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汪大人昏迷了两日两夜,竟是奇迹一般的醒了过来。
这位他人口中阎罗恶鬼拖着病体谢过了盛宠皇恩之后,闭门不出,专心养伤。
竟是连半分愤懑委屈之情都没有。
朝堂中人无不面面相觑。
凭心而来,若是他们中一人遇到这般夺命事,便不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也该心怀怒火不吐不快。
更何况这位年少得势,生性高傲,脾气古怪的主顾儿!
那不还得闹上一个天塌地陷掀上一个翻江倒海。
如此这般,只怕是暴雨雷霆之前的阴云,一鸣惊人之前的蓄势。
任谁都不觉得是件好事。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昼夜不休,盯住了汪直,盯住了西厂!
而此时这位万众瞩目的汪直汪大人在做什么?
在想什么?
难道当真在想一个滔天阴谋?
他此时却不在府邸。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八千,键盘上都是我的血。读来要珍惜!
第45章 十七
汪直汪大督公此时却做了天底下大多数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他拖着几乎被刺穿的身躯入了圣上的秘密监牢。
这座监牢自当今陛下登基之时就开始秘密建造,专门用来处理一些身份尴尬的犯人。
待汪直上任西厂,皇帝便将这座监牢交给了他管理。
当真可谓圣眷可怖。
方一走进去,呼吸间就有浓厚而污秽的血腥气灌入鼻腔,耳畔便有惨嚎悲鸣响彻天地。
于此处,血脉贵不可言也好卑微低贱如蝼蚁也罢,身死之后都不过是天地间一幽魂乱坟岗上一残尸,同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却是人世间少有的公平去处。
阴冷而潮湿的空气让汪直下意识的捂住了心肺之处的伤口。
在这座监牢里每走一步,伤口就仿佛被重新撕裂了一分,食心蚀骨一般的疼痛针刺火烧一样的苦楚。
汪直在这样的疼痛苦楚中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有多么的疼多么的痛,林诗音马上就会死的多么的悲惨多么的无助。
这疼,这痛,于他而言岂不就是新鲜醇厚的蜜糖活色生香的佳肴?
哪有比这更让他快意更让他开心的事!
他步到关押犯人之处,烛火缥缈天光昏暗,恍若阎罗殿堂地狱盛景,奇形怪状神情迥异的恶鬼分列两侧,有的低声哀嚎,有的怒目圆整,有的谄媚阿谀,有的高声怒骂,灾祸当头性命操于他人之手,风度翩翩优雅高贵正气凌然悉数喂了铁鞭烙铁。
如今千姿百态,无非暗藏苦痛渴求四字。
汪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在他的心中,这些东西早已算不得人。
也算不得鬼。
不人不鬼不善不恶的东西,看了无非是肮脏了一双眼污浊了一颗心。
他径自向尽头最后一件牢房走去。
那才是他来此的目的。
最后一间牢房里关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书生侠客口中将要于闹市之中刺杀汪直的热血忠魂侠肝义胆的真正刺客!
却是汪直得到了林诗音寻人刺杀于他的消息,顺藤摸瓜,暗访明察,将那人早早围困抓捕,扔进了这密牢之中。
而街巷之中那一场刺杀无非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好戏心知肚明的演出。
便是连近日来金马玉堂之上的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也是他汪直和当今陛下的谋划布局。
汪直要的是林诗音死无葬身之地,而朱见深要的是朝堂之上权力的重新整合。
刺杀西厂督公,感谢林诗音,在这个敏感的时期,没有比这个更加顺理成章完美无瑕的罪名了。
步到最后一件牢房,汪直一眼就看见了那位真正的刺客英雄。
他看起来年岁不大,是个青年。
眉目清朗,鼻直唇朱,白面乌发,肌肤细腻,身形瘦削。
单单看上去,任谁也想象不到他会是一位刺客一名杀手。
倒像是谁家养尊处优快活自由的公子哥。
可他偏不是。
不仅不是,在杀手这个行当,他已经挣扎求生了十几年。
他的双手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无辜或者罪恶之人的鲜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人的脑袋,刺破了多少人的心脏。
更不知道曾经受过多少次伤,挨过多少顿饿,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这样的一个人,柔软的温暖的明亮的属于人的东西本早已从他的身上心中消失不见。
他活着,但他本已经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爱,?1 换岷蓿换岣咝耍换峥志濉?br /> 漫天黄沙中默默伫立的一块岩石,一望无垠的荒野之中一具半入黄土的尸骨,孤独,冷漠,沉默。
落花细雨烈日飞琼,雷霆闪电长风日月,于他而言,毫无区别。
可惜,这样的一个人,遇上了林诗音。
岩石生出新草,尸骨开出鲜花。
自此日月璀璨生辉,爱恨深沉入骨,天上地下,洪荒万里,他终是只知一个林诗音。
心甘情愿的将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毫不犹豫的将心脏捧到她的身前。
这位曾经的杀手刺客,如今的难过美人关的英雄吊在牢房之中,铁链穿了肩胛骨,鲜血浸湿了衣衫,一双眼眸漠然空洞,一如死人。
但他的心脏却滚烫炽热,温柔似水。
只因,他的心中有了可怕可怖的爱情。
汪直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你还不肯说?”
