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不等七王爷变脸,连忙下跪道:“七王爷饶命,草民学艺不精,治不好这位公子的病,不不不,是解不了这位公子身上的奇毒。”
“哦?”李臻并没有即刻勃然大怒,而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凶残和冷漠,不要说那名战战兢兢的大夫,就连站在一边提着药箱的小椿也感觉到溢出的杀意,冒出了一身冷汗,也跟着跪了下来。
“早说没治了,你这样吓他们又有什么用?”苏青竹并非不畏惧李臻的戾气,曾经他所认识的李臻是个开朗乐观的少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更不像现在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他并不认为自己在李臻心中的分量能有多重,因此也不太敢像以前那样恃宠而骄,说话也得忌惮三分,可在旁人眼中,敢用这种口气与七王爷说话,世间恐怕也没几个人了。
小椿听苏青竹这么一说,才发现他脸色确实不好,苍白发青,越看越像病入膏肓了,他不能说话,只能向苏青竹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后者却未回应。
李臻走到苏青竹身边,一手自然地将人搂进怀里,他这些年久经风月,言行举止不知收敛,苏青竹却觉得有些尴尬,总觉得李臻对自己这样亲昵,仿佛把自己当成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似的,尤其是当着大夫和小椿的面也毫不避讳,他想要挣脱,又唯恐拂了逆鳞。
这一搂,小椿便全明白了,所有的猜测都成了真,那一瞬间只觉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满腔委屈和愤恨无处排解,既替自家少爷不值,又觉得自己受了骗,觉得苏青竹无非是贪生怕死之辈,又觉得苏青竹两面三刀是棵名副其实的墙头草。
苏青竹当然感觉到了小椿眼中的敌意,却也只能苦笑,一方面李臻与他毕竟是旧友,当年情分尚在,另一方面他们的性命如今都握在七王爷手里,若不曲意逢迎,恐怕就算李臻不会对他下手,也断不能容陆晋贤活着了。
“怎么,就这点斤两也敢自称神医吗?我看你跟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一般无二,这把年纪,再活着也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李臻眉不皱,眼不眨,轻飘飘地一句话,习惯了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意的人,丝毫不觉得死了一个庸医有什么可惜。
老大夫赶紧跪下来,头磕得啪啪响:“神医都是别人夸大其词封的,老夫学艺不精,万万不敢妄自尊大,请王爷明鉴。”
小椿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倒霉,早不来晚不来,一来就莫名其妙被殃及池鱼,也赶紧跪下来求饶。
“你这样迁怒别人又有什么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用你管。”苏青竹心中其实也有些紧张,怕李臻真动了杀意凭他也拦不住,擅作主张把两人拉了起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不用我管?”李臻嘴角的线条明显结了一层寒霜,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冰棱。
老大夫瞧了一眼表情森冷的七王爷,到底不敢动。
苏青竹见他脾气阴晴不定,只敢讨好一笑:“我是说,不想你为我担心。”
李臻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瞧出一个窟窿来,一手如同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似的抚摸着他的侧脸,指腹轻轻摩挲,表情无比温柔,说出的话却仿佛淬了暗黑而沉郁的毒液:“苏远安你听着,你心里装了谁我不管,你的命现在攥在我手里,你已经擅作主张死了一回了,从此以后,除了我,没有人能杀了你,我不允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苏青竹只觉得被他的目光注视的脸孔和被触摸过的皮肤仿佛浸在通红的铁水之中,在一点点地融化。
得一人痴情如此,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幸事,只可惜,君心错付便不美了。
情深到这种地步,甚至于歇斯底里,远过于感人,而变得可怖了。
苏青竹沉思片刻,拿出随身的小包袱,小椿早就好奇他包袱里的东西,此刻也忘了性命危险,睁大眼睛想瞧个究竟。
只见苏青竹大开布包的折角,掏出一沓方方正正的纸,既不是银票,也不是书信,而是一张张用蝇头小楷抄写的药方:“神医既然名声在外,必然听说过一种叫做离魂的毒,请您帮我看看,这么多药方里头,哪一种有可能解这离魂之毒?”
