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鹤气得高高扬起手,想狠狠打他两下,手半天没落下来,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手机调至静音,来电只有震动。容鹤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的,看到是熟悉的来电,拿起来就选了接听。电话接通的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
手机是谢林的。
“所以你最近一次射精已经不再喊他的名字了?”
结束了最后一次心理咨询,许博士从沙发上起身,用遥控器拉开自动窗帘。过午的阳光直射进来,坐在窗前的容鹤点了点头。
“好现象,证明我们的心理咨询是有效果的。”许博士笑着走到办公桌前,一边与容鹤说话,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长发从肩膀滑落,她轻轻别到耳后,“什么时候的事?”
容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上次射精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初,”容鹤顿了一下,他跟许博士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可说出接下来的话还是叫他微微羞赧,“我前天才发现。”
许博士大略算了算时间,惊讶地睁大眼睛。
“哇哦,你回味了差不多两个月。”许博士打趣,“那次的性爱那么美妙吗?”
许博士在美国呆了小十年,作风十分open,她的用词叫容鹤脸颊绯红,尴尬道:“你从哪个字听出我回味了?”
许博士耸耸肩,像是在说:不然呢?
容鹤无奈地起身,从一旁取过自己的西装,许博士恰好也要下班,叫道:“我待会儿没有咨询了,等等我,我们一起出去怎么样?”
许博士在本城心理医生中能排前三,找她咨询要提前两个月预约。有时她会跟容鹤抱怨工作太忙,自己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今天才这个时候她就要下班,容鹤诧异道:“你待会儿没有咨询了?”
许博士一手拎包,一手抱起桌上的一大摞文件夹,叹道:“不光你们有心理问题,心理咨询师有时候也会有点大大小小的问题。比如我,最近就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三少,你是我接下的最后一个病人,我之前计划咱们的心理咨询结束后,我就买张机票去旅行的,喏,机票定在后天。”
容鹤笑着与她走出办公室:“那提前祝你旅途开心。”他顿了顿,看着许博士手中沉甸甸的那摞文件夹,“要帮忙吗?”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许博士与容鹤走到电梯前,按下向下的按钮,电梯从顶楼降下来,看样子还要花点时间,许博士飞快地扫了容鹤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过我的假期要从明天才开始,今晚我要整理下这些。”
她重新抱了抱怀里的那摞文件夹,里头不知道夹着什么,每个都塞得满满的,七八个摞在一起,又高又危险,容鹤怀疑这摞文件夹待会儿就会掉下来。许博士把包挎在肘间,用膝盖顶了顶怀里的文件夹道:“都是病历和接诊记录的复印件。我有备份的习惯,喜欢把原件和复印件分别放在公司和家里,这样比较不担心丢掉。”
容鹤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不过他还是很担心许博士的文件夹会掉下来。又等了一小会儿,电梯来了,女士优先,他先把许博士让了进去,许博士一边道谢一边踏着高跟鞋往电梯里走,这一迈步,果然最上面的文件夹掉了下来。
文件撒的满地都是,许博士惊呼一声,把手中的文件夹搁到一旁,屈膝去捡。容鹤蹲下来帮她一起,有几张飘进电梯里,他还要趁着电梯没关门赶紧跑进去,再在电梯关闭的瞬间跑出来。许博士一边道歉一边道谢,窘极了,容鹤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举手之劳而已。他把捡来的文件收拾好,一起递到许博士面前,许博士道了声谢,要接过来时,容鹤却不肯给了。
他把最上面一张就诊记录掉转方向,难以置信地问:“他也来过?”
