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命本身,就值得尊重。
可惜,总有人因为爱恨憎,因为别离苦,因为求不得,放弃生命。
这岂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这又岂不是一件古怪而美丽的事情?
林诗音微微低垂着眉目,心中欢喜一片,恍若花开。
李寻欢见她放下笔,笑道:“诗音,你可是画完了?”
林诗音的眼眸明亮而沉静,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浅淡的仿佛一袭细雨烟尘,素净的恍若一幅丹青水墨。
风吹而散,雨落则逝。
“表哥,”她望向李寻欢轻轻的摇了摇头,“诗音突然不想画了。”
“这幅未完成的画,就放在你的身边,等待我再次画完它好不好?”
李寻欢放下书卷,走到林诗音的身旁。
林诗音身前的画像上,眉目舒朗的男子手执书卷,含笑而坐,眉眼发丝,神态姿势,衣角袍袖,无一不纤毫毕现,活灵活现。
正是李寻欢。
而在李寻欢的身侧还靠着一名女子,虽只描了些许轮廓,却依旧依稀可以看出,正是林诗音自己。
在画像的右下角林诗音提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表哥,好不好?”
林诗音唇角含笑的望着他。
李寻欢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发顶。
“好。”
那前来寻人的仆从,方才上前来,行了一礼,将李老翰林的吩咐说了。
李寻欢同林诗音一起穿过重重回廊,步入了李老翰林的书房。
他二人方一站定,便听李老翰林厉声斥道。
“林诗音,你可知罪!"
林诗音被吓得单薄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而李寻欢却是簇紧了眉峰。
“父亲,您在说什么?”
“表妹有什么罪?”
李老翰林却不理会李寻欢,目光灼灼,死死的盯着林诗音的面容,不放过她的一丝情态。
林诗音慢慢镇静了下来,她缓缓的行了一礼。
“诗音不清楚您的意思。”
李老翰林冷哼一声道:“你涉嫌同杜如晦合谋刺伤西厂都督汪直汪大人,已有人指证,汪直此时正在来李园缉拿你的路上。”
“你可知罪?”
林诗音呆了一呆,然后屈膝跪了下去。
她微微仰起头,一双眼眸直直的盯着李老翰林,坦荡而清澈。
“我林诗音发誓,从未做过此等事情,更加不认识什么杜如晦。”
“甚至连您口中的西厂督公汪直,诗音都是第一次听说。”
她轻轻的扣了一个头。
“诗音自由跟随您修习,知晓善恶之分,更明白女子之道,怎么会去做此等非人的恶毒之事?”
一滴泪珠轻轻的落于地上。
“诗音不知道开罪了何人,竟是如此污蔑于我?”
李寻欢看见她情状,微微垂眼,细密的长睫遮住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他撩起袍角,跪在林诗音的身侧。
他低声恳切道:“父亲,诗音不过是闺阁之中的一名普通女子,如何做的来您说的事情?”
“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李老翰林背负双手,沉默不语,只细细的观察林诗音,见她眼角微红,眼眸中盛满了哀怨凄凉之意,心中的一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他并不相信林诗音有此等本事刺杀汪直,但总也要试探一番才能放下心来。
庙堂之上勾心斗角几十年,便是如今带病在家修养,一些习性却早已深入骨髓,无法自拔。
“起来吧。”
李老翰林柔和了语气,轻声说道。
“我知诗音你自幼聪慧乖巧,定不会做出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不过终是怕你年少无知被歹人欺骗。”
李寻欢扶着林诗音起身,细致为她拭去眼角泪珠。
漆黑到近乎碧绿的眼眸深深的望着她,温和而柔软。
“诗音,不要害怕。”
林诗音的心仿佛被一根裹了蜜糖的针轻轻的刺了一下,泪珠竟是不由自主的滚落了下来。
她身子一软,倒在李寻欢的怀中,纤瘦的手指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哽咽难言。
表哥,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
就算是死,我也要你记得我一辈子。
对不起,表哥。
这就我的爱。
林诗音的爱。
李寻欢轻拍林诗音的后背。
“诗音,不要怕。”
“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
李老翰林见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诗音,你此番,只怕是受了我李家的连累。””你不如和寻欢一起走吧。”
“待我查清楚是谁陷害于你,再回来。”
林诗音闻言缓缓从李寻欢的怀中站起身,哑声说道:“不管前因如何,诗音只知道诗音是清白的,那么就没有人能定诗音的罪。”
“诗音不会逃,不会躲,我就在这里,等着那位汪直汪大人来。”
“我要随他去京都,让圣上还我一个水落石出。”
“诗音绝对不能因为我陷您和表哥于不忠不义之地。”
“宁为玉碎,绝不瓦全。”
少女单薄,瘦弱,眼角犹怪泪珠,但她的神情却执拗,坚定,毫无妥协的余地。
李老翰林的手轻轻的抖了抖。
“好孩子。”
千般话语万般疼惜却终是化作了口中吐出的一句话。
林诗音深深的行了一礼。
“多谢您。”
****
是夜。
明月高悬,星辰如钻。
林诗音深夜寻了李寻欢,一道在亭前听风起舞赏月喝酒。
李寻欢手执长笛,月华如练,笛声清幽,青年身如青竹,微垂眉目,光华内敛,林诗音的一颗心却似深陷梦中,难分难舍。
心思杂陈间,林诗音伸手握住李寻欢的手掌,她的手指纤瘦而冰冷,浑似一块寒玉雕就,只冰的李寻欢抬眼看了一下她。
“表哥,你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可好?”