老大夫双眼流露出一种骇然,如同武林高手看见了一部绝世秘籍,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药方,透过细小的布满皱褶的眼缝吃力地看着,手心的汗一层层地渗出来,在纸上留下一个个水印子。
小椿虽然看不懂药方,却也探头探脑想要看个究竟。
“哪里来的方子?”李臻问道,目光灼灼,“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离魂是血灵圣教善用之毒,其毒性缓慢,却声名远播,只是因为其解药最为难得,这些年我四处探访血灵圣教残存在各地的势力,想要寻找离魂的缓解方法,被我拼拼凑凑获得了这些方子,只是每一张方子里,都有几味极其罕见的药材,即便是得了方子,没有这些世间罕有的药引也无济于事。”
老大夫将所有的药方皆看了两三遍不止,眉头一皱再皱,终于从中挑出一张,颤颤巍巍地递给苏青竹:“依老夫拙见,这张方子,或可见效,只是这归魄草,老夫游离天下,从未见过,听说离魂花和归魄草都喜生长于海拔极高的山顶之上,或许正在这一带附近。”
苏青竹接过方子,露出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将方子递给李臻——
世间有一种花叫离魂,还有一种草叫归魄,离魂花美艳非常,花瓣带毒,一旦沾染便可在身体内长久地积淀,慢慢摧朽肉·身,耗尽精气,逐渐神志尽失,最后全身僵硬,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成为活死人,归魄草毫不起眼,但总是生长在离魂花的附近,据说可作离魂解药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引。陆拾与他一样,也中了离魂之毒,而且中毒更深,以致于很早便出现了神智混乱不清的表现,幸亏他常年练武体魄非同常人,因此身体上的症状远远不及心智上的减退。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不如你陪我一同去寻归魄草吧。”苏青竹望着李臻,目光平静而柔和,“在此之前,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李臻也回望着他,那眼神里分明有掩饰不住的怒气,却不舍得对着当事人发作。
“滚出去。”李臻挥了挥手,老大夫如蒙大赦,赶忙拉着小椿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李臻单手箍着苏青竹细瘦的腰,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气息交织,语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仿佛冰冷的毒蛇吐出蛇信触舔·着他的脸:“苏远安,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信不信我在这儿就能办了你?”
苏青竹侧过脸:“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
世间根本就没有归魄草,离魂是无解的,他寻觅了这么多年,寻遍了名医,只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的性命丢掉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陆拾也同他一样命不久矣。
苏青竹想,用此残生来换一个人的锦绣前程,当然值得。
☆、此情不渝2
苏青竹见到陆晋贤的时候,陆公子正穿着一身青白色的中衣,站在案前挥墨作画,画的是万马奔腾之烈,兵临城下之肃,这一切都是活生生见过的,笔下有如行云流水,胸中自有千秋万壑。
他读书作画向来沉稳专注,心无旁骛。脸上几道未曾愈合的擦伤全然无损他俊逸出尘的外貌,反而更显出男儿的血气方刚。
倒是小椿先一步瞧见了进来的苏青竹,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苏青竹朝小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椿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料想两人死别重逢,肯定有许多话要将,便顺带轻轻地带上了门。一转身正见七王爷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无防备地被吓出一层冷汗。
