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马萧萧闭上眼睛。
其实他已经回忆不起来更多的事情了。将近十年了。他跌跌撞撞到北京,到美国,身边的人和事全翻了新。
他甚至记不清郑开舟的样子和声音了,他们没有照片,郑开舟的人人网页面后来由同学关闭了。只有那段访谈录音,和那一次报告的PPT,他一直保留着。毕业之前,他想拿出来最后听一听,看一看,没有听完,忍不住全都删掉了。
剩下的唯一的联系,是张旭光。
他第一次见到张旭光,是去郑开舟寝室的时候,张旭光*气呼呼从隔壁摔门闯进来,一本日语书摔在桌子上,哎哎舟哥,借我躲会儿,我怕自己忍不住砍死那胖子,妈的打游戏不戴耳机。
马萧萧第一眼就知道他是隔壁的同性恋。太明显了。
张旭光看他,眉毛动了动,招呼也没打,窝一边看书去了。
后来张旭光说,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小子也是,郑开舟挺聪明一人,不知道装傻还是瞎,当时我心里感叹呢,妈的男神舟吃嫩草了这是,谁知道你俩牛逼啊,柏拉图啊。
马萧萧说,没有,他不知道的。
张旭光说,那是你单箭头?少男怀春?我天哪……
张旭光的嘴实在太坏了。
如果郑开舟没有出事,马萧萧觉得自己和张旭光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交集。
郑开舟保研面试之前还是紧张的,有两三天吃不下睡不好。马萧萧拉他去玩了一次箱庭,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咨询室。
马萧萧抱着靠枕,坐在地上,靠着沙发。
箱庭治疗师需要全程观察,但不能距离太近……
郑开舟盘腿,蹙眉对着沙箱,举棋不定。郑开舟黑归黑,皮肤不错,手臂长,指关节粗硬,用力时发白,是常年锻炼的。
郑开舟察觉到马萧萧在看他,抬起眼,瞳仁很黑很亮,额头上的纹路变深了。
马萧萧鼓励地示意他继续。
郑开舟低头,把手中的沙具摆在了左下角。
灰色的塑料模型顶端,有一枚白色的十字架。
是一座教堂。
山林、神庙、教堂……无意识深层,对自我的期待……左下角……可能性,发展的源泉……
郑开舟把台灯挪了挪,从左侧照着。
影子一律指向右侧……意味着前行……
郑开舟抬头,笑了笑。
马萧萧报以一笑。
沙能捏造,水能倾倒,火能点燃,空气能流通。共同的时刻发生了。
那天晚上十一点,救护车进了男生宿舍区。
十点半,郑开舟给马萧萧发短信,刚才发现有个小模型落在我这里了,明天还回去可以吗?
马萧萧回复:可以,你早点休息。
下午从咨询室出来,郑开舟说有点头痛,好像感冒了。
听到救护车的声音,马萧萧开窗看了一眼,宿舍在二楼,他看到了张旭光。站在路灯下,短裤背心,挥手示意车往这边开。
马萧萧的室友看着他转身拼命地跑出门,莫名其妙。
张旭光说来吧,你跟我来,别说话。
张旭光说他没事,你跟着我,就说是他老乡。
张旭光说你睡会儿,靠这,有事我叫你。
张旭光说你站好,扶着我,他有东西给你,刚才手里头攥着的。
张旭光说你哭,没关系,别怕怂,哭。
天亮的时候,马萧萧在医院走廊上紧紧抱着张旭光。教堂的模型在瓷砖地面上滴溜溜滚了两圈,尖顶指向了右侧。
☆、十四
马萧萧站在脑科中心的走廊里,看一个黑人小哥空手套壁画。
入场的时候他就在画,一直画到了会议结束。只有马克笔和一面白墙。
白鹭站在粗大的被砍伐的树桩上,而旁边有一棵新的正在生长,飞禽走兽围绕身旁。
David端着餐盘,出来和他一起看。
马萧萧低声问:“他在做什么?”