李寻欢放下手中长笛,淡淡微笑,眉目疏朗而俊气,眼眸温柔而灵活,永远充满令人愉悦的希望。
他并没有说话,只轻柔的握住林诗音的手指。
然后微微低头,吻在她的额间。
从未有过的温暖柔和,从未有过温存缠绵。
林诗音的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一吻,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从天地初开之时,一直等到现在,穿过无数的空间与时间,穷尽了所有力气挣扎,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吻。
她闭着眼,潸然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半夜还有,你们信吗,我一直相信,没有纯粹的坏人,也没有纯粹的好人,事出从来有因,凡人皆有圣灵。
第48章 二十
李寻欢陪了林诗音一夜。
明月高悬 ,寂静无声,林诗音哭累了躺倒在他的怀中,睡得沉静而宁和,隐隐的悲伤忧伤,深藏于心的寂寞怨憎,都在李寻欢温暖的怀抱中在她最爱最亲的表哥的熟悉气息的环绕下,消失不见。
她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睡得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
待她醒来之时已经天光大亮。
日光软绵绵的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她和李寻欢的身上,她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眸,便见她的表哥将她环抱于怀,而她的身上已经披上了温暖的皮裘。
明明在室外睡了半夜,却丁点也感觉不到寒冷与疲累。
林诗音轻轻的眨了眨眼,四周安静的很,只有微弱的早风轻轻的吹起些许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碎雪,轻轻的落在她和李寻欢的身上,发间。
并不冰冷,反而说不出的安宁柔和,一如春日柳絮夏日落花。
林诗音轻轻喟叹一声。
这一夜,虽只是相拥,但也足以让她在那黄泉之下等上千年万年,依旧心怀喜乐,安宁笃定。
便是暗无天日拨皮拆骨,她依旧会牢牢的守护着他和她的回忆,就像是守护着自己的珍宝,守护着苍茫沙漠之中一处绿洲。
李寻欢还没有醒。
他半倚着长亭前的石桌旁,以手支额,面色平静而淡然。
林诗音唇角含笑的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
李寻欢在她的目光下微蹙眉峰,细密纤长的眼睫挣扎着分开,露出一双在日光下漆黑的几近碧绿的眼眸。
“诗音。”
他的目光温暖而柔和,轻轻的叹息道。
李寻欢的声音犹带倦意,听在林诗音的耳中,恍若被一只毛绒绒的狐狸用尾巴轻轻的扫了一下,她的面容一下子就红了。
“表哥。”
李寻欢伸手揉了揉额角,清醒了些许,站起身道:“诗音,回房去吧。”
“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笑一声。
“快去换一身衣服。”
林诗音点了点头,单薄瘦削的身子转过去,一步一步的向自己的房内走去。
换一身衣服怎么够?
林诗音在心中微笑。
见你的最后一面,我的表哥,我总要让你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而此时,汪直汪大督公也到了李园。
他领着一众衙役,仰头看去。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瓷白细嫩的面容上缓缓绽开一个微笑,汪直眉眼戾气沉沉。
“传令下去,进入李园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许动,谁要是动了,脑袋也就不必要了!”
众衙役轰然听令。
汪直上前一步,扣上了大门。
响亮的叩门声立刻将李园守门的门童,他迷迷糊糊的打开大门,探出半个脑袋,方方睁开眼,便见门口一漂亮的雌雄莫辩的少年冲他鬼鬼测测的一笑,珍珠一样的一排牙齿只把他吓了个激灵,一腔子慵懒困意直如细雪被清晨的风吹了个干干净净。
“您是?”
他见少年身后还跟着一大批凶神恶煞,看上去来意不善分外不好惹,不由轻声询问。
天知道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将这帮子扰人清梦的家伙儿直接重重的关在门外。
汪直伸出细白的手指,干净利落的掐住门童的脖子。
“汪直,奉陛下指令,前来捉拿钦犯林诗音!”
说话间,他已经一脚踢开了李园的大门,一马当先的冲了进去。
紧跟其后的衙役们心思古怪。
方方还说不可碰李园的一砖一瓦,现在就一脚踢开人家的大门。
督主的心事当真是越发不好猜了。
汪直冲入李园,兜头就见李寻欢立于中庭。
他的脚步不自主的停了。
过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时日,他终于再度见到了李寻欢,
许是方方洗漱完,李寻欢额前的发丝一滴透亮的水珠缓缓低落,他一身白色长袍,外罩雪色貂裘,发色如墨,面白如纸,一双眼眸落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有些疲惫,有些倦怠。
混不似初见之时那个潇洒落拓的翰林,更不像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客。
汪直唇边的笑意僵直了弧度。
是了,现在他应该已经知道林诗音所犯下的事情了。
他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狠辣森然。
“李寻欢,你站在此处,难不成是因为林诗音想要拒捕不成?”