许博士看了眼就诊记录上的名字,深吸一口气。
“在你前一天来的,只咨询过这一次。”许博士想起当时自己见到容鹤的意外心情,她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说,容鹤就不会发觉,看来老天爷真不许人心存侥幸,“对不起,可是我们有为病人保密的义务。”
许博士与容鹤在楼下分道扬镳,许博士去停车场开车,容鹤的司机等在楼底。坐进车里,司机没有发动车子,等他告诉自己要去哪里。容鹤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本打算回公司找容皓的,这会儿也没心情去了。
司机频频回头,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吱声。容鹤在车里枯坐半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半小时后,容鹤到达谢氏新大厦。
月前谢氏新大厦刚刚启用,蓬勃壮大的谢氏公司终于从略显逼仄的旧办公楼搬进了敞亮的新居。这幢大厦是本市最高的建筑,外观设计也非常前卫,里面的设施体现了当今最新科技,谢林果然财大气粗,非寻常富豪所能比拟。容鹤搭总裁专用电梯直通顶楼,电梯门打开,方才还职业化的办公环境骤然不见,一派温馨的居家氛围取而代之。
谢林把新大厦顶楼改造为多功能的豪华公寓,不仅配备卧室书房,更有影音室、健身房乃至小型游泳池。没了容鹤,谢林也不愿回谢宅居住,打算以后常住这里。电梯打开,走过一小段玄关,右转,正对着的是厨房。厨房整体呈开放式,谢林围着围裙,正站在灶台前忙活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笑道:“来得挺快的。”
容鹤也笑:“你在做什么?”
“切牛肉。”谢林一手牛肉块一手刀,比划道,“朋友送了块上等牛肉,刚好你打电话要过来,我就寻思干脆做给你吃。”
他小心翼翼地征询容鹤的意见:“做个红酒烩牛肉,再炒个荷兰豆,还想吃什么?那里有芹菜,再做个西芹腰果好不好?”
容鹤一脸玩味地瞧着他:“你都会做?”
“我厨艺挺不错呢。”谢林道,“在欧洲留学那几年练出来的,不过很久没下厨了,万一发挥失常,也请您别嫌弃。”
容鹤微笑:“做熟就好,我不挑剔。”
他走到一旁,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袖子,打算帮忙。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份文件,挽袖子时他瞥了两眼,这一瞥再移不开目光。这份文件是谢氏机密,可谢林放在这儿,仿佛在暗示他拿起来似的。他抬头与谢林对视一眼,谢林看到了,没说话,转身继续切肉,容鹤便拿起文件,从头到尾读了个仔细。
读完了,他走回谢林身旁,一言不发地择荷兰豆。谢林早就料到他的表情,轻笑道:“我猜你会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的?”容鹤语焉不详地问。
“我什么都知道。”谢林亦语焉不详地回。
两人打哑谜似的,竟将彼此的话听懂了。容鹤取出个碗,一边把择好的荷兰豆扔进去一边道:“谢先生如此煞费苦心,该不会又是为了帮我吧?我如今可没什么要你帮的地方。”
“当然不是,吞并徐氏对谢氏大有好处,我……”
谢林手里的刀突然顿在那里。
他缓缓抬起头,与容鹤目光交汇。容鹤意有所指,他后知后觉地听出来了。
“那天你睡着,我替你接了个电话,没想到是熟人打来的。”容鹤嗤笑,“你跟那位王先生是什么关系?”
