擦挂,送去修理了,我租车回来的。”
“回来就回来,干嘛打电话捉弄人?”
“我走到门口看你房间还亮着灯,知道你在熬夜,想逗逗你。”
容川说着提起手里的袋子:“这里面有你想吃的披萨,玉米浓汤没有,但买了蓝莓布丁,快去吃吧。”
谢正衍喜滋滋接过,问他怎么猜到自己想吃这个,容川继续调戏:“你爱吃的就那么几样,这都记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做你男朋友。”
乐得谢正衍得意忘形,垫脚用脑门贴住他的额头,使劲蹭了蹭。回味方才在楼上张望的情景,感到无穷甜蜜,由衷赞同莎士比亚的观点:阳台是个制造浪漫的好地方。
容川这次回来似乎是临时起意,次日没去公司上班,陪着谢正衍逛街玩乐,谢正衍也跟桂嫂打了招呼,今天不去龙虾店,计划晚上和容川去吃日本料理。饭前容川说要去见个客户,离开了两三个小时,这是个借口,当晚就不幸被谢正衍撞破了。
是夜淫雨方止,湿润的空气小偷似的钻进居室,把床单被褥染得潮乎乎的,被窝俨然成了水缸。上海的梅雨就是这么不通人情,睡不着要么属羊,要么起来做事。谢正衍决定看完手边的参考书,手指刚够到台灯按钮,隔壁容川开始说话了。
“学长,你心情好些了吗?秦广陵没再骚扰你了吧?”
老式洋房隔音效果不佳,夜半万籁俱寂,再细微的人声也逃不过邻壁的耳朵。谢正衍只听到秦广陵三个字,已断定他在和网配中人通话,而那个圈子里同他有联系的只能是三更弦断。他一时间惊诧恼怒,好像遭遇了入室盗窃,本能地起了防御心,顺手卷起手里的书本按在墙壁上做探听器,耳朵贴住卷筒一端,那边的声音更加清晰。
“学长干嘛客气呀,咱俩还用得着说谢谢?别说我就在无锡,知道你有危险,哪怕远在天边也会赶回来救你。”
“我刚才给秦广陵发了短信,他没回我,但看他微博好像已经回厦门了,凭昨晚的观察,我觉得他追咬你肯定事出有因,咱们得想办法澄清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
“你晚上吃饭了吗?今天看你脸色很差,心情再不好,饭还得吃呀,不然哪儿来的力气跟极品们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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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源不断释放出的信息好似拆墙的铁锤一下下砸在谢正衍耳膜上,击出大堆火星子。他掐住枕头,臼齿咬得酸痛,像醋泡又像火烧。
白天上网时看到三更弦断昨儿爆秦广陵床照,导致双方互撕,秦广陵发出复仇令,直接杀到上海,一副要将三更生托活剥的架势。谢正衍当时暗呼爽快,只差拍手叫好,这才过了几小时就剧情大反转,轮到他被打脸。
容川特意赶回上海是为了援助三更弦断,不是因为思念他。
还有,他今天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只在下午单独行动,竟然也是去见三更弦断。
这个叫三更弦断的幽灵夹在他们中间,制造隔阂摩擦,自己恨他恨得要死,而容川却把他当成珠宝珍爱,使得谢正衍认定一个道理——只要三更弦断存在,他和容川就不能达成完整无缺的和谐。
嫉火点燃沸腾的锅,他是插在锅里的汤勺,烫不死,一直痛。天亮后容川要回无锡,他装睡不肯相送,容川悄悄开门瞧了瞧,然后悄悄走了,不久谢正衍收到他发来的短信。
“我过几天就回来,你乖乖听话,按时吃饭睡觉,别累坏了。”
谢正衍握住手机,握到掌心湿透手指欲折,乱无头绪地揣摩着容川和三更弦断之间令人莫测的关系,又被过剩的编剧天赋引导,织补出许多暧昧难言的情节,潜意识里还不承认那些剧情都是他无根据的脑洞,反倒像个入戏的观众,焦虑情切。此时再看容川,更觉得他是限量展销的奢侈品,再不下手,随时会被别的顾客抢购,他要做容川生命里的唯一,但求结果,实施手段和过程都无所谓了。
