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这种表情只会出现在容鹤脸上,谢林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
那位没办法了,转头望着方玫雨。气氛十分尴尬僵硬,方玫雨的羞涩绯红已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苍白与无措。
“其实……”许久,方玫雨才强行一笑,“谢先生身体有些不舒服,一早就跟我说过今晚不跳舞了。瞧我这记性,竟然给忘了。”
她看着朋友们:“我们不跳舞了,你们跳吧。晶晶,你来领舞,好不好?”
柳晶晶心疼地点了点头,搂了她一下。
大约五分钟后,音乐响起,柳晶晶拥着自己的舞伴率先起舞,角落里,一袭白色抹胸短裙的方玫雨黯然坐到了场边。
容鹤看着方小姐失望低落的样子,轻轻笑了笑。
夜色渐浓,舞曲变换许多首,朋友们都玩嗨了,方玫雨始终坐在场边。不是没有人邀请她下场,可她强笑着一一婉拒。明明她才是主角,此刻却只能孤零零坐在场边,看别人享受本应属于她的繁华欢乐。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方玫雨起身,趁没有人注意自己,悄悄走了出去。
容鹤望着女孩曼妙的身影拐出灯光,走向沙滩,抱着怀里一大堆吃的回到谢林身边。
“啧啧啧,”容鹤讥诮道,“瞧瞧你,惹未婚妻伤心了吧。”
谢林抬头一笑:“她不是我未婚妻,我说过很多次了。再说了,谁让你不在我身边,要是你在,他们怎么敢邀请我?”
“我在就不邀请你了吗?”容鹤对谢林这种颠倒黑白的说法非常不满,他怒瞪谢林,谢林只是笑,笑得容鹤没了脾气,把手里的各色点心袋子一股脑塞进谢林怀中。
“好吧,既然是我的错,就只好我帮你解围。”他叮嘱谢林,“好好拿着,别给我丢了,我要带回房间吃的。”
他转身走出帐篷。
方玫雨精心打扮过,比起初见时的淡妆,今天她的妆容精致,发型柔美,白色抹胸短裙非常好地遮掩了她身材上的缺点,显得她玲珑有致,俏皮中带点诱惑的女人味。她的长相不是最美,可她应该是舞会的主角,而不是孤零零站在沙滩上,任海风吹乱了头发。
容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走过去,海浪拍打盖住了他的脚步声,快到面前方玫雨才把他发现。有点尴尬,容鹤猜她现在应该非常不想见人,可她还是强撑着对容鹤微笑:“你怎么来了?他们说你很饿,我刚刚还叫厨师给你做意大利面呢。”
“是吗?不好意思,吃不成了,因为我饱了。”容鹤耸肩,“你也是躲出来的吗?”
方玫雨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远处的灯光到他们面前已然很暗了,容鹤的笑容在灯光中若隐若现:“不是吗?刚刚他们在玩击鼓传花,花停在谁手里,谁就要表演节目。我是破锣嗓子,更没什么才艺,万一花停在我手里我就惨了,所以才躲出来的。你也是吗?”
方玫雨不是,但她很愿意下这个台阶:“对啊,我也不愿意跟他们闹,上次他们叫我学狗叫,我叫了好几声他们都不让我过关。”
两人哈哈大笑。
海风带着潮气和一点点凉,方玫雨穿得稀少,海风强劲时,她微微发抖。容鹤自诩绅士,没法对女士受冻无动于衷。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给方玫雨披在肩膀。方玫雨本来不肯,可外套带着容鹤的体温和味道,有种奇怪的效果,叫她一挨着,语气便没那么坚决。
“好吧,”几番推让,方玫雨穿上了容鹤的外套,“谢谢你。”
以及,感谢灯光那么远,没叫你看清我脸红了。
他们并肩站在海边,有时海浪拍得近了,恰恰能抵达鞋子前端。容鹤两手插进口袋,用皮鞋在脚底刨出一个坑,海浪拍过来,把坑填上,他马上又刨一个。方玫雨低头看着他刨,忍不住帮他的忙,用自己的尖头高跟鞋戳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
海浪拍打,坑只填了一半,容鹤对她笑了起来。
她也笑,问容鹤:“你不回去跳舞吗?”
