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身上可穿着正经的官服,虽然挺诧异卓文静的行事作风,还有那么“本官”的称呼,然而他来之前卓君兰有带话给他,告诉他一切都听这位卓姑娘的,理由的话等回去他自然就知道了。张义摸不准卓文静是什么来头,先前只当是自家大人的亲戚,可听了大人的嘱咐后知道不简单,想着听自家大人的话总是不会错的,于是也特别配合卓文静的话,放出一身的官威帮她唬人。
族长又疼又惧,内心后悔不已,后悔为什么要带着这帮人过来看情况,早知道卓文静还没走,早知道真的有官差会过来,他今天晚上说什么也不会出自家门一步,害的他一个时辰之前失了威信,现在又彻底失了脸面和名声,脸也被那老婆子抓的生疼生疼的,还不敢发作。
他心里简直比吃了黄莲还苦还闷,由两个儿子扶着,毕恭毕敬的请张义和两名衙役去自己家里——大半夜的除了自家他还能把这几位爷安排到哪里去?
宁三娘搀扶着奶奶,内心对卓文静的尊敬和感激又多了一层,她不是傻子,卓文静分明是偏着她和奶奶,让族长吃了个闷亏,否则奶奶当着众差爷的面就这么闹起来,要是心眼小一点的还指不定怎么怨怪奶奶不把他放在眼里,内心不喜呢。
宁婆婆这会儿冷静一些,心里有些不安,等张义他们走了,正想对卓文静解释一下,卓文静对她竖大拇指:“婆婆,挠得好,您年轻那会儿肯定是个女中豪杰。”
宁家祖孙:“……”
卓文静好像就随口那么一说,随后又问:“您吃了没呀婆婆?”
宁婆婆连忙点头:“吃了吃了,大老爷给老婆子吃了饭才回来的。”
“那就好。”卓文静笑了,“宁姑娘,扶你奶奶先回家,灯点上,等我把车卸了牛拴起来再和你好好聊一聊。”
宁三娘说:“好,都听您的。”
卓文静想问清楚雷平的事情,宁三娘之前匆忙几句话语焉不详,详细经过是什么要弄明白才是,除了雷平族长一家和宁家的关系卓文静也挺好奇的。
她拴好了牛和马,回到院子里,屋内的灯光溢出了门外,在地上形成一个界限模糊的菱形,宁三娘的声音隔着小小的窗户说:“奶奶,您睡吧,我和卓姑娘说会儿话。”
老人家咕哝了一句什么,宁三娘低声安慰她,哄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安静下来。
片刻后宁三娘从屋子里走出来,关好门,理了理头发,双手互相握着,抬头看着院子正中肃立的女子,神色有些恍惚。
今日之前,宁三娘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卓文静这样的人物,不同于任何一个她见过的男男女女,走近一些就会发现,天底下似乎根本没有事情能够难得住她,对有些人而言是灭顶之灾,是天大的灾祸,可你看她的态度,无论当时是惊是怒,过后总是安定沉着,不放在心上。
并非冷心冷情,而是有容乃大,不为世事所苦,待人却最是温柔不过。
同为女子,宁三娘面对卓文静却不会自愧不如或羡慕妒忌,只有纯然的向往和敬慕。
宁三娘抚着心口,暗道这要是个男子,本姑娘就是不要这张脸了也得试着求娶一回,肯定是个一心一意疼媳妇儿的!
可惜卓姑娘细腰长腿波涛汹涌货真价实的女人一个,宁三娘也没磨镜之好,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做会儿梦罢了。
卓文静:“……”
她恢复前世的体格之后能力也跟着恢复十之七八,五感灵敏非常人能比,自然感觉到宁三娘存在感强烈的从头到尾重点照顾她胸腰屁股的视线。
性别同为女,她表示理解。
卓文静淡定的转头看着她:“别担心,你尚且年少,还有发展的空间。”
宁三娘:“?”
卓姑娘意有所指的盯着她的胸,微微一笑。
宁三娘:“……”
对着一个女人做出捂胸的动作会不会太奇怪了?