David嚼着豆子:“画画。”
马萧萧:“……”
David说:“志愿者。以前从梯子上摔下来,损伤了运动区,在校医院和IBS的合作项目里做康复。”
“精细动作训练是补救运动区的重要途径。”Timothy插口道,弯下腰,把怀里抱着的小女儿放到地上。儿子则背着耽美文库,熟门熟路地一溜烟跑进了会议室。
“孩子们放学了?”马萧萧笑起来。Timothy开完会就没了影儿,雷打不动天天接孩子。
“风雨无阻。”Timothy疲倦而满足地摊手。他太太是个律师,似乎很忙。马萧萧猜想不是白人,因为小女孩有点混血面相,皮肤浅褐,两条金棕色的小辫子。
Timothy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说:“我岳父有一半巴西血统。”
小女孩盯着他看,又扭头看壁画,站过去,张开手臂,正好和树苗一样高。大家都笑起来。Timothy说:“你认得这些动物吗?”
她蹲着,伸手去数,“Puppy……kitty……”
马萧萧说:“小心,它还没有干……”
她缩回手,猫鼻子蹭到了指头上。
黑小哥不以为意,掏纸巾给她擦手,动作流畅,完全看不出受过伤。顺手把糊掉的猫鼻子涂成一个球,又在眼眶上补了一朵花,头上添了一顶尖帽子。
小丑猫。
David赞赏地“哇”了一声。小哥抬头,对Timothy说:“没有什么是不能补救的,对吗,教授?”
Timothy点头:“对,假如不局限于一棵树。”
马萧萧一下笑喷,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只好说:“中国有一句谚语,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David说:“太残忍了。”
Timothy点头:“我同意。”
“我听Cheung说,问题解决了?关注离线刺激是正确的方向?”
“是的,在线刺激只干扰对伤害未遂条件敏感的道德判断阶段,被试对伤害未遂的反应甚至比意外伤害更大……但离线提前刺激连阅读过程一起影响,效应之间的差别就缩小了……”
Timothy继续点头,沉思道:“这是核心脑区,但不是唯一的,除了道德认知,还有心理状态归因所涉及的部分,刺激如果间接影响其他脑区,可能干扰实验结果,考虑了这一点吗?”
“这是下一步。要处理阅读速度和情绪体验……”
Timothy沉思了一会,“好的,我很期待。”
马萧萧松了一口气:“谢谢您。”
“每次都发现,你做的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很棒……是的,不是我,是我们。谨慎地验证,这很好,不过更多时候你可以直接提出来,这样效率会更高。Cheung说你们沟通不太多,有些问题可以扩大,延伸……没有关系……不是意见,这只是我的想法。”
“你太紧张了,亲爱的。”
吕芳系着围裙,趴在椅背上。马萧萧也趴在椅背上,两人大眼瞪小眼。
“与人合作是我读研读博以来做得最差劲的部分。”
“作为一个可以闭门造车的文科生,我不是很能理解实验室政治。不过你不必太紧张,不过是顺口一说而已。”
马萧萧有点没精打采,“是的,我知道,但是,可能在国内曾经沟通得不太愉快,我经常觉得,在人群之中识大体是一件非常累的事。”
吕芳伸手拨着刘海,“你是不是从小就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
马萧萧说:“芳姐,你抢我台词了。”
吕芳说:“你想当咨询师不是没当成吗?让我过把瘾。”
马萧萧哀嚎:“不要抓我痛脚。”
吕芳说:“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想知道啥就去问啥,就算博后做不成,让你老板给你点funding多呆半年也好啊,这里空气这么好,洗洗肺……”
马萧萧说:“芳姐,我想问你……”
吕芳说:“对,就是这样……”
马萧萧说:“为什么饭已经做好了,我们还要趴在这里等?”
吕芳压低声音说:“因为大小姐心情不好,我刚才上楼她在打电话,估计打完就下来了。”
黎音音从哈佛回来心情就一直不美丽。马萧萧猜想是和外导谈得不顺利。
马萧萧默念一遍“想知道啥问啥”,问:“怎么了?”
