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梦魇
陶然突然间福至心灵,右手飞快地拨动着墙上可移动的砖块,不消多时便完成了一幅拼图。
拼图最中间的几块砖头向后移去,显露出墙壁上的一个暗格。
暗格底下有一个圆形的洞,洞里面缓缓升上来一个装着浅绿色液体的玻璃鹤颈瓶。
陶然将那个鹤颈瓶取出,摇晃了一下里面澄澈的液体,然后拔去木塞子,从衣袖里掏出一根银针伸进瓶子里面去,沾取少量液体之后放在眼前细细观察了一番,又小心翼翼地倒了几滴液体在手心,凑上去用嘴唇沾了一下,再伸出舌头将自己的嘴唇舔了一圈。
浅绿色液体的味道微苦,却又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似乎能让人的神思变得清明。
陶然见谢川柏、广白、寒声三人仍然定在原地,面上挂着各不相同的愁苦表情,心想除了大胆一试这瓶液体的功效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他拿着瓶子走向谢川柏,将瓶口放在他的唇边,用手微微托起他的下巴,将瓶身略略倾斜过来,往他的嘴里面灌了少许液体进去。
谢川柏的舌尖尝到那一股微苦的味道时下意识地向里缩了缩,液体滑进他的喉管里面,几秒钟之后,他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待缓过一阵之后抬头看向陶然,一双眼睛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神采。
“阿然,你给我灌的这什么东西?”他站起身,皱着眉问道。
“待我将广白跟寒声唤醒之后,再跟你们细说。”
说完之后,陶然便走到广白身边,同样把液体倒进了他的口中。
他最后走到寒声跟前,见他的肩膀仍然在颤抖,便忍不住弯下腰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面。
寒声抬起双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扒拉着陶然后背,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要过来”,声音微颤,语调震恐。
如果这石室中的迷药的效果是让人回忆起最痛苦的事情,那么,寒声在碰上魔尊化体的那一夜真的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
那样的恐惧对于一个心智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必定是铭心刻骨的。
陶然摸了摸寒声的头,在他的耳边柔声说道:“寒声不怕,我这就来救你了。”
寒声呜咽了几声,往陶然的怀里钻了钻,然后嗫嚅道:“阿白救我……”
陶然愣了愣。
在危难之际,这孩子最想要依靠的人必然是他们几个人当中最强大的广白。这一份珍贵的孺慕之心,现在看来注定是要牵系在广白的身上了。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时间竟忘记了手中握着的瓶子。
正当他的内心生出几分遗憾的时候,两条细瘦的手臂突然环住了他的脖子,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一双柔软而冰凉的嘴唇便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带着几分胆怯,几分犹豫,在唇与唇相贴的时候,却又款款滋生出一种怪异的甜蜜来。
陶然惊愕地瞪大眼睛,抬手下意识地推开寒声,在看到那双满含痴迷和不安的眼睛时,又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
谢川柏脸上写满了“卧槽”,广白却依旧淡定,只是冲他挑了挑眉,眼中的神色暧昧不明。
他之前开玩笑跟广白说过,等寒声长大之后就让他把陶然给定下来,没想到现在事情貌似还真的在朝着他当时胡乱设想的那个方向发展。
话说回来,陶然不过二十岁,寒声十二三岁,差个七八年也不算太夸张。
“在想什么?”广白注意到了谢川柏一下子丰富起来的表情,饶有兴味地问道。
谢川柏道:“在想他俩有戏。”
那一边,寒声跟陶然的嘴唇已经分开。
寒声仍旧紧紧搂着陶然的脖子,张了张嘴,轻轻吐出两个字:“阿然?”