宁三娘很纠结。
“我们到外面聊,别打扰你奶奶休息。”卓文静招招手,引着她走到篱笆外的牛车旁边,邀她坐下,“说说你和雷平是怎么回事,村子为什么要把你沉塘。”
宁三娘做到不到淡然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口中发苦,心口沉闷压抑,忍着委屈把自己如何被敲闷棍,如何被卖到窑子,如何被老鸨教训辱骂,最后又是怎么被好心公子所救逃回村子讲了一遍。
她失踪好多天,只有奶奶担心她遭受不测,而村子里却都是她与人私奔的流言蜚语,她回来之后流言却更加不堪入耳,说她天生狐媚,放荡成性,私奔不成被人抛弃,已经不是清白之身。
族长宣称:“宁三娘是我王家的媳妇,却做出这种下贱龌蹉的丑事,按族规理当沉塘。”
是一个和她关系好的媳妇,从王家媳妇那里听到了风声,偷偷地告诉了她和奶奶。
尽管宁三娘十分愤怒,认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又因为的确被卖到了窑子里有些没底气,后来想到自己仍然是清白之身,被卖的经历谁都不知道,只要她一口咬定是得了急病在医馆里住了好些天,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族长也要讲道理吧,大不了验明正身。
结果族长根本就不讲理,直接绑了她关起来,只等时辰到了就沉塘,根本不听她辩解。
宁三娘在城里做粗使丫鬟,时日尚短,虽然经历过一些龌蹉事,感受并不深刻,她把人都想的太好,以为村民淳朴,以为人家都和她一样懂得投桃报李天性与人为善,等到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天真,才明白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说完,脸上一片茫然之色,不知所措:“以后该怎么办,村子不能再呆了。”
“你都把答案说出来了,”卓文静和她并肩坐着,偏着脑袋看她,“还想问谁?”
宁三娘不解:“我……我说什么了?”
“村子不能再呆了呀。”卓文静好意提醒她,“意思就是你要带着奶奶离开,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我能去哪儿呢?”宁三娘说,“原来的人家肯定不会再用我,这个月的工钱不知道还能不能要到,家里没攒多少银子,我和奶奶两个,做什么都不够的啊……就算找事情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上次是我好运,人家缺人手才用了我这么个无人保荐的……”
她说的是大实话,卓文静听了都替她犯愁:“说到底还是银子不够用。”
宁三娘愁眉苦脸。
卓文静:“你和族长的孙子不是还有婚约嘛。”
宁三娘又被勾起糟心事,皱着眉恨恨的说道:“谁跟他结亲,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到他们家里。”
“退婚算毁约,不要赔偿吗?”
宁三娘要气炸了,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他们敢要赔偿!我——”她眼睛忽然亮了,猛地坐直了身体,“对啊,他如此不仁不义不是东西,险些害死我,做了这等背信弃义无耻下作的事情,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我一定要一个说法!爷爷救他一命和奶奶照顾他大半年的恩情可没还呢!”宁三娘胸口剧烈起伏,越说情绪越激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凭什么,我们糟了这么大的罪,不能就这么算了!”
“有志气,就该这么着!”卓文静鼓掌,拍拍屁股站起来,“好了,睡吧,我困了。”
宁三娘:“……”
第43章
宁三娘的事也好办,有卓文静这么个现成的助力不用是傻子。
论对大齐律法的了解就是朝廷里那么多当官的也未必比得上卓文静,她来自那样一个公民法律意识普遍强大的时代,下功夫去了解一个新世界的律法规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教宁三娘该怎么说,宁三娘一字不漏的背熟,当着众人的面理直气壮的和族长辩驳一番,这时代哪里有什么“拿起法律武器维护权益”一说,宁三娘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很多说法新鲜又让人无可辩驳,那真是唬的所有人一愣一愣的。
说完了再煞有其事的问卓文静和张义:“两位大人,小女子说的对不对?按律是不是可以这么处置?”
