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悔之悲从中来,“要如何甘心。”
叶宗石轻轻的转着手中的血玉扳指,那是开国皇帝赏给叶家的信物,“既然有人将我们往太子的对立面推,那太子的对立面自然是站了人的,明日上朝我自会忍让,将来你大哥的仇能不能报,太子能不能登基,那便要看那位的本事了,我叶家忠的是南溟国,忠的是南溟子民,若上位者无德我们只一味愚忠,反倒负了□□皇帝所托害了南溟百姓,如今皇上年纪渐长,夺嫡之事我本想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可如今已经由不得咱们不站队了,可这队也不能站的太早站的太明,毕竟太子已经是储君,而且那位算计了我们,我们自然要晾他一晾。”
听闻早年皇帝未立储的时候,几位皇子种种手段争位争的厉害,后来太子上位,皇上对已故徐皇后夫妻情深想帮太子扫平道路,而太子又不是个能容人的,是以当今圣上的几位皇子下场都不算太好,如今保全下来的只有一个当时远远避开了夺嫡之争的五皇子,一个名字深深印在了叶悔之脑中——温珏。
叶老夫人见父子两人说完了正事才开口,她嗓音有些黯哑,虽依旧从容却让人觉得不若往昔那般强势,“悔之,我有一事相托,你大哥总是要回家的,你去接他吧。”
叶惊澜只有叶悔之一个胞弟,自然该是他前去丰州扶灵,想到叶惊澜就这么去了留下满府老的老小的小,叶悔之心像被掏空了一般,认真的跪到叶老夫人面前,叶悔之规矩的磕了个头,“母亲放心,我明日便启程去接大哥回来,以后我一定会替大哥好好孝顺您和父亲,我离开这段时候千万请您和父亲保重身体,你们在叶家才在,我和大嫂还有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才有家。”
叶老夫人看着跪在跟前的叶悔之,两行热泪涌了下来,抬手慈爱的摸了摸叶悔之的头,“好孩子。”
一直忍着的泪,在叶老夫人抚上头顶那一刻再也忍不下去,叶悔之趴在叶老夫人膝上痛哭流涕,哄他开心的大哥没了,教他读书习武的大哥没了,常常欺负他的大哥没了,事事宠着他的大哥没了,再没人拽着他聊姑娘,再没人吃酸醋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再没人拉着他喝多了要比箭法,再没人变着法的给他送好东西,也许在南溟国所有人眼中百战不殆的战神是叶宗石,可叶悔之眼中的英雄却是从小拉扯着他不让他长歪的叶惊澜,叶惊澜年少成名用兵如神,他想在军中做一番事业只是因为他有这样一位大哥,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多少危局也不能让他落入绝境的天才,却死的这般窝囊冤屈,这结局让人如何接受如何甘心。
叶家一片凄凉惨淡,皇家也好不到哪里,太子跪在地上被皇上一巴掌扇得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又泪流满面颤颤巍巍的跪了起来,皇上震怒指着太子大骂,“叶家是国之栋梁,是你将来继位的基石,如今你将叶惊澜害死,可知现在民间已经闹成了什么样,督敬司现在还被百姓围着让朕给公道,以后你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如何看你,你可知道史官会如何记这一笔,你可知道明日御史会参你多少本折子!我一直以为我南溟最大的幸事,是有这许多少年英才,有他们辅佐,你日后在位的日子定然太平昌盛,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你自己亲手毁了!”