“阿直。”
李寻欢低低的叹了一声。
汪直的心脏忍不住随着他的叹息重重的收缩,血液骤然从四肢奔涌而入,在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几乎就要静止,四肢冰冷一如死人。
不知为何,他竟是再次又生出些许期待来。
他也应该知道,林诗音伤了他。
也该知道他差一点就死了。
“我信诗音。”
李寻欢微微垂眸,轻描淡写的说道。
“她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去杀你。”
‘嘭’!
心脏之中的血液骤然翻滚而出,银瓶乍泄,江湖入海,一路所到之处,皮肤筋络都似抽离了身躯,只余一架森森直棱白骨,一堆香甜模糊血肉。
浑似巨锤一寸一寸的敲击汪直纤细脆弱的神经,汪直一腔子情感希冀无法抑制,他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落在地上,惨红红滚烫烫,汪直只觉得驱壳中所有所剩无几的热气色彩都跟着去了。
他抬起头,对上李寻欢惊异的双眸。
“李寻欢,”他惨然一笑:“你当真是爱你的表妹。”
“可惜,今日便是你挡在我的身前,我也要把林诗音带走!”
你爱上了你的表妹。
而我爱上了你。
哈,这世间之事果然不曾有过公平二字。
无论是权力还是情爱,都不会平白无故的降临,终究还是要去争,去抢。
你死我亡。
众衙役见自家督主吐血,还以为李寻欢卑鄙无耻让督主中了暗算,不由拔刀出鞘,就要上前和李寻欢拼个你死我活。
汪直抬手止住了他们的骚动。
“我再问你一句。”
“李寻欢,今日你是让还是不让?”
他丰润微翘的唇瓣犹带鲜血,一张漂亮面容毫无血色,眼神闪过一丝孤寂和荒凉,言语间竟是隐隐暗藏凌厉疯狂的杀意。
浑似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再不回头。
李寻欢抬眸望他,一句不让竟是暮然出不了口。
只因此刻他看起来太过凄凉,太过……伤心。
“表哥不必让。”
“我跟你走便是。”
二人正对峙间,林诗音搀扶着李老翰林,袅袅娜娜的从重重楼阁之中步了出来。
林诗音本就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如今更是眸如秋水面似梨花,一袭淡紫衣裙如烟如雾,外罩一袭狐裘,款款走来,恍若江南烟雨之处的一弯儿清梦,单薄伶仃,哀愁幽静,美得让人心碎。
她无视众人的各色目光,径自走到李寻欢的身前,从怀间拿出一块手帕,轻柔的为李寻欢拭去额间的水珠。
“表哥,怎得出来得如此匆忙?”
李寻欢苦笑一声。
“你出来做什么?”
“诗音是清白的,到哪里都是清白的。”
“我今日就随这位汪大人走上一遭,相信陛下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林诗音说道,她素来说话清清淡淡,便是此刻面对即将抓捕她的豺狼虎豹,也是如此。
“你我不是说好了吗?”
“自古以来,哪有君子做那苟且偷生之事的?”
李寻欢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可你并不是君子,你只是一个女子。”
林诗音将手帕收回怀中。
“但我的表哥不仅是一位君子,更是一位侠客,一位英雄。”
“诗音虽为女子,也是决计不要丢表哥的脸的。”
李寻欢低低叹气,终是笑了一声。
“既然如今你也不改心思,我随你去便是。”
林诗音轻轻的饱住李寻欢,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中,她的行径委实算不得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但她却已然不想再去管。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又怎么会去管他人的看法?
她只是想再好好的感受一下她最亲爱的表哥的温度。
“谢谢你,表哥。”
李老翰林此时开口道:“汪大人,还请您看我的面子上,一路上莫要为难诗音。”
“刺杀你之人,绝不会是诗音,必是另有其人,我已上奏陛下,过些时日,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给西厂给圣上一个交代。”
汪直闻言,直觉荒谬难言。
谋划刺杀他之人,分明是林诗音,但竟是无人肯信,而那倒霉的杜如晦却少有人提上半句。
他分明是苦主,竟还被人劝说要善待林诗音。
难道他汪直在他们的眼中当真是是非不辨的糊涂虫儿心慈手软的出家人不可?
他冷笑一声:“李老翰林,我只是奉旨行事。只要陛下准了,把林诗音供起来都行,可惜陛下什么都没说。”
林诗音闻言缓缓放开了手,径自走向汪直。
“汪大人,我跟你走。”
汪直瞧着她步过来的一番行动情态,一双眼眸活似冰封千里,暴雨倾盆,眉间眼角的杀气戾气简直就12 要化作一杆锋锐的□□,将林诗音生生的钉死在地上。
“汪大人。”
林诗音站到他的面前,忽然上前一步,轻声说道。
“您可愿同我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虐不虐,还能承受的了么~~熬到半夜,我帅不帅
第49章 二十一
借一步说话。
这话听来委实不合时候,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