吕芳吐吐舌头:“一会儿你问她。”
都说女孩子心门窄,但吕芳和黎音音有种姐妹母女式的亲密,彼此不以为意。
黎音音闷头喝汤:“这两天这个故事我已经讲了很多遍了,快变成祥林嫂了。芳姐,我授权你讲。”
马萧萧:“……”
吕芳说:“你要顺叙还是倒叙?”
马萧萧:“……”
黎音音:“随便。”
她和外导谈得很顺利,甚至包括一个与UMAS合作的视觉文化项目,清末影像资料,过审核报上名了就有一笔funding,可以申请延期半年回国。生活费不够的部分,她不打算和家里要。
马萧萧小心翼翼地问:“你……有兄弟姐妹?”
黎音音说:“没有。我念本科的时候,他们就和我念叨,谁谁谁的女儿找了个富二代,我说人家一个月给姑娘五千块钱,该吃吃该玩玩,你们一年才给我五千块钱,谁拿着钱谁找富二代去,别跟我念叨。”
黎音音说这话自然是负气,脸上却一点表情没有,垂眼吃菜,和平时娇滴滴的小姑娘判若两人。马萧萧觉得不大妙。
黎音音又说:“他们要算养女儿的成本,我不会算吗?拿人家的手短,我爸还好一点,跟我妈没道理可讲。”
马萧萧说:“那现在怎么办?能报上是好事啊。”
黎音音说:“算了算了,我也想开了,做人要厚道,早晚要还的。”
马萧萧没听懂,看了一眼吕芳,吕芳摇摇头,没说话。
黎音音说:“和我前男友分手,订婚戒指没还他。据说当时花了十万。”
马萧萧哑然。吕芳说:“你别有心理负担,该你的。”
黎音音说:“我总疑心GIA不对头,叫Nathan帮我看了,他实验室有做这个的。”
马萧萧懂了,他父母做建材生意,也搞过质检方面的事。
黎音音说:“假的,莫桑石。”
马萧萧无言以对,吕芳强笑道:“是不是很狗血?”
马萧萧问:“那你国内学校还有没有奖学金?”
黎音音说:“钱能解决的,都不是事。”抓了手机,刷出来一篇文章,给他看。
马萧萧一头雾水,大概看了看,是个微博女红人的长文,前两天刚发的,叫《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说自己快要结婚了,男方的前女友发来信息黑男方,说男方是个花心大萝卜,送过好几个女孩钻戒。红人就不爽了,说,我老公送戒指的还没说话,收戒指的倒出来喊冤了。底下一片点赞,赞她大度明理三观正。
吕芳嗤之以鼻:“这就是她前男友的现女友,她们校友,网络红人,这德性,简直了。”
黎音音说:“重点是!她文章里说的前女友不是我!我会干这种事吗?我都不知道他还送过别的女生戒指!熟人不熟人,一个个看了微博都来问是不是我!”
马萧萧外焦里嫩,异性恋好可怕啊。
吕芳说:“行了行了,你上次自己说的,谁没有遇到过几个渣男,隔着半个地球呢,你和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生什么气。”
黎音音放了筷子,抽纸巾抹眼泪:“拿人手短,也是我自己活该,当时戒指还给他,就不关我的事了。”
吕芳说:“放屁!莫桑石值几个钱?买条好裙子都不止那个钱。拿这个骗姑娘值十万,谁丢人?”
黎音音说:“值钱不值钱,谁叫我拿了呢?”
吕芳说:“你再乱想,叫马萧萧用电电你几下。拿了又怎么样?西贝货,你俩谁也不欠谁的。马萧萧,这不就是你研究的那个,意图结果不一致?这该电哪里?”
