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他嗤嗤地笑,“还行?”
谢一鹭心不在焉:“什么还行?”
“姐儿呗,”大天抓着一大把浓绿的韭菜回头看他,“你昨晚大半夜出去,不是找姐儿去了?”
“胡说,”谢一鹭也扭过头,“我不狎妓。”
“哟哟,”大天撇着嘴,“别什么妓不妓的,看你早上回来那个样,就是是吃到嘴儿了,还跟我不承认!”
谢一鹭想反驳,张了两次口都作罢,最后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转回去,生怕大天看见他嘴边的笑纹,“是……相好的,”回味昨晚,那温度、那触感,尚在唇边,“也没怎么着,就是……”
“摸手了?搂肩了?”大天兴致勃勃地问,“亲嘴了?”
谢一鹭不作声。
“指定是亲嘴了!”大天艳羡地咂咂嘴,“你们这些当官的,家里养着一个,外头藏着一个,真会享受!”
听他说“家里的”,谢一鹭又黯然了:“早上让你寄的信,寄了吗?”
“寄了寄了,老爷,”大天憨憨地笑,“你投靠了郑大太监,该有钱了吧,啥时候给我也涨涨工钱?”
连一个伺候人的长随都知道他变节的事,谢一鹭冷下脸:“我没拿他一吊钱。”
“哎呀老爷你傻呀,”大天晃着那把菜刀,迎着落霞血似的红光,灿灿地灼人眼,“他有的是银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一鹭放下剪子,拍拍袍上的尘土,起身往外走:“晚上有局,你睡你的。”
他确实有局,郑铣的家宴,他不爱去,才在家玩儿花磨时辰,出门左拐,前头路边停着一顶轿子,眼生,他走过去,轿帘忽然掀开一条缝,里头有人叫:“春锄。”
听到那声音,谢一鹭站住,他该回头的,却不想回,后头又叫:“春锄,就几句话。”
他到底心软了,折回去上了轿,屈凤坐在里头,金红的残阳透过木板和罩布的缝隙射进来,照得那张脸血淋淋地陌生。
还是像往常那样,他们肩并肩挤着坐:“我来谢你,”屈凤说,“你舍身救我,这辈子我不会忘。”
谢一鹭呛他:“我就图你个不忘?”
屈凤没说话,谢一鹭直勾勾瞪着他:“我图你活蹦乱跳地出来,和我把酒言欢!”
屈凤低下头:“你根本不喝酒……”
谢一鹭气结:“没什么说的了,”他连连摇手,“我和你没话说,两条道上跑的车!”
屈凤让他这话顶急了:“我能怎么办,你已经是郑铣的人了,非把我也搭进去才是对得起你?”
“对不起!”谢一鹭猛地嚷了一嗓子,“你对不起我这颗心!”
屈凤显然被他这一嗓子吓住了,惊恐地压低声音:“小点声!”
“怕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谢一鹭冷笑,“怕你别来呀!”他掀帘子要出去,被屈凤死死拽住袖子:“谢一鹭!”他躲在暗影里,不肯稍露一露头,“你记着,到什么时候,你的恩我一辈子报!”
谢一鹭生生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偷偷摸摸报你的恩吧,屈大人!”临走,他扔给他一句吉祥话,“早日飞黄腾达!”
两个人都有气,可话到了这里谁也停不住,谢一鹭甩着袖子在夕阳里走,走得愤然,走得铿锵,带着一种落拓的快意。
到郑铣府上时,夜宴早开始了,说是宴,其实更像是闲聚,靠水的小厅上面,摆着五六张大榻,客人坐在榻上,前后左右围的全是美人。
谢一鹭进去时都傻眼了,那些女人,穿着露肉的纱衫,梳着时下流行的牡丹头,点翠花钿,四肢上皆是金钏,一动,便“叮铃”作响。
过小拙占着郑铣旁边的檀木榻,支腮横陈在上头,眉间点着箭镞砂,没穿鞋袜,一双细嫩的白脚闲闲在榻边荡,手里抓着一只甜瓜,有一搭没一搭地咬。
“快摘了去,”郑铣指着他的发髻,上头有一支小钗,看颜色是足银的,“寒酸东西别让我看见!”