太子抱着皇上大腿哭的越发凄惨,“父皇,我怎会故意谋害叶惊澜,儿臣当时命悬一线,儿臣差点就死在那儿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啊,我是真的怕了,我不是故意的,父皇你信我,儿臣差点死了啊。”
皇上被太子气的两眼发黑,强自镇定想着办法,太子千错万错毕竟是他宠爱的嫡子,听闻太子险些丧命做父母的如何会不心软,如今只盼叶宗石是个知道进退的肯授了他的恩至少将面子维持住,心中的嫌隙只能日后想办法慢慢弥补,好在听说叶家还有个二儿子,只要不是断了叶家的门户叶家自会为以后打算,总不至于拼个鱼死网破,想通了如何解决皇上缓了脸色,亲自将太子扶起来又吩咐了太监搬张椅子给太子坐,从被慧王埋伏到叶惊澜枉死再到他连滚带爬的逃回皇城,太子这一路连惊带怕消瘦许多,一分的凄惨在父母眼里也成了十分,皇上不忍心再为难他,“待会你回东宫宣太医好好诊查一下,朕瞧着你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叶家的事我会解决,日后你绝不可再生出这种事端坏了名声,你若同朝臣百姓离心离德,将来这大位如何能坐的安稳。”
太子抽噎着喏喏答是,一直立在旁边的督敬司主司王大人却是满脊梁的冷汗,皇上您教训太子非要当着微臣的面是何居心,这瞧了太子的笑话难保不会被太子记恨在心,还是说皇上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这是让我往外传一传皇上狠狠教训了太子,挽回一下朝臣的心。王大人心中转过许多想法,最主要的事儿还是得趁机开口请示,“皇上,那状告太子的人还关在督敬司里,不知要如何处置,微臣进宫的时候督敬司衙还被百姓围了个结实,而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太子恨极了将此事抖搂出去的人,若不是那个副将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皇上尚未开口太子却抢先答话,“自来臣为主死,他如此诋毁诬陷于我自然要诛他九族,不然我还有何威严,岂不是人人都以为我好欺辱。”
王大人头疼的劝解,“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告状的人是林老将军的亲侄子林琅,林老将军的女儿正是兵部尚书柳大人的正妻,林琅的堂姐又是叶老将军的儿媳,林琅的母族和妻族是嘉远伯和督察院右都御使,而这些姻亲家里又同别的朝臣沾亲带故,您这九族真的诛下去,半朝文武家里怕是都要办丧事了。”
太子不甘,“那又如何,难道只让他滚了钉板,那岂不是证明了是本宫有错,此事坐实你可曾想过那群油盐不进的史官会如何记载编排我,我贵为堂堂太子竟由着那些人冤枉了不成,到底我是他们的主子还是他们是我的主子。”
王大人当即行礼,“殿下息怒。”
皇上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开了金口,“既不滚钉板也不诛九族,客客气气的将人送回去,这样督敬司门口的人也会散了,此事认了就成了太子谋害忠良,不认这九族也诛不下去,不如就抹平了督敬司这一块,林家也不会真的想儿子去滚钉板,事情已经由着他们意闹出来了,不追究反而是他们得了便宜,再申辩也只会是朝堂上,绝不会再揪着督敬司不放。”
解了王大人的愁,王大人答着皇上圣明赶紧请辞放人去了,这爷俩的事他可不想再接着围观了,王大人走了之后皇上身体不适也打发了太子回东宫,本来守在御书房门口的甄公公见太子出来了立即迎上去,一直走到没人地方才开口相询,“太子爷,不知道痛哭服软这招有没有效,事情解决了吗?”太子愤愤不平的将事情讲了一遍,又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立誓,“待我登基,像如今这般敢落我面子的东西,有多少我便砍杀多少。”
☆、56
入夜时分,狂风骤起,大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天地间是千层万层的雨帘叠在一起摇曳,珍珠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坠下,劲风一阵阵发着蛮力,满园的花草树木摇曳躲闪也抵挡不过,砸落了一地姹紫嫣红,吹倾了满目重连叠翠,叶悔之觉得这天气像极18 了他此时的心情,孤涩寒冷满目怆然。疾风骤雨之中,叶悔之举着油纸伞一步步走得缓慢,伞在这种天气里显然已经成了摆设,他早已浑身湿透,走得快些慢些并无区别,明明从叶家到季沧海府上的路并不算长,现下却觉得好似走不尽似的。
因着天气不好,将军府早早已经关门落锁,叶悔之立在将军府门口,一下一下重重的拍着大门,叩门声淹没在风雨之中,其实只要使了轻功便可越墙进去,可叶悔之只是立在门口不停的重复着叩门的动作,李叔隐隐觉得风雨声中似乎夹着些什么声音,觉得不放心还是披上蓑衣从门房出来看了看,朱红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待李叔看清叶悔之立即将他扯进门里,“哎呦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将军不是说你今日不会回来嘛,这么大风雨也不知道避一避。”
李叔忙着把自己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给叶悔之披上,叶悔之本已全身湿透,李叔也跟着做了个伴,小叶将军的事如今已经传遍了承安城,将军府上下自然也都清楚,李叔瞧着叶悔之的样子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连提都不敢提上一句,总是笑眯眯立在大门口想方设法让自己放进去的俊朗少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大雨遮掩住了李叔湿红的眼眶,其实叶悔之也并未在意,只是一脸漠然的朝着自己和季沧海同住的院子走去,李叔目送叶悔之进了院子便离开了,院子里只有季沧海的屋子还亮着灯,橘色的光芒在凄风冷雨里仿佛都带着温热,叶悔之推开季沧海的房门,风雨瞬间侵进屋中,季沧海看到叶悔之大步迎上去,将他拉到身后重新将门关好,季沧海抚上叶悔之冰冷的脸颊,“怎么这么凉,你快先将湿衣服脱了,我马上去烧热水,你先泡个澡咱们慢慢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会留在叶府陪叶老将军夫妇,怎么回来了?”