马萧萧条件反射道:“右侧颞顶联合区。”
黎音音一口水哗地喷出来。
吕芳拍桌子爆笑。
黎音音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笑呛了,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说:“不要讲了,我们把马萧萧吓到了。”
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马萧萧拿出专业精神,陪她聊了很久。黎音音的母亲显然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是重男轻女家庭的小女儿……极度缺乏安全感……防备所有人,不信任亲人……不会交流……
不会爱。
黎音音大学时生病开刀,校医让通知家人,她母亲不来,反正马上也要放暑假了。黎音音的前男友条件不错,母亲对她才有点笑脸。分手以后黎音音根本不想回家,她自己不太伤心,母亲却天天在家里哭闹,骂她没本事。
活生生的豆瓣天涯八卦帖。
马萧萧觉得黎音音已经很坚强了,她没有复制母亲的冷漠,虽然总是自我责备,而且在感情中容易过分妥协,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原生家庭的烙印,直到天涯海角。
假如钻戒是真的,我好像就没那么困扰,为什么呢。黎音音求助地望着他。
马萧萧说,因为那样就不存在道德困境……就不存在另一种推卸责任的可能,你就不会纠结,到底是自己亏欠他,还是他先欺骗你。
更关键的是,你就不会去想“假如”。
给人带来痛苦的通常不是已然,而是对未知的想象。
人不用去排除这种想象,可以与它,与痛苦共生。前提是不因此截然判断自己。
吕芳从厨房出来,顺手拧开了墙角的落地灯,起居室一下亮起来。
黎音音裹着一条毯子,陷在沙发里。
马萧萧抱着靠垫,坐在扶手上。空调嗡嗡吹着暖风,吹得人脸颊干燥。
在异国他乡,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咨询室。
人人都有不可告人之事。不用去排除这种想象。
假如十年前在课堂上,他抽到的题目不是调查同性恋者。
假如郑开舟没有那样突然地离开。
假如更早之前,他不曾好奇邻居窗台上的那只猫。
☆、十五
往前走一步。
再往前一步。
马萧萧心里默念。
大猫趴在窗台上,眯缝着独眼,半截尾巴闲闲地垂着。窗玻璃上用不干胶粘着小小的冬青花环,红蝴蝶结和金色的铃铛,和他们实验室一样。
Timothy主持的圣诞庆祝会是一场精彩的senimar,三角区的达人汇聚一堂,关于情绪智力库,如何可能从生理和神经活动上区别不同的情绪。马萧萧激动不已,这是他读研时一度最感兴趣的方向。
您送了我一份最棒的圣诞礼物。末了,他对Timothy说。
太好了……我向来不喜欢把聚会弄成学术会议,但是这个题目实在太棒了,哲学家和神经科学研究者来一次碰撞,我觉得这比铃儿响叮当悦耳得多……
Timothy眉飞色舞,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要是我的孩子们也像你一样容易满足就好了,给他们挑圣诞礼物,我操碎了心。
尽管看起来不拘一格,Timothy仍然恪守白人中产的典范。
马萧萧笑着,用苏打水和他碰了杯。
将来他们会的,会明白这有多么美妙。
马萧萧给小组的各位写完邮件,结尾加了一句“圣诞快乐”。及到给伍钰昆,他犹豫了一下,改成了“预祝您新年快乐”。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谨小慎微出于什么心理。
清早起来,他给父母打电话,年底了,生意很忙。父亲似乎在应酬,母亲接了电话,匆匆说了几句,问他假期去哪里。他试图多聊一会儿,没有成功。
最后他说,妈妈,我要去的那边下大雪呢,家里冷不冷。
母亲说,冷哦,我好像还没有见过下雪,你好好拍点照片我看。
马萧萧挂了电话,看着窗外,潮湿阴冷,举目落叶和树皮,仿佛飞蛾的翅膀,交织着大块针叶树的浓绿,波士顿和达村的差距,大约就是北京和家乡。
吕芳问过他,你爸爸妈妈不想你回家接他们的生意?
马萧萧说,好像不想,他们从来都不和我多说。
吕芳说,很奇怪啊,他们就你一个男孩子,那以后怎么办。
马萧萧说,我大伯叔叔家有堂兄弟,都不……怎么念书,很早就一起做生意了,可能觉得我不是这块料……我也觉得很奇怪,好像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也支持我念书,在外面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