这一声“阿然”唤得悠长而又感情丰沛,听得陶然微微发怔。
“阿然,我怎么了?”寒声茫然地问道。
“你受了迷药的蛊惑。”陶然对上寒声的视线,脸上一阵发烫,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已经没事了。寒声最厉害,自己恢复了过来。”
寒声眨巴了几下眼睛,似懂非懂地答道:“噢……没事了就好。”
陶然伸手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晃了晃鹤颈瓶中所剩无几的液体,又走回到那幅拼图的前面,伸长脖子看向暗格,这才发现那个送出鹤颈瓶的洞口旁边有两道极细的凹槽,延伸向暗格的两侧。
陶然看看手中的瓶子,然后将瓶底的液体往两道凹槽中平均地倒了进去,接着浅绿色的液体便顺着凹槽流向两边,短暂的寂静之后,石室的四面墙壁里面都传出了水波流动的声响。
再过一会儿,四道水流像是汇聚在了一处,一齐流进更宽广的河道里边,聚水成涓。
水流强劲的力量推开了某个沉重的物体,石头与石头摩擦的声音响起,一番水流冲力与石块定力的角逐之后,四人正前方的那面墙壁中央的一块石块轰然倒塌,紧跟着奔涌而来的水流如瀑般倾泻进了墙壁下的沟渠里面,流入地下。
这一阵动荡过后,呈现在四人面前的,赫然是一个出口。
跟之前走过的隧道比起来,石室前方的道路简直是通衢大道,既平坦又宽敞,没有蛛丝也没有骸骨,连机关都消停了。
“川柏,你受了迷药的影响之后,看见了什么?”陶然边走边问道。
谢川柏答道:“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陶然点点头,很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迷药,以往读过的卷宗上面也没有记载相关的资料。从寒声刚才的反应和谢川柏的叙述来看,那种迷药的效果果真是将人的意识塞进一个最令其感到痛苦的场景里面,将之困囿其中。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能全程淡定地在那里玩拼图?”谢川柏疑道,“那迷药对你不起作用?”
“嗯,我虽然也闻到了零陵香的味道,但我没有受到迷药的影响。”陶然答道。
“神棍,莫非你百毒不侵?”谢川柏调侃道。
“川柏折煞我了。”陶然讪讪道,“至于迷药对我不起作用的原因,兴许是我并没有什么痛苦的回忆吧。”
谢川柏一愣,然后勾起嘴角:“你倒是过得自在,无忧无虑的,真叫人羡慕。”
“今后大概没办法继续无忧无虑了。”陶然苦笑道。
谢川柏想到此时他们的处境,深感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看被陶然牵着乖乖走路的寒声,一肚子坏水又开始泛泡:“小鬼刚才很神勇嘛。”
听谢川柏这样说,寒声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头恨不得埋到地底下去。
虽然亲吻陶然的时候,他仍旧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但只消稍稍回忆一番,他还是能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
谢川柏见寒声一副蔫蔫巴巴的样子,倍感无趣,也就收敛了调侃他的心,转头看向身侧的广白,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阿白,你中了迷药之后看到了什么?”
广白淡淡道:“很久之前的往事。”
谢川柏试图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些情绪,却一筹莫展。他直觉广白不会告诉他,于是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嗯。幻觉而已,别去在意。”谢川柏道。
广白看向他:“这句话说给你自己听才是。”
这一眼仿佛看进了谢川柏的心底,窥见了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东西。谢川柏被他看得微微发怵,立刻便把头转了回去。
石室后边的那一段隧道迂回曲折,四人在其中转来转去,感觉绕了足足有一两个小时,才听到细微的水流声。
他们循着水声向前走,看到了一条宽敞的河流。河上架着一座花岗石拱桥,在照夜玑的照射下,两侧条石桥栏上的浮雕清晰地现出形状来。
左侧桥栏上面,一条蟠龙从桥的这一头蜿蜒到那一头,右侧桥栏上面粗略地雕刻着一个举着长剑的人,其余地方则是一些细如蚊足的文字,站在桥上往下看,完全无法辨认清楚。
寒声松开陶然的手,从桥头蹦跶到了桥尾,一路对着桥栏上的那条蟠龙不住赞叹,眼睛里好像都要发出光来。
谢川柏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桥上的浮雕,广白目不斜视,始终在盯着桥尽头那一个黢黑幽深的洞穴。
陶然有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队伍的末尾,走几步便停一下,双手攀在桥栏上往下看,注意力被那些浮雕吸引了大半。
即将下桥的时候,谢川柏回头看了看,发现陶然仍然在石桥的拱顶位置,好像在观察着什么。
看陶然那停在那里作沉思状,他就明白陶然一定是又有了什么意外的收获。
他看看广白,还没开口就看到广白冲他点了点头。
广白站在桥尾,盯着谢川柏快步走回桥中央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踩着石阶走到了桥下,对着正向他用力招手的寒声微微弯起了眼。
☆、龙与剑圣
谢川柏走到陶然身边,问道:“阿然,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石桥上所刻的浮雕,是一个传奇的序章。”陶然转过头看着他,? 谢川柏回想起了先前陶然在落日教禁地说过的某句话。
“关于一个名字里带‘明’字的人的传奇?”