“不去。”容鹤耸肩,“我没有舞伴。”
“好巧,”方玫雨失落地说,“我也没有。”
“可是我看到很多人邀请你跳舞。”容鹤道。
“我不能跟他们跳。”
“为什么?”
方玫雨没有回答。
容鹤顿了顿:“你只能跟谢林跳舞吗?”
方玫雨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
“因为他……”方玫雨答得很快,可是答案还没说完,她就改了口,“因为我就是只能跟他跳啊。”
“一个女人一辈子可以跟很多人跳舞,她不是只能跟自己的父亲、男朋友、丈夫跳舞,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跟任何人跳舞。这件事没人可以干涉,也没有任何规定。”容鹤说。
“这是你的想法,”方玫雨黯然道,“你是个男人。”
“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想法,也是正确的想法。”容鹤轻笑,语气却很严肃,“清朝已经灭亡那么多年了,谁要是还拿那套东西来束缚你,谁就是不怀好意。”
“你不懂,我爸爸他……”
“你打算一辈子照你爸爸所说的活着吗?”容鹤问,“你要做的是你想做的事,而不是别人叫你做的事。当你爸爸让你做什么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方玫雨猛地抬起头,她目光迷惑,嘴上却还在抵抗:“我爸爸不会害我!”
“但他也许不够懂你。”容鹤一针见血地说。
“你就懂我吗?”方玫雨讥笑。
容鹤摇摇头:“最懂你的人是你自己,至于我,以前,以后,可能都不懂,我只知道你现在这一刻要什么。”
“你需要一个舞伴。”容鹤弯下腰,仿佛英国贵族舞会上那些彬彬有礼的绅士,对方玫雨做了个优雅的邀请动作,“可以陪我跳支舞吗,小姐?”
方玫雨忍不住笑了出来。
“三少,你真是……”方玫雨无奈地把手放在他掌中,“好吧,这是我的荣幸。”
远处的舞曲飘到这里已经模糊不清,方玫雨踢掉高跟鞋,与容鹤跳起改良过的华尔兹。没有音乐,容鹤用嗓子轻轻地哼。方玫雨发现他在骗自己,他不是破锣嗓子,相反,他的声音低沉性感,和着海浪与夜风,令人沉醉。方玫雨在他的引导下踩着沙子,在海滩上跌跌撞撞,跳一曲令她铭记终生的华尔兹。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她闭上眼睛,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容鹤动人的哼唱,还有他的呼吸,他的温度。
远处,谢林起身眺望。
似乎容鹤对方小姐展现了惊人的善意。
——希望不是他想多了。
晚上回房间,容鹤像仓鼠似的不睡觉,抱着几袋子点心咔嚓咔嚓啃了半宿,第二天就犯了胃病。
以前容鹤也犯过胃病,但这次发病突然,来势汹汹,容鹤上吐下泻,什么都吃不进去,胃无时无刻不在疼,疼得他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整个人支离憔悴,哪还有点前夜里容光焕发的样子。
谢林气得要命,觉得他是自己作的。哪有人在吃饱了的情况下又回房间暴饮暴食?何况吃点好的也就罢了,就那点破点心,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谢林亏了他嘴似的。谢林真想狠狠心让他自生自灭算了,可容鹤疼起来直往他怀里钻,小小声喊他的名字,谢林一听就心软了,再怎么狠心都没法丢下他不管。
容鹤肠胃不好,偏偏还贪吃,胃病是常犯的。在一起这么多年,谢林早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他随身带着胃药,用温开水哄容鹤服下。容鹤病中又听话又不听话,你要帮他揉揉,他肯叫你碰,你要他吃药,他就烦得很,觉得吃了也是要吐,不如不吃。谢林把人搂在怀里,叫他靠在自己胸口,像哄孩子似的极有耐心地哄,哄了好久,哄得他觉得自己以后有个儿子都未必有此等耐心,容鹤突然舌头一卷,把他掌心的那颗小药丸卷了进去。
舌尖湿热,舔起掌心一片酥麻,谢林心中微动,低头看着容鹤憔悴的病容,真正明白了书中所说的,什么叫病在彼身,痛在己心。
他拿杯子喂容鹤喝水,容鹤不肯多喝,只抿了几口,把药送进喉咙便停了。喝完水,容鹤抬起头寻找谢林的眼睛,谢林与他目光相对,柔声问:“怎么了?”