计划出胎,剩下的就是筹备,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谢正衍配了几百部耽美剧,读过几十篇耽美文,大猪小猪瞧了无数,经验不足,理论有余,再去网上采集求教一番,心里已有了底。或许是天人感应,他的内心风起云涌,自然界也在孕育风暴,数日后,本年度第一场台风开始瞄准上海奔袭,容川赶在台风登陆前一天回到他身边,到家后狂风大作,哪儿都不能去了。
谢正衍近日跟店里新聘的厨师学了道“担担面”,现炒现卖做给他吃,饱满柔韧的面条加了糖醋酱油芝麻酱,铺上榨菜、肉末、脆花生、酥豌豆、鸡蛋丝,再淋一勺香喷喷的辣椒油,吃得容川眉开眼笑,说下次一定要用雅德的法国大菜回请才抵得过这顿美餐。
饭后他们窝在家里聊天看电视,这正中谢正衍下怀,守住容川身边的咫尺之地,就等于守住了整个世界,外面的金碧辉煌都是海市蜃楼,真实只在眼前。二人随意说说笑笑聊到深夜,他央求容川唱歌,容川毁嗓后就不太想唱歌了,谢正衍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平时也不提,今天他别有用心,想刻意营造浪漫气氛来推动他的计划。容川说聊了半天嗓子有点累,商量改天唱,他也不依,撒娇说只唱一首也好,但是要唱他以前没唱过的。
容川想了想,喝水润一润喉咙,果然唱出一首陌生曲子。
“谁有他多相似的脸庞,旧记忆亦绝不会同样,遗忘了肉身参透了无常,人面纵是变幻爱也不变样。迷上的不管你魔与神,爱上的是受苦也甜蜜,无缘也会继续等,天国地狱仍步近,仍惦记着昨日最美的一吻。我记得延绵无尽的花卉,谁为我说过铿锵的约誓,尘俗渺渺变幻多,花会谢爱情会逝,但最真挚的你谁又可取替。若某天琼楼雄殿都荒废,唯独你那记忆永存未毁,缘尽也会记下仙幻传奇多壮丽,夏与冬会更替情共爱却可相传万世。常碰触 这斑驳一片墙,盼有些旧幻影会留着,从前那阕告别曲,飘雪落下仍在唱,还未发现鬓上已染上雪霜。我记得延绵无尽的花卉,曾共你说过铿锵的约誓,尘俗渺渺变幻多,花会谢爱情会逝,但你于我心里仍代表一切。若某天琼楼雄殿都荒废,唯独你那记忆也难被摧毁,如若你我这段虚幻传奇终会逝,没法拥有但仍然是爱我怎么能克制。”
他浅吟低唱,仿佛月光穿过重重雨幕在谢正衍身上洒下碎影,又像落日余晖下的一抹浅笑,勾起他心中淡淡的甜,微微的苦,依依的情,悠悠的愁。他并不通晓音律,但对文字的敏感出类拔萃,只觉得这歌词与自己灵犀相通,体贴入妙地盗取他羁押情感的钥匙,打开笼门,召唤它们共舞。模糊的情念清晰了,清晰的视野又被泪水涂花,他撇过头藏匿表情,很快就被容川察觉,悠扬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凑上来抱住他仔细打量。
谢正衍以谎言掩饰,问他歌曲的名字。
“《独一无二》,本来是首粤语歌,我唱成国语版的了。”
独一无二。
这歌名含在谢正衍嘴里,像一颗沉重的橄榄,他拼命咀嚼着,在苦涩中寻找回甘,得到启示,决定把今夜烙印成独一无二的纪念。
夜幕在恶劣的气候锤炼下凝成铁块,黑得毫无破绽。谢正衍抱住枕头潜伏许久,估计隔壁人已入梦,蹑手蹑足下床,去二楼浴室做必要的清洗,所有步骤都严格遵照网上总结的经验大全,仔仔细细,竭力保证最好的状态,以便带给容川最好的体验。
(此处是补丁,见微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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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求医
谢正衍苏醒时浑身脱力,骨头像是散了架,用泥土勉强糊做一堆,神经脉络没接好,动一动手指都艰难,勉强睁开眼睛,一片昏黄的光晕蒙住视野,四周景物朦胧不清,恍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