叶悔之抬手紧紧搂住季沧海,感受着另一个胸膛传来的阵阵暖意,“想你。”
季沧海吻了吻叶悔之还在滴水的额发,声音温柔坚定,“我在。”
叶悔之洗了澡套着季沧海的里衣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的默默看着季沧海忙里忙外,季沧海将水桶脏衣服都收拾妥当了拿过叶悔之手中攥着的毛巾,又轻柔的将叶悔之的头往自己身前搂了搂,认真仔细的替他擦湿漉漉的头发,叶悔之闷闷的开口,“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仲秋节下这么大的雨。”
季沧海意有所指,“总会停的。”
叶悔之不答季沧海的话茬自顾自的说,“我本想明日便启程去丰州接我大哥回来,可母亲说总不能这么草草的去了,他要安排一下让大哥体体面面的回来,所以定着后天一早再走,明日我便回那边准备着,若得空就回来见你一面,不得空就不回了。”
“这么急?”季沧海已经派人去查丰州的事情,只不过路途遥远他在那边又没什么人手,所以消息不会很快传回来,虽说太子的人都已经回来了并无大碍,可季沧海还是觉得不放心,想着怎么也等自己查清楚了再让叶悔之去,不过此等顾虑叶家应该也有,那边本就有他们的人,想是确定安全无虞才会让叶悔之去扶灵回来。
叶悔之仍是说自己的,“母亲派人把大嫂的院子重点看护了起来,自打我大哥走后母亲对她那儿便万般小心,所以我大嫂也没觉出什么,院子里只有席翠和小桃进得去,她们两个已经被仔细交待过了,绝不会让我大嫂知道,如今只希望母子平安能给我大哥留个血脉。”
季沧海知道了叶悔之只是想说,并不指望自己应和什么,于是也不再开口,只听叶悔之一件件一桩桩的交待,“傍晚时候柳龙骧来过,悄悄走的侧门,他是受他爹嘱咐来的,说越是此时越要稳住,万不可贸贸然冲撞太子再吃更多的亏,有些事想做也要不动声色徐徐图之,柳家总是站在我们叶家这边的。”
叶悔之抬头望向季沧海,“将军,你可觉得左春秋的事不对劲?”
叶宗石能想到的事,季沧海这般深思熟虑的人如何想不到,他一回府将事情细细顺了一遍便察觉出了其中疑点,这一切明面上是为着叶家,实际上却是把叶家和太子推到了对立面,这般算计太子只怕与储位有关,温珏装了这么多年与世无争的小绵羊,想必是上次皇上病重让他发觉皇上的身体其实并不如何好,再不出手也许就来不及了,季沧海也不同叶悔之卖关子,直接问,“想必是五皇子插手了,郁弘是他的人?”