容鹤摇摇头,脸埋进谢林怀里蹭了蹭,说话带出浓重的鼻音:“我难受。”
简简单单三个字,又叫谢林一颗心绞成三段。他把容鹤平放在床,小心地把被子盖好,哄道:“那就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这种药见效很快,大约半小时就能缓解疼痛。可谢林眼睁睁看着分针擦过半小时,容鹤疼痛不减,虽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在梦中眉头都是拧着的,显得极为难受。
谢林知道这是胃病彻底发作了,普通胃药根本无效,赶忙叫助理去请医生。岛上的医院规模极小,放在国内就是个诊所的水平,里面只有两位医生,轮换上班。助理去了半天才把医生请回来,这时候容鹤已经发起了烧。
医生并不擅长胃病,谢林猜他平时最多看个感冒发烧。医生看过之后,坦白告知自己对胃病束手无策,只有办法帮容鹤退烧。事已至此,谢林只好同意先退烧,至于胃病,他来想办法。
医生表示高烧如此,要打点滴。他带了护士,两人一起去了隔壁房间配药。谢林坐在容鹤床边,手里紧紧握着容鹤的五指,焦虑又心急。忽然掌中手指动了一下,谢林望过去,容鹤迷迷糊糊醒了,哑着嗓子问:“我的胃病是不是很严重?”
谢林张张嘴,刚想说“不要乱想”,容鹤一歪头,又软绵绵丢过来一句话。
“我大哥就是死在胃病上的,他死的时候只比我现在大十岁呢。”
说完又睡了过去。
也许容鹤只是无心之言,谢林却把这句话揣进了心里。他在容鹤床边枯坐了半晌,脑子里一团乱。本来只是心疼,这会儿添了说不出的担忧。忽然有人敲了敲卧室的门,他心烦意乱地转过头,助理站在门口。
“谢先生。”助理明显有话要说,谢林帮容鹤掖了掖被角,走了出去。
容鹤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觉得有好久。高烧叫他嗓子干渴,好像有把火在烧似的。他很想喝水,却没力气叫,梦中独自运气半天,以为已然声嘶力竭,实际只是声如蚊讷:“谢林,水。”
没人应声,水也没来。容鹤的嗓子实在疼极了,他睁开眼睛,往谢林本该坐着的地方扫了一眼,那里没人。
谢林不知去了哪儿,医生也不在。
没有办法,只能自给自足。他强撑着起身下床,浑身没力气,每一步都像走在棉花上。就这样一步一挪,好不容易走到客厅。热水壶与玻璃杯放在悬关的柜子上,他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光,出了一身虚汗。再倒第二杯,忽然听到门外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谢先生,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您必须到场!”是陈阳的声音,他拔高语调,显然再也沉不住气,“徐先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容家也在虎视眈眈,如果您不现身,谢氏明年业绩堪忧!”
“谢氏业绩好与不好是我要考虑的事,你只需要服从命令。”谢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很冷淡。
如果是之前那位助理,到此时一定会乖乖闭嘴听令。陈阳到底是年轻,不够稳,还在据理力争:“可是谢先生,您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心血……”
“那是我的事。”门把手被轻轻按了下去,显然谢林不愿再谈,想要进来,“替我跟布卡先生道个歉,就说我这几天实在抽不开身,有时间向他当面致歉。”
说完,门被缓缓推开,几乎同时,容鹤失手将玻璃杯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玻璃杯应声碎裂,热水混着玻璃碴子飞溅一地。谢林迅速冲了进来,容鹤一脸紧张地站在满地狼藉中间,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对不起……”他的嗓子还哑着,“我想喝水,可是屋子里没人。”
谢林以为出了什么事,只是玻璃杯碎了,这叫他松了口气。他几步跨到容鹤面前,将容鹤紧紧拥入自己怀中,用力抱了片刻,接着打横抱回床上。陈阳在背后看着老板一系列动作,此情此景,再劝什么都没用,他默默退了出去。
点滴打上,又有药物配合,到黄昏时分,容鹤的烧一点点退了下来。只是胃还很疼,这是陈年旧疾,且如容鹤所说,似乎比以前愈发严重。谢林无法替容鹤疼,只好不眠不休地陪在他身边,给他端水喂药,疼得厉害就帮他揉一揉。容鹤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有回一觉醒来,谢林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容鹤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又酸又疼,有种说也说不出的感觉。
凌晨,容鹤再一次痛醒。他下意识伸手找谢林,不出意外,那只手很快被谢林握住。容鹤被谢林扶起,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屋里似乎不只谢林一人,容鹤也懒得瞧对方是谁,猜测不是陈阳就是医生。谢林与对方说了句什么,下一秒,一个冰凉的、带着中草药清香的东西抵在他唇边。
容鹤的脑子一个激灵。
这气味太熟悉了,是以前容氏的家庭医生黄大夫专门为容鹤调制的药丸,绝不外传,只给容鹤一人。
容鹤睁开眼,既惊又喜:“堂哥!”