卓文静早和张义通过口信,两人一致点头。
村民都是法盲,族长那么见识出了他这个小王庄根本不够看,再者他孙子也是读书人,忐忑不安的叫来一问,那小子虽然也稀里糊涂的然而到底是个读过书了解过一点律法的秀才,当着官差的面不敢胡说,只能对他祖父点了头。
族长真给吓到了,他可不想被告上公堂,这事要是传出去对他们一族百害无一利,男女婚嫁成问题,出门还要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耻笑,哪还能抬得起头来,阖族的老小都要恨死他们一家。
他当场把婚书还给了宁三娘,解除两家婚约,并且屈辱的道了歉赔了一笔不少的银子。
王家人看着宁三娘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吃了,宁三娘拿着婚书和银票全然不在意,挺直了脊梁,看也不看姓王的一家子,不拖泥带水的转身离开。等到了没人的地方眼泪却是忍不住流了下来,边哭边笑,胸腔里一股恶气散掉,犹如快刀割去腐肉烂肉一般,痛则痛,然而快意非常,轻松非常。
坐在牛车上徐徐前行,眼看村子里越来越远,宁三娘回头看着,无限感怀的叹了一声:“以后和这个村子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了。”
“你还舍不得呀?”卓文静开玩笑。
宁三娘一脸被膈应到的表情:“您快别说了,我巴不得离这些人越远越好,赶紧忘掉,一辈子都不要再想起来。奶奶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宁婆婆连连点头,怀里揣着银票和碎银子,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我孙女是个有本事的,奶奶都听你的。”
老人家原本对抛开一切离开村子到别处谋生抗拒的很,年纪大的人都格外恋家,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未知的恐惧,很担心离了遮风避雨的房子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哪怕这个家再不好也没想过割舍放弃。
宁三娘好说歹说的劝了好久也没能让宁婆婆放心,老人家也急:“离了这里我们也没个亲戚能投奔啊,我们一老一小的两个女人家,到了外头还不给人欺负了去,留下来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房子,王家咱们以后不跟他来往就是了,奶奶想办法给你招个上门女婿。”
宁三娘只能闷闷的放弃劝说奶奶,先找族长把婚约的事情解决了,结果等她拿着银子回家,老人不见人影,过了好半天才在卓文静以的陪同下满脸高兴的回来,拉着她的手就说我孙女真厉害云云,奶奶听你的,我们这就搬走。
接着就充满干劲的收拾东西去了。
宁婆婆心里事事为孙女考虑,原先下不了决心是严重缺乏安全感的缘故,当宁三娘展现出强势无畏的一面,人群中旁观的宁婆婆也被她的自信感染,打破了心中一贯以来孙女很弱需要她护着的认知,自然就动摇了。卓文静趁热打铁,从各方各面给宁婆婆分析对比离开村子和不离开村子的利弊,又保证到了京城遇到困难可以找她求助,这才把宁婆婆彻底说服。
回到城里已是巳时,张义带雷平回京兆府,卓文静陪着宁三娘在客栈落脚,然后领她去杂货铺找胡白。
雷平说宁三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姑娘”,王家和其他村民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没人知道宁三娘从小识文断字,也被父母用心教养过,若不是祸从天降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得病死了大半,宁家也只有她和奶奶得以幸存,现在她仍然会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宁三娘想要在京城落脚,就得讨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活计,对女孩子而言去大户人家做丫鬟是仅有的几个选择中最好的,这种事情不用文弗出面就是卓文静也能给她办成了。可卓文静觉得以宁三娘这样的心性品貌做丫鬟太浪费,也不安全,然而民间有什么工作适合宁三娘她一时半会儿也没好的提议,就想到了找胡白帮忙。
胡白这个人虽然又迟钝又阴沉还是个死宅,架不住他还有另外一份好营生,门下一众好手跑遍天南海北,广结善缘,生意来往上至豪门贵族,下至升斗小民,三教九流各类人物就没他打听不到人和事。
要不是中间有个唐非,卓文静根本结识不了胡白。
等到了杂货铺门口卓文静才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胡白认识卓文静,却不认识卓小花呀!