怪不得容鹤突然打电话要过来,原来拜访是假,兴师问罪是真。
谢林在继续编瞎话和坦白从宽之间犹豫三秒,选择了后者:“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就是我建议他把事业重心移到这里来的。他深居简出,我们不常见面,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认识。关于注资,他来问过我意见,我告诉他容氏可以信任,而且大有前景。”
“不是你叫他注资的?”这跟容鹤的猜测完全不同,容鹤不知该不该信。
谢林失笑:“我没那个本事替王先生做决定,他也不会听我号令。何况既然他问我,就证明他对你们的合作计划是有兴趣的,我的意见仅仅是意见而已,不能左右最终结果。”
谢林太谦虚了,有他为容氏背书,万一容氏有所变故,他就会为容氏兜底。难怪王先生答应得如此爽快。
“那天你不是偶然出现在温泉,”容鹤危险地眯起眼睛,眼神在谢林身上来回打转,“你知道我们约在那里见面,还骗我。”
“对不起!”谢林赶紧道歉,而且姿态卑微态度良好,“我保证以后类似的事坚决汇报,绝不再有下一次。”
弄得容鹤火都发不起来。
他狠狠翻了个白眼,用力把荷兰豆扔进碗里。
“罢了,算我欠你个人情,你想让我怎么还都行。”容鹤道。
“不用了。”
“一码归一码!”容鹤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最好快点让我把人情还了,我好继续生你的气。”
谢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以为这事儿天衣无缝,没想到竟还是阴差阳错叫容鹤给知道了。要是容鹤以前发现了,肯定要对他恨上加恨,如今虽然也烦,却破天荒地没发脾气。谢林琢磨着其中究竟,脸上笑意更深。
两人一起忙,到傍晚,做出一桌好菜。红酒烩牛肉和清炒荷兰豆自然少不了,另外又有松鼠桂鱼,肉沫粉丝,西芹腰果和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谢林开了瓶珍藏的红酒,两人浅酌畅聊,吃得不亦乐乎。吃完了,谢林自去洗碗,把洗好的一盘水果端给容鹤,叫他拿去吃。
那盘子水果十分丰富,有火龙果切块,还有澳洲进口的车厘子,另外几样水果容鹤只顾着吃,懒得记住。谢林家阳台是一整个玻璃房,地上铺着榻榻米,上头放着矮桌和无脚的躺椅。容鹤惯会享受的,一眼就相中这个地方,端着盘子走过去,小叉子挑着水果,没一会儿就吃了半盘。
有点撑,他抚着肚皮倚在椅子上消食,谢林刷完碗走过来,拎着没喝完的红酒和两个杯子。容鹤懒洋洋瞥他一眼,赖在椅子上不起来,伸手叫他拿酒。谢林许久没见他显露纨绔少爷本性,不由想更惯着他点。
隔着矮桌,谢林坐到容鹤身旁,递了半杯红酒给容鹤。容鹤晃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道:“你这儿好高啊,好像真的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天。”
他把酒杯搁在桌上,醉眼迷离,逸兴遄飞,朗声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谢林被他的诗兴大发逗坏了,故意问:“你想要星星吗?我给你摘下来。”
容鹤喝得脸颊红扑扑的,已然微醺。他伸长双腿,半扬起下巴笑道:“好啊,快摘快摘。”
谢林真就抬高双手,虚空里抓了一把,神神秘秘地送到容鹤眼前:“摘下来了,在我手心里呢,看到了吗?”
他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容鹤凑近去看,却像他手心里真聚满了星星似的兴奋。
“好多啊,”他指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大笑,“一闪一闪的。”
“还要吗?”谢林把手一扬,仿佛星星撒了满地,处处皆是繁星,“还有呢。”
两人借着酒意瞎胡闹,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谢林又抓了把“星星”,两手握拳,叫容鹤猜藏在哪只手里。容鹤仔细地想啊,想啊,左手还是右手呢?他盘算了半天,指着谢林的左手道:“这里!”
谢林一摊手,没有。
容鹤又指右手:“这里!”
谢林摊手,还是没有。
这回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傻,容鹤撑在桌上,与谢林相视大笑。
笑着笑着,两人突然停了下来。
目光渐渐胶着在一起,连呼吸都似乎统一成一个频率,如果这是电视剧,男女主角应该接吻了。谢林缓缓地凑过来,在彼此嘴唇相连之前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吻没有来临,谢林睁开眼,容鹤目光躲闪地坐回了椅子。
“你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过了很久,容鹤淡淡地问。
这才是他今天匆匆前来的真正原因。他本打算过几天再向谢林求证王先生的事,可看到就诊记录那刻,他坐不住了。
谢林愣了一下,没有纠结他如何知道的,黯然道:“我想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想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去了才发现心理医生帮不了我。”
“这件事谁都帮不了你。”
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手指下意识玩弄着有些烫的耳垂,容鹤迟疑良久,淡淡道:“谢林,你有没有想过换个人喜欢?”
