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不在乎这伤口,不在乎会留下的后遗症。穆景曜以为他每一次去到拳场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却从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身手有多在意。
他一个人生活的太久了,唯一的亲人虽待他极好,却连自己都朝不保夕,更无力将他带到身边教养。
在他尚未长成的那漫长时光里,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可生活从未善待过他,痛苦与恐惧始终如影随形。由是产生的对于强大力量的渴望与偏执注定伴随他终生,所以他去习武,去学习各式武器的使用,他对各种枪支弹药的品类及威力都烂熟于心,他自己研习计算机,执着于掌控秘密与信息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却终究还是在怕。少年时那恐惧与孤独太过深刻,致使他后来即便坐拥了巨大的财富,也依然不信任一切外物,而固守着自己的力量——当那力量即将失去,曾经那附骨之疽般的恐怖与痛苦便卷土重来。
网络上种种非议,曝光的杂志,穆家,不过是导火索,牵引出他内心潜藏的恐惧与愤怒,却最终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穆峥闭了闭眼,仿佛发出声音都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却仍是沙哑着缓缓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
裴昭闻无声叹了口气,替他拉拢衣襟,在他身旁坐下,侧身将人拥入怀中。
立刻被紧紧回抱住,裴昭闻仍握着穆峥左臂,以免不慎牵扯到伤口。穆峥这时仿佛极温顺一般,与他拥抱着,伏在他肩上,低声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于是裴昭闻便吻了吻他的侧鬓,重复道:“我爱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这一生最后一刻。”
腰后那只手陡然又是一紧,穆峥似乎微微一颤,裴昭闻听见他的声音低哑,极轻地道:“是你说的,你要记得,往后……”往后什么,却是再听不见了。
两人仍是静静拥抱着,仿佛恢复了之前那温存的气氛,然而裴昭闻看不到,与他耳鬓厮磨的人眼中那近乎痴狂的满足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往后便是后悔,我也不会给你离开的机会。
这一刻,穆峥忽地生出个念头,他想要抱着怀里的这个人,在这最好的一刻死去,他听到了这个人对他的爱,生命到了这里,仿佛再没什么遗憾了。便将这个人永远留在他身边……
臆想中扭曲的画面似乎已呈现在眼前,穆峥陡然惊醒,霎时间冷汗涔涔。他的双眼大睁着,瞳孔有些涣散,竭力压抑着呼吸,片刻后,放开了裴昭闻:“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他是微笑着的,那模样仿佛已然恢复寻常,裴昭闻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做饭,等一下叫你。”
“嗯。”穆峥仍是笑着,看着他转身往厨房去,笑意霎时溃散,面容逐渐转为苍白。
晚些时候,穆峥联系了穆景曜,问的是穆家那边的动静,只字没提自己旧病复发的事。
然而这当口,他知道自己不能冒险,但凡露出一点端倪都逃不过裴昭闻的眼睛,可若是那人从旁人口中听了来呢?