她无语望苍天,只能抱歉的给宁三娘解释一番,提议先一起去租房子,等下午她叫了唐非再一起过来。
宁三娘还当她在苦恼什么,一听是这个便不在意的笑了:“也不急于这一时,那就下午吧,您帮了我这么多,我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卓文静大大方方的一挥手:“没事,我最乐于助人了,尤其是你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
宁三娘:“……”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杂货铺里走出一个人来。
卷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充满异域风情的容貌和衣着,是个长相极其美艳的异族女子,而整日躲在杂货铺里连门口都不乐意出的胡大老板竟然破天荒的从铺子里走出来,巴巴的跟在这异族女子身后,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面容浮着两抹淡淡的红晕,衣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哼唧唧的小声说:“别忘了我呀阿依慕,你……常来玩。”
这画面简直惨不忍睹,辣的卓文静受不了的别开头。
宁三娘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成这样的外族女子,高鼻深目,面部线条深刻,眉毛弯弯长长,眼睛竟然是翡翠一样漂亮的绿色,勾画的眼线加深了眼部轮廓,让眼睛显得更大更有神采。
仿佛察觉到了宁三娘的目光,被唤作阿依慕的异族女子不经意的看过来,姿态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目光深邃,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仿佛带着勾子似的魅惑**,吓的宁三娘赶紧把脸扭开,拍着胸口低声对卓文静说:“我怎么觉得这姑娘有点邪性啊。”
卓文静当然也看到阿依慕的眼神,和宁三娘凑一块:“你不懂,这是极品大美人,男女通杀的,我们快走吧,先去看房子,我感觉她盯上我们了。”
宁三娘一头雾水,却被她的语气弄的也跟着紧张起来,稀里糊涂的点点头,忍着回头再看一眼的**,快步跟着卓文静一块离开。
直到她们走出很远,依然能感觉到背后实质般的目光。
阿依慕收回视线,咬着生硬的汉字缓慢而清晰的问胡白:“那高个子的女子,是谁?我要和她斗酒,来随园食府。”
阿依慕自视甚高,很少有谁的容貌能让她看得上眼,一旦碰到了她认为可以与自己一较高下的人物,别管是男是女一定要和人家拼酒,而且还是往死里喝不要命的那种,非要分出个高下来。但凡见过她跟人拼酒的没一个不怕她这毛病的,实在是太能折腾人,怕她什么时候把自己给喝死了。
胡白和阿依慕不熟当然不清楚这一点,他一听终于有了可以为大美人效劳的地方,连连点头,讨大人欢心的小孩子似的保证帮她打听清楚对方是谁,满足她与对方斗酒的心愿。
得到胡白的保证,阿依慕登上一辆外观华美别具风格的马车,回随园食府去了。
卓文静也就随口一说,哪里知道她还真就叫人家给惦记上了。她这会儿找了牙行正陪宁三娘看房子,地点就在城东的一处民巷,是一座一进一出带后院的普通民居,宁三娘看了很满意,等叫官牙估了价便利落的把房子买了下来,只等打扫干净一应用具添置完整就把奶奶接来入住,只是这样一来她手头就没有多少银子剩下。
和宁三娘约好下午见面,卓文静才打道回府,原本她想着路上顺便买点吃的给唐非和不明带回去,结果她身上除了一块令牌连半个铜板都没摸到,只好作罢。
到了家里,她仍像往常那样径自往后衙去,路上碰到的丫鬟小厮全都拿她当客人,态度恭敬的同时也带着充满距离感的好奇。但对卓文静来说这一张张的面孔都是常常见到的,被大家那陌生的眼光看待,卓文静倒是没有什么感伤惆怅的情绪,当她准确的叫出这些人的名字,看着他们脸上惊讶奇怪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高兴的表情,还挺好玩的。
卓君兰和文弗刚刚吃了午饭,夫妻俩坐在一块话家常,小丫鬟在外头通报:“卓姑娘来了。”掀开卷帘,就看到一名身形高挑有致容貌清妍的年轻女子脸上带着笑容走进来,神色促狭,嘻嘻笑道,“兰二叔,阿弗婶婶,我回来啦~有没有想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