李臻却没有走近,只是独自一人立在空旷的院子里,拢在宽大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攥着,明明很关心里面的动静,却仍然不甚擅长地忍耐着,曾几何时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身影,此时看起来无端竟有些萧索和落寞。
小椿对他全无好感,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同情之心,站在门口一脸防备,只怕七王爷突然一个心血来·潮便再也忍耐不住,闯进门去。
“画的什么?”苏青竹指着生宣的一角笑问,“这一匹看起来像留青,英气不足,蠢笨有余。”
陆晋贤抬起头,眉间一抖泄露了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来人站在柔和的光线之中,不似初见时那般逆光,依然纤瘦而苍白,却又有一种氤氲不实的美艳,仿佛一幅笔法细腻的水墨画,每一笔都柔情缱绻,含了作画人无以伦比的情深。
“画名叫一将功成,你看如何?”陆晋贤搁笔,一半甜蜜一半苦涩,念出了他的原名,他早知道却从来不曾念出过的名字,“远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小椿那张嘴藏不住秘密,早就将自己所见所闻向陆晋贤一一说了。
“即便是对你说了又能怎么样,那些陈年旧案,已经是贴板上钉钉的事了,根本也不可能翻案。”苏青竹叹了口气,走近陆晋贤身边,“你还是叫我青竹吧,苏远安已经死了,苏大学士举家上下屈死狱中,苏远安也不能独活。”
一个名字,却是两个立场,他陆晋贤可以与苏青竹对酒当歌花前月下,却不能与苏远安相对而坐。
当年苏大学士满门含冤入狱,背后的元凶是谁,或许当时还不甚明朗,只是时间流逝,有人失势,有人得势,便将真·相推得仿佛如干涸溪流中的卵石一般赤·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离魂又是谁下在你和陆拾身上的?”
“陆大人向来聪颖,心中当有答案。你一心追随的贤明君主,说起来可是我的杀父仇人。”苏青竹仍然挂着一抹淡笑,仿佛不过是谈及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两人之间揭开最后一层窗户纸,反而纯粹轻松了起来,不必刻意去逃避,也不用再对他藏着掖着,他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挑开陆晋贤的中衣,带了三分挑逗的意味。
“在莅阳城是你让七王爷救了我,他的条件是什么?”陆晋贤此时倒真有坐怀不乱的气度,只因为知道对方此刻并不是深情款款向自己投怀送抱,而是来向自己告别的。
“他的条件是让我离开你。”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要不然咱们都活不了。”苏青竹失笑,继续脱他的衣衫,只是尚未成功手腕便被用力握住。
“陆大人真真小气,我不过想看看你身上的伤,你以为我还想占你便宜不成。”苏青竹笑着笑着,面对着陆晋贤一张严肃的脸,自己也觉得笑容险些绷不住了。
“你们?”陆晋贤何其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听小椿啰哩啰嗦不知所云的一通陈述里瞬间就能抓·住重点所在,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白施舍的恩惠。
苏青竹没有答话,只是用力一扯陆晋贤衣襟,将一双略显苍白的薄唇递上,唇齿相依,仿佛点燃了一团温暖的火焰,天地间寂静无声,听得到一朵花开,一片叶落。
唇分,苏青竹拉着陆晋贤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这里的位置,永远只为你一个人而留。”
陆晋贤将人紧紧搂在怀里,那团骨骼硌得人心肝脾肺无一不痛,可是却仍然不舍得放开。
“我也是。”回以深吻。
留青留情,原来最终还是留不住眼前人。
连相守的时光都如此短暂易逝。
“我怨过恨过,也想过复仇,后来知道苦短人生时日无多,才终于想通了,我们只是成王败寇的牺牲品,如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无名小卒一样,不可能凭着一己之力杀上殿前逼龙椅上的人退位,这样只不过是让更多的人白白牺牲而已。”苏青竹道,“李臻在外面等我,我们即刻便要出城去寻药,你趁这个机会就逃走吧,回京城去,回到皇上身边。”
“若我不想走呢?”陆晋贤看着他。
苏青竹拉起他惯于执笔的手,摩挲着略显粗糙的指腹:“以你的仁德,加上皇上的信任,将来必是朝廷重臣,皇上心胸狭窄,邪·教又有复辟的迹象,天下需要你这样一心为民的朝臣。”
“何必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我纵是不顾天下人又如何?”