穆峥下意识地不愿去想这种可能,他只能在裴昭闻身边布下重重保护,确保知道他病情的人,穆家,或者夏昀泽,不能接近那人身旁。
之后,他联系了以前那位主治医师。在别墅里度过的第五天,他告诉裴昭闻可以去上班,但是要容许他安排的人跟在身边。
裴昭闻知道事情轻重,并未拒绝。
穆峥坐在书房里,厚重的窗帘没有拉开,整个房间便显得一片暗沉。他静静看着屏幕中的红点离开别墅,进入主干道,不久后,到达裴昭闻工作的事务所。
焦灼的躁动感犹如将沸不沸的水,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内里却随时会炸开灼伤人的高温,伤的不止他自己,还有他牵念的那个人。
那人只离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觉得等待成为了一种可怕的折磨。
从最初相识起,他便在裴昭闻的手机中植入了定位软件,那人不知道。在无数个不得相见的日子里,难以遏制的思念与掌控欲只得经由探知那人身在何处才略微得以消解,对方也不知道。
他明白这样的行为有多卑劣,却无法克制。他隐忍着,借由一场虚伪的分手,不动声色地将那人诱入陷阱,然后,他终于得到了他。
却原来不过一场这样短暂的美梦,一切美满的表相全是粉饰——全是讽刺。
穆峥阖上屏幕,闭了闭眼,漠然心道,也许夏昀泽说得没错,他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善终,更不配得到幸福。
——可他仍不想放手。
他有无数种能够留下裴昭闻的方式,欺骗也好,禁锢也好,总能让那人心里眼里只剩下他一个,属于他,且只属于他。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他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给那人最好的一切,一份完美的、圆满的爱情。
穆峥时常觉得,裴昭闻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正常人,然而对方离开了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晦暗而虚伪的世界里,与阴霾为伍。
裴昭闻之于他,是那阴霾里的一线明光,足以救赎他的扭曲与疯狂。然而他的爱情于裴昭闻而言,却只会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可这世间从来不公平,自私狡诈如他,只要还活着一天,又怎么可能放那人离开?穆峥重又睁开眼,那目光阴郁且冷漠。
——舍不得伤他,那就好好护着他,所有重负他一力承担就够了,他要让那人看到的,永远是完美。在那之前,所有要破坏这“完美”的人,该清清场了。
第二十二章
裴昭闻原本请了半个月的假,这才过了三分之一便回去上班,路遇的同事见到他,顿时惊讶,纷纷打招呼,然而那看似熟络的问候中,仿佛带着点异样的尴尬与探究。这种古怪的气氛直到裴昭闻进入办公室后达到了顶峰。
原本早来的人正围在一起交头接耳,依稀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惊叹或嘲弄。裴昭闻一进来,顿时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裴昭闻脚步未停,只目光淡淡扫过众人,霎时像是解除了禁令一般,一干围聚的人纷纷动作起来,轻手轻脚地回了座位。被围着的那女孩子慢动作般收起杂志,力求不引起一丝一毫的注意,眼睛却悄悄抬起,偷觑裴昭闻的面容。
然而男人半点目光也没有分给她,步伐端肃稳重地走过,仍是平日那挺拔轩昂的模样,眉目是硬朗的英俊,轮廓刚毅,唇线冷锐,寡言端方,周身自有一股摄人的肃穆气场。
明明是这样冷淡的一个人,人缘却意外地不差,平日里无论谁工作上遇到困难,只要去请教他,一准能解决,指导起来往往一针见血,偶尔被各种问题缠住,也绝不会有半点不耐烦的情绪。
能力出众,样貌又这样好,所里不知多少女孩子对他芳心暗许却不敢表白,眼下这是试都不必试了,性别不对,统统出局。
女孩子心里唏嘘一番,转头开始工作。
到底是旁人的私事,即便是有好奇,也没有人会当面问出口。然而打量的目光却是少不了,有善意的,自然也有恶意的。
沐浴在种种探究的视线中,裴昭闻却仿佛全无所觉,只将之前休假时完成的工作汇总,起身走向老总的办公室。
“进。”
敲门声很快得到应答,裴昭闻推门进去,颔首道:“李总。”
“唔,小裴啊,销假吗?”
“暂时不行。这是之前的工作。”裴昭闻递上材料,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
老总看了看他,便知道这是有难言之隐了,接过材料略翻了翻,点头道:“行,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这话不假,裴昭闻大学时就在他这里帮忙,研究生一毕业便签了正式的合同,虽然有他导师推荐的缘故,然而他本人的工作能力更毋庸置疑。
他拿过档案袋,将文件装进去,一面仿佛不经意般说道:“假没休完就继续休吧,照顾好自己,别人说什么听听就算了,日子还是自己的,没碍着旁人,谁也管不着。”
裴昭闻沉默着点了点头,片刻后道:“多谢。”
老总便看着他,笑了笑:“还有什么事儿,说吧?”