“郁弘也许是他的人,可此事当与郁弘无关,应是左春秋一手安排的,郁弘此去丰州危机重重,我寻了几位江湖朋友助他,好不容易传回来一点消息均是说他此次欲行之事十分凶险,郁弘在那边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我大哥出事的消息而且立即安排利用,他无暇分心也无力安排。”
被朋友利用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季沧海答了一句,“我也觉得是他的话不会这般不顾及你,不是他便好。”
叶悔之喃喃自语,“如今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季沧海怕叶悔之越想越伤心,见头发干的差不多开口嘱咐,“别想太多,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快睡吧。”
叶悔之点头答应,翻身躺在了床里侧,季沧海收拾好毛巾熄了蜡烛,在叶悔之外侧躺好,经历了这么多事叶悔之本来以为自己根本睡不着,其实他这一日身心俱疲,如今躺下感受着身边季沧海熟悉的气息,几乎是瞬间便睡了过去。叶悔之睡得深,季沧海反倒是睡不着的那个,一双朗目静静的盯着床顶看,叶惊澜并非只是他所爱之人的哥哥,叶惊澜是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是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是他这辈子唯一看做莫逆知己的,皇储的事他从来没想过参和,从前不过是想着为国为民,也为季家将门楣重新振兴起来,再后来遇见叶悔之,他想着将北境布防重新归置好,然后便同叶悔之寻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过自己的小日子白头偕老,可如今叶悔之成了叶家唯一的继承人,同时叶家也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浑水他不得不蹚了,无论怎样也要护住叶家和叶悔之。
叶悔之一夜睡得深沉,连季沧海何时起身去上朝的也不知道,朝堂上所有人都识趣的没拿自己那点公务去给皇上和叶宗石添堵,只有御史一本本的折子奏的俱是太子同叶惊澜之事,太子昨日当着王渊哭了一通已觉丢脸,可此时看御史一个个言辞激烈,看朝臣一个个对他讳莫如深,情急之下也顾不及什么颜面,又是痛哭流涕满面冤屈,只说当时情形紧急,自己不听劝告出城不对,可是不关城门只怕慧王爷的兵马便要杀进城了,满朝的武官冷眼旁观,连文官也满眼质疑,慧王爷不过是偷袭太子,求的是快准狠,能带的人绝对不足以攻下一座城池,可皇上不言语显有回护之意,他们也不能作死的去说什么,毕竟太子是储君,日后还是要在他手下讨生活的。
皇上并不是昏君,相反他脾性不错也分是非,所以御史也才敢一本本的参太子,只不过若说当今圣上执政这些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概也就是太宠溺纵容太子。太子堂堂储君在朝堂上哭的凄凄惨惨满朝文武也无人肯出来相劝,只是恭谨的低着头眼神悄悄在叶宗石、皇上和太子之间来回揣摩,叶宗石打算服软,可也没准备奴颜屈膝到皇上不说话他就主动让步,最后还是皇上先开了口,“叶老将军,此事是太子行事不周才害叶惊澜殉国,这事儿我也不问兵部了,咱们都是为人父的,将心比心,你想如何说出来我自会考虑。”
叶宗石出列跪下行礼,满目沧桑声音暗哑,“犬子既为武将,战死沙场为国尽忠是本分,臣无甚要求,按照朝廷法度领抚恤便是。”
一句战死沙场何等诛心,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死的何等不值,太子德行不修早已令人心下不满,如今这情形直教人又是惋惜又是不忿,大殿里虽无人说话,可仿佛周身的温度又冷了许多,太子哭声渐熄,皇上亦是一副倦容,对叶宗石的话并未深究,“朕想着,叶惊澜此次救主有功,若无荣恩便是我皇家忘恩负义了,朕昨日便着礼部的人拟好了旨意,追封叶惊澜将军为忠靖公,听说你儿媳已有身孕,若是儿子便袭爵,若是女儿可由宗室过继一子袭爵,世代罔替,听闻叶老将军还有一子,朕便封他为允安候,将门虎子朕相信不会差的,叶惊澜将军之前的职位便由他顶了吧。”
皇上的姿态不可谓不低,皇上的封赏不可谓不厚,叶家开国功臣何等荣光,可越是这般越怕功高盖主祸及子孙,所以叶家早有规矩,言明只为南溟开疆守土绝不封爵,其实以叶家的功绩早配得上公爵之位,可一门两兄弟一个追封公爵在情在理,连个名不见经传的次子也封了侯爵,在南溟国却从未有这种封赏,再加上还要让他做了三品安国将军,多少人在军中经营一生也未必到得了三品之位,连叶惊澜和季沧海也是屡立战功方有今日,把一个不知根底的叶家二儿子封了三品将军实在太过了,但此事连最爱找茬的御史都沉默了,皇上的意思自然是振威军还握在叶家手里,封叶家二儿子是姿态,重新出山掌管军权的定是叶宗石,如果皇上不做如此安排,等于是害死了叶家的长子又夺了叶家的兵权,叶家百年经营位高权重,这么做谁知道他会不会逼宫谋反,一切都是权宜,而且多年君臣怎能没有感情,皇上终究也不愿同叶家撕破脸,叶家本是他留给太子的基石,所以才特意派了叶惊澜跟在太子身边,谁想到会酿成今日之祸,当务之急是替太子安抚好叶家,哪怕不能交心了也不该交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