陶然点头:“你还记得落日教藏宝阁地下暗道的情状吗?”
“当然记得。”谢川柏答道。
说到落日教的藏宝阁,在通过那个地下暗道的时候谢川柏便心生疑窦。
看昭华跟长歌、长乐三个人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落日教这帮人在落日峡谷落户想来应当也不过是几年之内的事情,然而那幽深的暗道中随处可见的蛛网、积灰、青苔,还有密室里那股潮湿腐旧的气味,都却给人一种厚重的年代感。
再加上之前昭华所说的灵月镜在他们来这里之前就存在于地下,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事实——开挖落日教藏宝阁的地下暗道、摆下那些机关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与灵月镜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开挖暗道的人跟这个西山龙窟有什么关系?”谢川柏问道。
陶然笑了笑。在刚才那一小段的沉默时间中,谢川柏的思绪已经转了一个来回,得出的结论与他的猜测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也许是同一人,也许不是,不得而知。”陶然握住谢川柏的手腕,带着他快步往桥下走,“先跟上他们吧,我们边走边说。”
谢川柏任陶然拉着自己向前走,不明白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变得生动,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明快了起来,似乎带着一种探险者即将发现秘宝的雀跃。
“你先用你神棍的直觉告诉我,前边的洞窟里有没有危险?”
陶然答非所问:“我们继续往前走的话,兴许就会知道那个洞窟想要向行经此地的人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了。”
谢川柏无奈:“你不已经知道了吗?”
“这故事让我来讲,远没有让它讲来得生动。”陶然故作神秘道。
谢川柏果断放弃了跟某个神棍药师的对话。
当四人踏进桥下的洞窟时,各种秾丽的色彩像是涡旋卷涌一般猛地袭来,将他们的肉体与灵魂一同吸纳进一个似真似幻的瑰丽空间。
两侧的石壁以及隧道的壁顶上都绘满了形形□□的壁画,也不知绘画的人当年用的是何种涂料,历经一段漫长的岁月之后,这些图画竟仍然清晰而鲜活,流畅细密的线条像是盘根错节、千年常青的参天古木一般,一枝一叶都记载悠久的过往,又好似一根根筋脉,直至今日也仍旧在微微律动着,温热的血液在其中无声地流淌着。
明明皆是死物,却能够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跃动,让人感受到来自远古时代的脉搏与呼吸,感受到悲喜急遽的交替。
谢川柏目光略过四周的壁画,心底不住赞叹。寒声仰着头呆愣愣地盯着壁顶,目光在一把古朴的长剑上流连。
广白不自觉地将手掌覆在了石壁上。隔着这一块厚重的石壁,他仿佛穿梭时空去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在那个年代,他似乎能找寻到自己的根源所在。
而陶然正细细地观察过从洞口延伸而来的每一幅壁画,眼神越来越明亮。
在其中一幅壁画上,他看到了一个用粗线条勾勒出来的山镇。高低错落的屋宇、迎风飘扬的酒旗、三五成群的行人、如绿毡般的草地以及如织锦般的繁花,都表明这是一个繁荣而祥和的小镇。
在另一幅壁画上,他看到一名青年男子弯腰接过对面老妪递来的果篮,不远处一个孩童正在向这边挥手。紧连着的下一幅壁画上,那位青年蹲在一个扎着小髻的女童面前,将手中的花冠戴在了她小巧的脑袋上。