裴昭闻抿了抿唇,沉声道:“我想借一下您的车。”
老总也没问他做什么,只取了钥匙给他,摆了摆手道:“行了,忙你的去吧,什么时候还都行。”
裴昭闻又道了声谢,便离开了办公室。
他要去拜访他的老师。老师与李总相交多年,两人是师兄弟,又是至交好友,性情却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老师是否也看到了那杂志,毕竟他自己都没看过,总觉得从旁人口中说出他们的事情,实在是讽刺。只要是穆峥不在意,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老师毕竟不同,他不知道稍后会不会迎来责难,可老师待他如师如父,眼下这样的情况,总该有个解释。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他下定了决心要去做的事。
他知道穆峥派来的人正跟着他,早上离开别墅时,那四人便来打了招呼,只说会暗中保护,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裴昭闻考虑过后,决定借李总的车出行。他要做的事不能让穆铮知道,越与那人相处便越能感知到那极度强烈的占有欲,尤其这几日别墅里的朝夕相对,更让他明确感知到那人温和表相下不容置喙的强势性情。
并非让他觉得难以承受,他自己也有些不寻常,那样热烈的感情竟只会让他安心。何况穆峥待他怎样,实在毋庸置疑,即使两人之间还有尚未坦诚的秘密,他也从未怀疑过穆峥会伤害他。
可他已然察觉到那人情绪不对劲,之前那句结婚或许不是玩笑,但确然是想支开他。前路迢迢而凶险,他从未想过要安然地被穆峥护在身后,他要的,是与那人比肩而行。
在这之前,他需要知己知彼。
与其他人不同,李总的车停在另外的车库里,裴昭闻看中的正是这一点。他很快将车开了出来,注意着后视镜。片刻后确认了,并没有尾随的。
掩人耳目,不仅要避开自己人,还要防备着隐在暗处的敌人,以防那些人对他出手以挟制穆峥。
大半个小时后,裴昭闻将车开到了B大法学系办公楼下。
他的导师姓袁,在国内法学界可谓泰山北斗,桃李满天下。待裴昭闻既有老师的严厉,又有长辈般的关怀与爱重,介绍裴昭闻去好友的事务所,是想让他历练两年,经手些案子,再回来读博,此后便在学术的道路上走下去。
然而如今,裴昭闻早有了自己的主意,上一次来时,两人就这个问题产生了分歧,这回袁教授不肯再放过他,劈头就问他往后的打算。
裴昭闻沉默许久,仍是道:“抱歉,老师,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
袁教授没说话,取下眼镜擦了擦。他的性情是十分严肃的,不说话的时候便有种压迫感。
裴昭闻顿了片刻,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老师伸手从桌案下抽出了一本杂志,已是翻开的,放在两人之间。
他微微一滞,垂下了眼,终于见到了那报道的庐山真面目。
“你不愿意回来,是因为他?”
袁教授手指点了点,裴昭闻的目光便随之落在那内页上,是数张他与穆峥同行的照片。有超市里的,穆峥只稍作伪装,带着墨镜,微笑着侧首同他说话,两人靠得很近,落在定格的画面里,便是极暧昧。还有数日前两人在机场那次,照片里是清晰的两人亲吻的画面。还有几张,很久以前的,最近的,竟十分齐全。
裴昭闻瞳孔骤缩,气息微微一沉。倒不是为这些照片,他只是想到穆峥透露的那些事,原来他们已经被窥视了那么长时间,是穆峥那位“外公”?为什么?
穆峥没有告诉他原因,裴昭闻猜测,穆家的人大约的确不喜穆峥,那样的风度、相貌,拍的戏也不差,这几年却也没能红,其中许是也有穆家的手笔,如今曝光他们两人的事,来打击穆峥。什么样的仇怨值得做到这一步?