他伸出细白纤长的手指摘下掩面的兜帽,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容露出,在这间昏暗的牢狱之中,浑似明月出海宝珠出匣,实打实的漂亮精致,万万分的璀璨夺目。
杀手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直如面前之人是石头木雕,过耳清风穿堂日光,平常的紧。
一言不发。
汪直扬了扬唇,并不恼恨,他将身子舒舒服服的倒在牢头送来的坐榻之上,眉眼舒展,一派世事尽在掌握的从容。
他笑一声道。
“如今世人皆知西厂督公汪直于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手刺杀,命悬一线,而刺客伤重被捕,只待醒转,便可水落石出,”
“你不说,也没什么。”
“自有我的刺客替你说。”
汪直唇角微微勾起,唇色鲜红艳丽,一如鬼魅。
“林诗音一样要死。”
“而且会死的很惨。“
滚烫沸腾的热水兜头浇下一般,杀手的冰封沉默拒人千里瞬间被融化了个彻底,一丝一毫一丁一点都没剩下。
“你敢!”
他死死盯着汪直,面目狰狞,瞳孔放大,看去浑似丑陋难看凶残恶心的恶鬼。
汪直却忍不住笑了。
在他听来这话委实可笑。
‘你敢!’
‘你试试!’
古往今来向来只有穷途末路的英雄行到绝境的豪杰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话一出本已代表他们输得毫无再战之力再无一兵一卒,只能希望昔日的荣光威严能够阻挡仇敌守护珍宝。
将军白头,神兵钝朽。
何其可悲,何其无力。
汪直向来不说这样的话。
他只做。
杀尽仇敌,灭尽贼寇。
无论是权利场还是情爱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胜者方为王!
他微微向前欠身,眸光暗含笑意。
“我有什么不敢?”
“我不仅要林诗音死,还要在她死前将她的漂亮面皮剥下来,将她的一身娇嫩皮肉一刀一刀的削下来,亲眼看着她的鲜血流干,露出一架纤细的森森白骨,然后拿她的皮肉与面皮缝成人偶,到时候就埋在你的坟前,让她日日陪伴与你可好?”
他笑容漂亮,语气轻柔。
在杀手的眼中耳里却比这天底下最卑鄙的人还要恶心,最可怕的人还要令人恐惧。
不,这已经不是人。
这怎么会是人呢?
分明是怪物。
杀手死死的咬着牙齿,恨不得冲上去将面前的怪物咬死嚼烂,让他粉身碎骨,血肉不留。
可他动不了。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杀手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
愤怒的颤抖,恐惧的颤抖。
他道:“你若如此对她,我便是化作鬼也饶不得你。”
凄厉阴森信誓旦旦,一往无前孤注一掷,百死犹不甘。
汪直眨眨眼。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说这些无用话。”
“你便是当真做了不喝孟婆汤的恶鬼忘川桥边的摆渡人,同我寻仇,林诗音也死了。”
“她会腐烂成一堆烂泥,前尘皆忘,再也记不得你这个人,记不得你为他做的事。”
他忽然一笑。
“这一定比她死去这件事本身还要让你难受是不是?”
杀手慢慢的低下头去,神色有些古怪。
他想要反驳,想要痛斥,想要用尽所有的言语去辱骂对方。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的,比起林诗音死去这件事本身,她忘了他才更加的可怕。
他已经把他的前半生后半生,把他的心脏魂灵都给了他爱的人。
如果林诗音忘了。
如果林诗音忘了……
那么他整个人他的所有还有什么意义?
毫无意义。
这岂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这本是一件可怕的事。
只要想起来,就好似被一刀一刀的凌迟一寸一寸的剁碎。
汪直看着他,眸光鬼厉,低声道:
“你看,比起她的死亡你更怕她遗忘你,你的爱也不过如此。”
“如此卑微,如此自私,如此恶心。”
杀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汪直忽然又笑了。
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漂亮的紧,一双桃花眼弯起,灼灼明魅,浑似青丘中出逃的千年妖狐。
“不过谁的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都会更,谢谢宝贝们的地雷,我今天争取加更。!
第46章 十八
情爱,在一些人眼中本就是自私之极的东西。
我爱他,他必须要爱我。
我对他好,他必须对我好。
我爱他,他便欠了我。
何等霸道,何其无理取闹。
不过,便是这样的情爱也有无可争辩的魅力。
杀手抬起了头,他的眼眸干涩阴沉毫无光亮。
“你想我做什么?”