展现完山镇中宁谧的生活之后,壁画开始描绘青年背上行囊孤身远行,翻越过一座座山岭,历经艰险终于求师成功的故事。
在这一段历程的末尾,那名青年手提长剑,身似苍松,独自立于一江碧水之汀,黑色的长发在身后猎猎飘扬,露出一对尖耳。
再往后看,图画中的主角从单独一个背长剑的青年变为了一龙一人。
那是一条巨龙,身长数丈,背覆黑鳞,鳞上有赤纹,繁复而华丽,如同锦文。犄角挺立,龙须飞扬,周身云雾缭绕。
黑龙载着剑士穿梭云海;剑士倚靠在黑龙的脚边,立在山巅看日落;剑士躺在原野上仰望星空,黑龙在他的方圆几丈内圈出一个宽敞的空间;剑士坐在黑龙背上,低下头亲吻龙角……
再往洞窟里边走,每一幅壁画都只跟剑士与那条黑龙有关,每一幅壁画都在讲述着他与它之间深厚的羁绊。
谢川柏追上独自往洞窟深处走去的陶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自娱自乐了,赶紧给我们讲讲故事呗。”
陶然回过神,往谢川柏的身后望了望,看到广白跟寒声也正在向这边走来。
他收敛了一下被壁画勾去的心神,待四人集齐后,开始叙述落日峡谷的传说。
“这洞窟里面的壁画,讲的是大陆战争时期一位灵族剑圣跟一条黑龙的故事。”陶然说道,“我曾经在一本古籍上面读到过,在很久很久之前,落日峡谷上曾经存在一个繁华的山镇,住民皆为灵族。镇上有一位天生神力的冰灵剑士,数次击退袭击镇子的山野猛兽,加上他为人正直良善,因此深受镇民们的爱戴。”
在听到“冰灵剑士”四个字的时候,寒声两条眉毛都快要飞舞起来。
陶然会意地冲他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位剑士叫做明巽,之前在落日教禁地,我便是根据他的名字猜……推测出来破解机关的那个‘明’字的。”
谢川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闹半天还真是随便猜出来的。
“一次,山镇遭到了附近山林里的兽王的袭击,明巽与镇里几位身强力壮的青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驯服。战斗中,一位青年丧命在了兽王的利爪下,明巽因此深感自身力量的局限,正是以那一次灾劫为契机,他决心出门求师,精进自身,以更好地庇佑信任他的镇民们。”
“制服区区兽类,怎么会耗费我们灵族这么大力气?”寒声疑道。
谢川柏道:“你见过的世界还太小。”
寒声咬着下嘴唇,颇有些不服气。
“历经重重艰险,明巽终于求师成功。百年之后,他终成一代剑圣,并取得一把名为‘龙渊’的神兵,荣归故里。”
“阿然,那把‘龙渊’是什么来历?”寒声热切地问道。
陶然失笑,这孩子当真是个剑痴。
“相传那是一把能够斩龙的上古奇剑。”
“斩龙?”寒声心念又是一动。
“剑圣并未用龙渊来斩龙,而是在大陆战争中手持龙渊,与一条黑龙并肩作战。”陶然顿了顿,“也许……它就在这个洞窟里也说不定。”
谢川柏赶紧按下差点就跳起来的寒声,劝道:“冷静冷静,听完故事先。”
然而寒声的心早就飞到了洞窟深处去,开始想象那把“龙渊”的材质、形态以及光华,再无心将传说听下去了。
“回到落日峡谷之后,明巽将他所学的一部分传授给了镇中的剑士们。”陶然继续说道,“待镇民们强大到能够自行击退凶兽的时候,明巽便再次启程远行。在这一次出游中,他遇到了那条黑龙。”
“从那一天起,那条黑龙便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们共同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陶然回头看看前方的一系列壁画,又看了看谢川柏:“我方才说过了,这些壁画所讲述的故事要比我讲的生动得多。我们不如先自行欣赏壁画,在明巽的记忆中,大陆战争爆发之前的事情在这里应当皆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