他心中辗转沉思,口吻却郑重,答道:“是。”继而微微皱起眉,仿佛难以启齿,“也许您无法接受,但我与他……是决定一直在一起的。”他不惯同旁人说这样的私事,即使是面对父亲一样的人。
袁教授却没什么表示,只道:“我记得他。”
裴昭闻微愕,听袁教授继续道:“你上学那时候,他来过很多次,有时候就在窗户外面站着,一直看着你,却不叫人。”
“我看见他,他便同我打招呼,问你的事。”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总结道,“很有修养的人,但有些奇怪。”
袁教授看了眼裴昭闻,他那向来稳重端庄的爱徒这会儿竟有了明显的表情,似乎是茫然,又带着讶异。
他又道:“后来偶尔看到你和他一起,你性子慢,我以为不会有什么,谁想到你们还是……”说到这,他摇了摇头,叹道:“这条路不好走,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必定艰难,你们怎么办呢?他还是公众人物,要承受恶言,轻视。你也是。”
“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受到旁人闲言碎语的磋磨,可我也不是你父亲,管不得那么宽。”他又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你要保重自己。”
裴昭闻怔怔的,仿佛仍未回过神,良久方道:“是,我知道,谢谢您。”他顿了顿,莫名的冲动迫使他还想再问些什么,然而终究赧然而开不了口。
袁教授点了点头:“你今天来,还有什么事吗?”
到这时,裴昭闻已然收敛心绪,想起他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斟酌着道:“老师,有一件事,我想请旻师兄相助,不知是否方便。”
旻师兄便是袁教授的长子袁旻,裴昭闻读书时曾与对方相处过,因袁教授对他爱重,时常邀请他去家中,两人颇为亲近,只是对方在公安部任职,身份较为隐蔽,便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如今为了穆峥的事情,裴昭闻也顾不上唐突了。
袁教授有些讶异,但也没有多问,说道:“他最近没有大案子,在休假,你去家里找他吧。正好,你师母多日不见你,昨天还跟我念叨呢。”
裴昭闻抿了抿唇,胸中涌上一股暖意,低声道:“是我不好,让您和师母挂念了。”他虽父母早逝,却有祖母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及至外出求学,遇上的又是这样好的老师,到后来,风华正茂的年纪,遇到了穆峥——他这二十余年岁月,已是极幸运。
袁教授摆了摆手:“现在去吧,我看你也着急。”顿了顿,又道,“等事情过去了,带他来吃个饭吧,你小师妹很喜欢他。”
裴昭闻呼吸骤然一滞,一股莫名的涩意涌上眼眶,他稳了稳声音,郑重道:“好。”
随后,裴昭闻驱车去了袁教授家中。他请袁旻帮忙,是为两件事,一则是穆家,一则是穆峥在片场遇袭的事。
穆家的事对袁旻而言并不是秘密,裴昭闻一开口,他便大体地说了些。至此裴昭闻才知,穆家那位掌权者,穆峥血缘上的外公,原来名叫穆振国,如今虽然已经退了下来,在政界却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大儿子穆景烨则是军队里一路打拼过来,到现在已经是上校军衔。余下的几个儿子,从军的,从政的,从商的,都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即便不是佼佼者,却也绝非庸庸之辈。
至此,裴昭闻终于觉出这其中的棘手,眼前重重艰难到底是怎样的险恶。然而还不够,他需要知道一些更细节的部分,比如,那一位穆峥提起来时,语气寡淡仿佛陌生人的母亲——穆家的大小姐,穆景晴。
至于那场针对穆峥的谋杀案,裴昭闻先前联系过那位导演,得知场务已被拘留,但到目前为止,案件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进展。
裴昭闻看得出来,穆景曜甚至是穆峥,他们对于这场谋杀本身并不放在心上,更在意的是背后操纵的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消除隐患,而那恰恰是裴昭闻无法触及的领域。
可他也有自己的领域,穆峥的方式他做不到,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让周镇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打听消息而已,于袁旻不过举手之劳,至于那件案子,即使周氏有所周旋,然而毕竟涉及到枪支,最终必然是要对上头有个交待的,如今袁旻又受到了托付,那案件想必不会胶着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