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关键时刻,江夏跑题的属性就越明显。
所以景宸自动无视了他,问景徽:“那是什么地方?”
“……”景徽默然了一瞬,说,“你去过。那个地穴。”
——那个铁笼组成的,关怪兽的地穴。
“为什么会约在那里?”
“大概是梁觉衡想拉拢你,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面前还有那么多活教材,一起介绍给你。”景徽挖苦地说,也不知道他在嘲讽谁。
“小景!”江夏也正经了起来,“我跟你说,危险!我不建议你去的。”
“我得去,”景宸坚定地说,“有些事情我得搞清楚。”
“那我陪你去吧?我们二十七期双煞,肯定所向披靡!”江夏跃跃欲试。
“你们两个到底在警校闯过多少祸?”景徽骂道,想了想,摇头,“不行,江夏是生面孔,梁先生会怀疑。”
“没关系啊!”江夏急了,“我会对梁觉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解除老头子的心防备……”
“我跟你去。”旁边突然有人说。
三人一起转过头,只见原本在房间中昏睡的周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倚着门说。他的脸还是不正常的透着红晕,说话声音还有的沙哑。
景宸看着周琰,很多种莫名的情绪郁结在心底。周琰也定定的看着他。
“你病了,应该好好休息。”景宸说。
“对对对对对!”江夏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马上忙不颠儿插进来,“虽然周琰平常是个一等一的好打手,但是现在病了啊!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落毛的凤凰不如……”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周琰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一只胳膊,一转身一带,江夏就从他肩上飞了过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琰我操你大爷的……”
周琰望着景宸,问:“你要我陪你?还是要他?”
第96章
再次进入充满着腐烂气息的地下,心情更加沉重。头顶的金属门关闭,景徽的脸消失在门后,暴雨击打地面的声音也同样被关在了外面。
周琰站在景宸的旁边,他刚刚也淋到雨了,发梢上全是水珠。景宸把他拉到面前,用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珠,他的皮肤冰冷,呼吸却是滚烫的。周琰抬起眼睛看了景宸一眼,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任他擦干自己的脸。
“走吧。”景宸退后一步,说,率先向地下深处走去。
和上次不同,今天的地下有些许光,每隔不远,墙壁上便挂了一支燃烧的火把。行走时的影子长长短短的映在地上、墙上,这空间更像是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自己也已成为了怪物的一员。
梁觉衡在地穴边,低头看着烂泥中打滚的那些怪物。
景宸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地下,一眼就认出了特别的那只。——他被周琰拗断了一只捕捉足,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样爬到铁笼上方偷袭了,现在他孤单的伏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觉得它们丑吗?”梁觉衡看到了景宸,问。
复眼、黑色的甲壳、巨大的口器,长得刀刃一般锋利硬毛的捕捉足……他们确实不好看,小孩子可能会被吓哭。
“还好。”景宸说。
“是啊,”梁觉衡感慨地说,“看习惯了就觉得不丑了,我看了它们这么多年,每一个,都好像我的老朋友一样了。”
“……”景宸已经猜到了下面的怪物真实面目,听见梁觉衡的话,只觉得恶心,“他们不会认你这个老朋友的。”
梁觉衡也只是笑笑,自顾自地说:“比以前好多了,最早它们看见我,还是想让我死的样子,一天天,也培养出感情来了。”
——恬不知耻。
“这么多年了……老朋友们,老对手们……死一个少一个了……梅格、谭教授、周隽云、何晓懿、严雁声……”
“还是死了好,”景宸打断了他,看着下面说,“不死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梁觉衡居然好像有点生气,指责景宸的不珍惜生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而活着,总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年轻人,还是得珍惜点生命。”
他突然客串起人生导师,让景宸极不适应。
旁边一直沉默的周琰开口了,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梁觉衡的心灵鸡汤课被周琰打断,沉默了片刻,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半边是苍老的脸、半边是黑暗的阴影,他看起来比地下那些更像怪物。
“你看见了,”他对周琰说,“你就在他旁边,谁杀了他,你好好想想。”
“周琰!”景宸从梁觉衡的话语里听出了古怪的意味,担心有什么不测,连忙喊了周琰的名字。
周琰目光从梁觉衡身上转开,怔懵地看着景宸,他还病着,眼睛亮得不正常,像是装满了水的池塘,反射着光。
景宸拉下他的头,和自己的额头相贴,测试他的体温,低声说:“很快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走。”
周琰不再说话,手揽了一下景宸的背,然后顺着衣服无力地滑下。
梁觉衡一直看着他们,看景宸的目光又转回自己身上,同时又看到了他目光中隐隐闪现的仇恨,不由哑然失笑:“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把它们变成这样的吧?”