他哑声说道。
“你不想让林诗音死,”汪直道:“因为她死了就会永远的忘了你。”
“我可以不让她死。”
“不过,我要你亲自指证她。”
这话说来委实残酷无情冷漠狠心。
杀手惨声道:“那她必死无疑。”
“有我在,她不会死。”
“只要你做了,我会让你和她一起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自此天高海阔,荒漠洱海,任尔等前去。”
“你若不这么做,她就必死无疑,而且还会死得很惨。”
“当然,在指证她的同时,我要你再带上一个人。”
汪直低声说道,一席话款款道来,分外诚恳认真,引人相信。
连汪直自己都差一点相信了。
杀手沉默了片刻,哑声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汪直缓缓站起身。
“问出了这句话,你就已经答应了。”
“而我拒绝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最后看了杀手一眼,挑眉一笑,转身走出了牢房。
‘看,’汪直在心中嗤笑一声,‘林诗音,他也没有那么爱你。’
‘你也没有那么值得人爱。’
他本可直接将这个刺客杀死,用他安排的假杀手指证林诗音,但他偏不。
就不。
他偏要喜爱林诗音愿意为林诗音去死的人亲自指证她,亲自送她去死。
这岂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有趣事?
他偏要李寻欢知道林诗音究竟是如何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如何命令别的男人追杀他。
这岂不更是一件美妙绝伦的高兴事?
至少比只是单单杀死林诗音,还要有趣!
他毫不犹豫的踏出监牢,直奔皇城!
这样有趣的事情,他已经连一刻都不愿等!
汪直汪大督公清醒过来的第四日,入宫面圣,声称刺杀一案已然水落石出。
帝诏百官,审犯人于朝堂。
这一审居然审出一桩荒唐事来。
那杀手竟是说,刺杀汪直乃是林诗音同杜如晦合谋。
杜如晦闻言跪地直呼冤枉。
众人更是面面相觑。
杜如晦的确有动机。
清流向来与东厂西厂誓不两立不共戴天,况且杜如晦身后不仅仅是清流,更有三大阁老之一。
想要杀死汪直,分上一分羹,完全可以理解。
但林诗音是谁?
难不成是某个阁老门下的谋士?
或者杜如晦养的私生女?
显然都不是。
汪直顶着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漂亮面皮将林诗音的身世背景对这帮子如坠迷雾的泥塑瓦雕说了一遍。
他坐在朱见深特意赏的软垫上,看上去虚弱消瘦,眉眼间更是带着一丝稚气和脆弱。
混配不上那阎王恶鬼的名头。
说话间却是条理分明的,掷地有声。
众人恍然大悟。
却依旧没明白林诗音一个弱女子为何要冒着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刺杀汪直。
难不成当真是侠女气度英雄意气?
朱见深看着这帮子魍魉鬼魅,心生不奈,干脆利落的摘了杜如晦的官帽扔进西厂彻查。
至于林诗音……
他看了汪直一眼。
汪直立刻心领神会,慢吞吞的站起身,低头跪下道:“请陛下允许我亲去抓捕林诗音。”
朱见深笑了一下,道:“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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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都到李园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
不等汪直等人行至一半路途,李老翰林已然得到了消息。
他却恨不得自己从未得到过这个消息。
林诗音意图刺杀西厂督公?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林诗音不过一个弱女子,会几手三脚猫的武林功夫,一无富可敌国的钱财,二无显赫尊贵的家室,她凭什么去谋划刺杀西厂督公?
居然还能谋划的几乎就要成功?
如此好比蝼蚁一刀杀死巨人,鸡蛋一下磕碎石头。
何等可气可怒?
何等荒唐可笑?
汪直此番行径与其说是针对林诗音,不如说是针对他李家。
点燃了一只长烛,李老翰林将手中书信轻轻放到烛火中心,看着它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尽。
自古君子行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去唤寻欢和诗音前来。”
他低声说道。
立刻有仆从领命出了书房。
待他寻到之时,便见李寻欢林诗音正对坐于湖心亭。
此时雪后初晴,天蓝的宛如一汪儿碧水,日光更是明明媚媚,毫无污秽。
李寻欢手执书卷,眉目清俊,神色安宁。
而林诗音看着他,唇角含笑,将他的面容细细的绘于纸上。
自从林诗音得知汪直没死之后,她的心中已然有了准备。
情爱修罗场,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既然汪直没死,亡的就只可能是她。
到如今这一地步,林诗音反而不想挣扎求生。
她若是死了,汪直也绝不会赢。
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她将永远用最美的姿态留在她心爱表哥的心中。
他会为她难过,为她悲伤,在每一个忌日为她在坟墓前撒上一杯水酒,她将一直一直缠着他,直到他入了阎王殿,再与他在忘川河边相见。
而汪直,只会成为一位杀人的刽子手肮脏的卑鄙小人。
他赢了一时,而她林诗音,却将赢了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这对林诗音而言,是比活着还要高兴的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加更,今天还有,下午或者晚上。其实汪直和林诗音有共同语言是真的。虽然不常更新,但是我一直希望更起来不是人,虽然一直都是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第47章 十九
活着,从来是一件神圣而尊贵的事情。
青山巍峨,沧海无垠,荒漠千里,雪峰绵延。
只有活着,才能见到最温柔最灿烂的阳光,才能看到最美最可爱的花朵。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爱恨。
只有活着,才知道人间的肮脏与温暖,才知道人类本身的矛盾与伟大。
这世上,再没有比一个生命挣扎求生还要让人尊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