“你不会。”苏青竹目光坦然而断定,“儿女情长,在你眼里不及江山社稷。”他是了解陆晋贤的,或许比他本人还要了解。
还不及告别,外面等着的人终于等不住了,不顾小椿的阻拦一脚踹开了门,重重的“砰”的一声,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宣泄。
苏青竹转过头,无奈笑道:“你来了,这样也好。”
李臻与陆晋贤两个人如同两座山峰一般对峙,一个戎装加身英姿勃发,一个宁静淡然温润如玉,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暗潮汹涌,彼此都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嫉妒。
“照顾好他。”最后还是陆晋贤先松了口。
李臻微微弯起嘴角:“陆晋贤,若不是立场不合,我倒是有些佩服你,只可惜,你也不过是一枚不起眼的棋子而已。”
两人双双离去,苏青竹没有回头,只是走了几步,便猛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身子都支不起来,小椿朝自家少爷望去,陆晋贤像是充耳不闻一般走回到案前,继续刚才未完成的画作。
人被李臻抱着走了,地上只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鲜红,小椿看着那几滴血,眼前模糊得仿佛要开出·血红色的花来,只听“啪”的一声,陆晋贤握着手心里的毛笔被生生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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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行关向西,一路穷山恶水,七王爷此行秘密带了一队不足数十余人的精兵,除了少数将领,其他人都不知情。
边地入寒早,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夜间将大地覆裹上银装,此时江南的雨还依然缠·绵,落入颈项之中也尚没有透凉之意。
士兵们穿上了棉衣,围着火炉取暖,在冰天雪地的安逸之中渐渐松懈怠惰,致使陆晋贤的出逃更加不受阻碍,人跑了之后,下面的将领唯恐被追究责任,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思,都没有派人将这个消息传送给七王爷,偏生这七王爷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这一去就杳无音信了。
陆晋贤等人回到京城,虽是狼狈不堪,却得到了皇上极为隆重的接待,并受封为丞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七王爷李臻占地为王,意图谋反,乃乱臣贼子,必诛之。”
短短数月之内,京城之中便掀起了一阵淋漓可怖的血雨,七王爷14 党羽的官员接二连三被杀,礼部尚书杨铿不堪受辱在家中自尽,七王爷在朝中的势力几乎被剪除殆尽,定安王府也被严密监视,大腹便便的苏紫页此刻只能每日在房中等着外面的消息,只觉得度日如年。
血灵圣教改头换面重出江湖,打着神魔的幌子愚弄民众,迅速获得一大批教徒,连皇帝本人也加入其中,教主梁信瑞被封为国师,陈凌越也成了威风凛凛的凌威将军。
苏青竹当初的预言一语成箴。
朝中大局已定,而七王爷驻扎在宁溪的二十万大军依然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李荆知道,即使手中有定安王妃为质,也未必能牵制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立冬过后,万物收藏。皇上御驾亲征,与丞相陆晋贤和凌威将军陈凌越率率领二十万军队向宁溪进发。
七王爷手下的一干将领听闻此消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眼前王军越来越逼近,而七王爷却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此生不悔
雪山之巅,暴风雪肆虐席卷,即便是躲在山洞里依然呵气如冰,苏青竹整个身子被宽大厚实的狐裘包裹,仍冷得不住咳嗽。
离魂花一年只开一次,每年差不多都在这个时候,有人说曾在这个地方见过,若是能找到离魂花,便能找到归魄草,这几天几个人都在这附近守着,唯恐错过了花开。
“冷不冷?”李臻将苏青竹的手握在掌心。
苏青竹摇摇头。
“那就好。”
“皇帝的大军不出两日就快抵达宁溪了,你再不回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李臻依然握着他的手,丝毫不因他的话而动摇:“不忙,等过了今夜,找到归魄再说。”
“根本就没有什么归魄草,我是骗你的。”苏青竹低下头,掩饰目光的不忍,事到如今这棵虚无缥缈的草于他来说其实可有可无,可对于李臻来说却仿佛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执念,这些日子无论阴晴雨雪,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都不能让习惯于锦衣玉食的七王爷退缩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