不然呢?景宸看着梁觉衡。
梁觉衡摇了摇头,抬起手,慢慢摸到自己的后脑勺,沙哑却清晰地说:“是它们。”
——蝴蝶。
“30年前,我们一行17人,进入了新发现的地下溶洞。原本只以为是一次普通的勘察或者说探险,……有的人甚至带上了女朋友。只带了两天的口粮,可是进去以后,我们发现,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地下的空间了。所以带着的仪器都因为突然混乱的磁场而失灵,后来我们能用的只剩下了手电。我们被困在地下,没有吃的,很冷,在蛮长的绝望中,不停的有人倒下。你的父亲周隽云是我们中间最敏锐的人,他说,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观察我们。是敌人。”
“敌人是谁?不知道。”
“敌人在哪?不知道。”
“后来我们发现连敌人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为了防止手电的电源用光,我们点起了火把,烧着了一群蝴蝶,我们才知道自己暂时的对手是什么,火把不能点长久,地下空气不足,梅格……那个外国留学生因为缺氧晕倒了,我们看见了一只烧了一半的蝴蝶钻进了她的耳朵,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梁觉衡灰色的眼睛盯着景宸看:“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后,梅格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她那么爱漂亮……还好她从之前昏过去就再也没醒来过。很快,谭教授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爬进了谭教授的耳朵。”
火光跳跃在梁觉衡的脸上,时间仿佛回到了早晨,他点燃纸条烧死了最后一只蝴蝶。那时他的表情,也许是一种压抑了很多年的报复的兴奋吧。
“是蝴蝶?”
“对!”梁觉衡说,“它就在我们的后脑里,如果不想听它们的,那就变成虫子吧。”
景宸回过头来看周琰,周琰低着头,没有看他。
“我也会,他也会,”梁觉衡继续说,“我们都有可能变成虫子,而我们还是人的模样,说明我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是得到它们满意的。”
景宸抓周琰的手,却被他躲开了。景辰执拗地,硬是握住了他潮湿冰冷的手。
“如果害怕,可以选择自杀。不然你觉得严家那群胆小鬼,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梁觉衡说,“不过接下来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东西……”
他的语调突然兴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人可以变成它们,”他指着地下,“它们,也可以变回人。”
第97章
梁觉衡已经老了。他年轻的时候一张圆脸,老了之后却瘦成了人干,仿佛只有一层薄薄的遍布皱纹的皮肤包着脸,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畏惧。
“它们,还会变回来。”梁觉衡说,指着地下,兴奋得声音变大了。
“怎么变?”景宸问。周琰的手在发抖。他们脸上掩饰得很好,心里都在迫切等待梁觉衡的答案。
“我不知道,”梁觉衡摇了摇头,再次用手抚上了自己的后脑,“也许它们知道。”
那些蝴蝶?不就是与虎谋皮吗?
“我跟你说过吧?”梁觉衡说,“当时我们在地下,第一个被蝴蝶控制的人是梅格,我们亲眼看着她变成了怪物,第二个是谭天方教授,他也是,很快就变异了。但是你知道吗?十年后,有人在西南山区发现了他。他是人……他是人!”
——那个傍晚,三十岁的梁觉衡失魂落魄地走在马路上,一辆超速的车从小路上驶出,撞上了他,身体飞出了很远。
开车的人是个才拿到驾照不久的少年,撞到人吓坏了,打开车门下了车,却又站在原地迟迟不敢过来。
“你……你没事吧?”少年紧张地说。
梁觉衡毫发无伤地怕起来,开始几步动作有点别扭,像是电影里刚刚变异被扭断了骨头的僵尸,很快就恢复正常。他看也没看肇事的少年一眼,从他身边走过。
“根据知情人士辨认,30号上午,在西南山区被发现的人是十年前石西大学地质勘探队的失踪人员,谭天方教授。”背后楼上有巨大的LED屏,正在播放准点的新闻,“当地警方已经联系上谭教授的儿女,他们将不日赶往当地,和十年不见的父亲会面。”女主播声音平静,?9 裨谒狄患∈拢尘暗男∑聊簧险诜啪仍方淌诘幕妗D歉隼先送贩⒒ò祝裎伲袂槿缤瘢豢幢阋丫袷С#腔够钭牛侨恕?br /> 梁觉衡缓缓转过头,盯着对面楼上的显示屏,看着在动的影像,慢慢地、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你没事吧?”少年还看着梁觉衡,以为自己把他撞傻了,更加害怕。
“没事。”梁觉衡古怪地说,笑着一步步走向少年,从随手的口袋中拿出一个空的透明杯子,“你能帮我打开它吗?”
“啊?”少年莫名其妙,但是刚撞了人有点心虚,接过杯子,轻轻一拧,就打开了杯盖。
——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是发生了,只是他看不见。
少年的耳朵边有点瘙痒,摸一摸又没有什么。
梁觉衡一直看着他,说:“我叫梁觉衡,有事可以找我。”
那天梁觉衡放出了五只蝴蝶,它们无法长时间在地面温暖干燥的环境下生存,只有三只成功控制了人类。其中包括那个少年。
“有办法变回人的,”地洞中,苍老的梁觉衡还在自言自语,“我们做不到,但是它们可以,只要让它们满意,只要它们达成了目的,它们就会把变成虫子的同伴们,全部变回人类。”
景宸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它们要怎样才能满意?所以你们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开发植物流感?研究害人蝴蝶的繁殖?为它们寻找更合适的生存空间?”