面前果然站着一脸焦急的堂哥。堂哥眼里都是红血丝,见他不肯吃,只喊人,急得做手势:“快吃,吃完了再说。你啊你,怎么又胃疼?不是刚好吗?”
人间四喜之一便是“他乡遇故知”,此刻在这座孤岛上看到亲人,容鹤心潮难平,只觉疼都不那么疼了。他乖乖把药丸吃了,抬头望着谢林说不出话,谢林道:“下午就叫人去请容先生来了。你这胃病,非得容先生的药不可。容先生连夜配药,刚刚才坐飞机赶到。”
容鹤连连点头,急着跟堂哥讲话。堂哥伸出一只手,叫他且住:“你先养病,有什么话等好些再说,现在不急。”
兴许是药物作用,兴许是心理因素,容鹤吃下药后沉沉睡去,第二天便不疼了。堂哥不仅自己来了,还从国内带来了那位配置药丸的黄大夫。黄大夫年近八旬,已是耄耋之年,但身子骨硬朗,气场十足。他医术高超,容鹤小时候便由他诊治。后来儿子出师,他把医道交给儿子传承,自己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了。容鹤万万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黄大夫,病床上也要起身见礼,被老人家生生按了回去。
“你啊……”黄大夫瞧他面色苍白,一脸的不健康,连连摇头痛心,语气严厉,却全出自一腔关切,“你们兄弟三人,数你体格最好,我本以为你会长命百岁,怎的现在搞成这样?你可知道胃病三分药,七分养,日子过得越舒心,胃疼越少。日常少思虑,常欢乐,莫动气,方能身强体健,否则这样下去,只怕连你那短命的大哥都活不过!”
说着狠狠一瞪谢林,意有所指地问:“可听见了?”
自上位以来,谁敢这样对谢林讲话?房间里静寂无声,都以为谢林会发作,其实这句话恰好戳中谢林心中最隐秘的心事,叫他想起昨晚容鹤那句话。他本来只觉得容鹤胃疼是自己作的,从没想过病根可能出在自己这里。如今想来,容鹤近年确实常有头疼脑热,胃疼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一时间心疼混杂着内疚,他低头一言不发,竟乖乖受教。
老先生望闻问切,中西医结合,很是开了几副药方。这几副方子有的短期见效,是用来治这回胃疼的,有的细水长流,可以帮容鹤调理身体。老先生先用口述了一遍,谢林在旁认真地听。口述之后老先生要去客厅写出来,谢林有心跟去,又放心不下容鹤。容鹤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朝他摆手:“去吧,堂哥在这儿陪着我呢。”
谢林望了堂哥一眼,在容鹤额头轻轻一吻,起身去了。
待客厅响起老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堂哥急忙道:“三少,二小姐她……”
“嘘!”容鹤竖起手指,警惕地朝门外瞥了一眼,抓紧时间沉声道,“告诉二姐,这趟浑水容氏没必要掺合进来,赶紧找个机会让容皓回去。至于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现在还不是时候,切勿心急。”
堂哥用力点了点头。
容鹤放心下来,一直绷着的肩膀也松弛了。
“还有,替我谢谢二姐的药。”容鹤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胃,唇边浅笑,“我若能长命百岁,最要感谢的就是二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