谢林的腰一下子挺直了。
“谢林,换个人喜欢吧,别总耗在我身上,不值得。”容鹤道,“多关注身边,或者我帮你留意,总会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不过这次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来,要尊重人家,不光要记得人家喜欢什么,也要记得人家不喜欢什么。很多感受,有的时候人家不会说出口,你要站在他的角度,多为他想。谈恋爱是彼此磨合的事,双方一定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你因为他是他才跟他在一起,如果把他改造成你喜欢的样子,他就不再是他了。”
容鹤仰着头,仿佛在看天上繁星,口中却说着与繁星完全无关的事:“凡事多商量,多替对方考虑。要控制脾气,千万别说气话。”他停下来,着重强调了下一句,“对了,切记永远不要迟到!嘴巴甜一点,经常哄哄他,如果能都做到,对方肯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可谢林一点也不稀罕这种“死心塌地”。
“小三叔,你真的希望我去爱别人吗?”谢林身子前倾,声音里充满掩饰不住的痛楚。
容鹤故意视而不见:“嗯。”
“那我们呢?”谢林问。
“从来就没什么‘我们’,”容鹤道,“谢林,你和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算你再不甘心,我们也不可能了。”
方显死后,方家的财产都留给了二十四岁的方玫雨。那不仅仅是一笔存在银行定期涨利息的数字,更是数不清的连年升值的地皮,无数闹市区的商铺,还有房产、基金、股票等等等等。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从天而降这么一大笔财富都是件幸事,唯独对方玫雨而言不是。这笔钱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她宁可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也想换回父亲的生命。
她抓着手包,身体僵硬地坐在黑色皮沙发上,面对着对面的谢林,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即便她明白父亲是咎由自取,可身为人女,她仍要把父仇记在这个人身上。
更何况自己何其无辜。
身旁的律师西装笔挺,方显在世时他为方显服务,如今方显过世,他的老板顺理成章变成方显的女儿。方玫雨只见过他三次,眼下这是第四次,三年里风云变幻,原先跟方显称兄道弟的人一个都不见了,不知这位律师还有几分忠于自己。然而方玫雨没得选择,这三年她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提到律师,她只想得起这一个人。无论他对自己是否忠心,方玫雨只能把他叫来,叫他代表自己。
对面的律师一看就更加专业,自然,谢林手里能人辈出。方玫雨不明白谢林为何惺惺作态,自己早就没了反抗的能力,他做了什么决定,告诉自己一声不就得了,何必搞得如此冠冕堂皇,又是请律师,又是坐下来谈呢?
明明当初结婚时也没这么复杂,怎的到了离婚反倒开始注重程序了?
方玫雨捏紧手包,调动所有的克制叫自己不要泄露情绪。她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己方律师问什么,她全都听不清,只是机械地点头。谢林看出她不对劲,亲自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她看着那杯水,不知怎的情绪突然失控,狠狠地把水推了回去。
杯子滑到桌沿堪堪停下,水洒出大半,迅速浸湿了桌上的离婚协议书一角。
谢林的律师微微皱眉,唤过助手去重新打印一份,谢林目送助手走出房间,目光回到方玫雨身上。
“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谢林道。
“什么要求都可以?”方玫雨不无讥讽。
“对,什么要求都可以。”谢林说,“我一开始就说过了,作为离婚的附加条件,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哪怕我要谢氏你也答应?”方玫雨道。
“你会要吗?”谢林平静地问。
“不会。”方玫雨冷笑着答,“我要不起,也不敢要。若是我斗胆提了,只怕待会儿连门都出不去。”
身边的律师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袖,提醒她注意说话。
事到如今,方玫雨有什么可顾忌的?
“容鹤终于肯接受你了吗?”方玫雨毫不客气地问。
谢林微微一怔,有时女人的直觉叫人心惊,他不自在地转开片刻目光,而后重新直视方玫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