——梁家和严家的大本营,一个在悬崖下,一个在深山里,都是难得见到阳光,潮湿寒冷的地方。
“还是让更多的人变得跟你们一样?或者变成虫子?”景宸继续说。
“你不懂,”梁觉衡看着景宸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晚辈,充满了怜悯和不屑,“我是在救这些可怜的东西,我想要救他们每一个人!我们无法战胜那些蝴蝶和它们背后的不知道什么鬼,那就合作啊,用最小最小的损失,换所有人的生存,只要活着,变成虫子变成怪物有什么关系?只是暂时的!我能救他们!”
他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
景宸走上前,注视着他:“看着他们的眼睛,再这么说。”
梁觉衡看了地下一眼,那些怪物们或匍匐在地,或缓缓爬行,只有一只捕捉足断了的怪物头正朝着这边。
突然一阵心悸。梁觉衡回过头,看着景宸说:“你懂个屁,自私又自大的年轻人,你就想一想,如果你的至亲……你的父亲或者母亲变成了这样,你会不想救他们吗?”他顿了顿,指着周琰问景宸,“如果他变成了怪物,你不想救他吗?”
景宸怔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体温压在了自己的肩上。周琰靠在他身上,呼吸滚烫,前所未有地,居然像是示弱一般地说:“我不太舒服,我们走吧。”
第98章
天色暗得如同末日,大雨倾盆,远处偶尔传来炸雷的惊响。
从出口到轿车的短短几步,景宸扶着周琰,又给淋了个透心凉。
景徽坐在驾驶座上,垂着眼睛出神,一支香烟夹在指间,烟灰集了老长,也不见他抽一口,也不见他掸一下。景宸敲了敲车窗,打开后座的门,扶周琰靠了进去。自己走到前面副驾驶坐下,把暖气打到了最高。
景宸看了看景徽,抬手把他身上的干外套扒了下来,盖到周琰身上。忙完这一切,他才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
“这么快就出来了?”景徽笑笑说,车窗打开一条缝,把香烟从车窗丢了出去,发动了汽车,“我还以为你们要聊很久。”
“当时他跟你聊了多久,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景宸生硬地对堂哥说。
“一晚上吧,我总得有点时间考虑。”景徽语调平常地说。
“这里也信?”景宸无名火起,抓住他的衣领,“无稽之谈!”
车头偏了一下,差点撞上小路边的树。景徽拨开堂弟的手,说:“你不懂。”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懂。”
“你只比我大两岁,”景宸望着他说,“你快三十了。”
景徽沉默了片刻,突然一个急刹车,转过头来对景宸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有点脑子,别总给我惹麻烦!”
“这些年你干了什么?”景宸没有被他唬住,声音气得在发抖,“大伯知道吗?给你发抚恤金的龙指挥知道吗?你妈因为怕报复被我们藏起来深居简出,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知道吗?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景徽低下了头,刚才一瞬间的怒气,似乎被潮水带走了。
“你见过……熟悉的人,变成虫子吗?”过了很久,景徽慢吞吞地说,“一个好好的人,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突然,从眼睛里伸出一个巨大的触角,你看见他的血肉被撕裂,一个丑陋恶心的脑袋代替了头的位置,手也是,脚也是,皮肤被坚硬的鳞片和黑色的甲壳取代。几分钟……只要几分钟,你就看不出它原来是个人了。”
景宸盯着他,眼眶渐渐红了。
“可是你知道它是!它看着你,”景徽加快的语速,“一个眼神,你就能知道它还是他!你让我怎么办?丢下他不管吗?让他去死吗?哪怕他成了怪物!哪怕它吃人!他是……他是……”景徽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拉开车门,步履踉跄地走进了旁边的密林。
景宸追了出去,从温暖的车内突然进入冰冷的雨中,衣服全部黏在了身上,冰块一般。
“徽哥……”他说,追上了景徽,从背后抱住了他。
景徽似乎平静了不少,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是你,你觉得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我……”
“算了。”景徽说,“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没搞明白,我从小就比你聪明,你这个小笨蛋更搞不清楚。”
“你会变成虫子吗?”景宸突然问。
“如果我多干些对蝴蝶不利的事情就会。”景徽眉一挑,“我会,藤恩益也会。现在看来我们都是安全。你更应该关心的是那个小家伙吧。”
他向着来时的路看了看,语气又像是悲悯,又像是嘲讽:“周琰最近帮你做了不少事?”
景宸怔了片刻,回头向轿车跑去。
后车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周琰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中,在无边的雨中。
他想起来了。
就在梁觉衡说起他父亲的那一刻,就在他提起那个晚上的时候。
周琰突然明白了景冬阳为什么会在五年前选择永远的消失: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火车道旁的那个废屋里,一道车灯闪过后,年幼的周一秋看见的,映在窗上的那个追逐着他的怪物的影子,是他的父亲。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那团噩梦般的投影,像巨大的昆虫一般的怪物,它……他没有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