过小拙当没听见,小脚丫晃得更厉害了。
郑铣伸腿踹了他的榻围一脚:“还美,”他说笑似地让大伙评理,“这小子不知道犯什么浑,跟个小火者扯上了,我该不该说他!”
今晚上请的都是心腹人,没人跟他见外,屠钥边嗑瓜子边说:“人家小孩子你情我愿的事,督公你管太宽了。”
郑铣立即坐直了,要拉开架势跟他好好论一论,余光瞥见谢一鹭,忙招手:“春锄怎么才来,快,今天的‘大救驾’不错。”
下人应声端来一碟发糕,掺了核桃蘸着奶,确实精致,可叫“大救驾”实在有些夸大,谢一鹭接过来找张榻坐下,对面水上在演《拜月亭》,吹拉弹唱的都是女伶,应该是郑铣的家班,今天他穿得像个道士,光着脚,头发披散,扎一只小紫金冠儿,因为容貌好,搭着黑大氅,举手投足冷艳得像个仙人。
“他才不是火者,”过小拙厌烦地白了郑铣一眼,“在廖吉祥手底下也是数得上的,再说了,我就玩玩,还得找个王孙公子么?”
郑铣让他气乐了:“玩你也挑挑人,要银子没银子,要‘家伙’没‘家伙’,有什么可玩的!”
“家伙”指的当然是男人那东西,谢一鹭失笑,郑铣和廖吉祥真不一样,不会期期艾艾地伤情,只爱财大气粗地煊赫。
吃完糕,擦擦手,脚底下突然什么东西擦过去,谢一鹭以为是猫,吓得提起脚,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球,红缎子面上绣鲤鱼,追着球跑上来一个小孩子,梳总角,两三岁年纪,大眼睛黑得像葡萄粒,滴溜溜的招人疼,后头还跟着一个大孩子,七八岁,穿得金光闪闪,活像个老爷。
“爹!”小孩子在美人堆里看见郑铣,大叫了一声,谢一鹭惊得连忙去看屠钥,屠钥跟他耳语:“买的,假儿子。”
怪不得郑铣不上心,也不起身去抱,而是把袒胸露乳的女人们推出来,让他管她们叫“娘”。小孩子傻傻地叫,那些“娘”接二连三把艳丽的红唇往他的小脸蛋上印,谢一鹭看不过眼,上去把孩子抱下来,拿袖子一点点给他擦。
这时候大一些的那个孩子爬到了空榻上,随便搂过一个女人就亲嘴,谢一鹭看见,惊恐地拉扯屠钥:“那个也是买的?”
屠钥噗哧一声乐了:“那哪是孩子,”他贴着谢一鹭的耳朵根,“是个侏儒,叫灵哥,督公请来‘看病’的。”
谢一鹭愣怔:“什么病?”
“下头的‘病’,”屠钥给他使眼色,“他跟喇嘛学过,南京没有妓女不怕他,都叫他‘花里魔王’。”
谢一鹭呆张着嘴,屠钥拿眼瞄向郑铣的小肚子:“你看督公那儿是不是隆起来一块,那是挂着药呢,顺风旗,也叫龙虎衣。”
谢一鹭想到廖吉祥,心中一动:“有、有用吗?”
“就是山獭根,”屠钥猜他不懂,“公山獭淫得厉害,母山獭都不给碰,公山獭就抱着树蹭,死的时候那根东西已经入木寸许,有人就破树取之,拿来入药。”
“那……”谢一鹭臊红了脸,“多少钱?”
屠钥意外地看向他:“你用?”
“不、不是……”谢一鹭想来想去,“我……试试。”
屠钥露骨地往他下面看:“不像啊……”
这时候又有客到了,小火者在前头引着,后头跟着的是个宦官,谢一鹭打眼一看,居然是阮钿。
阮钿看见他也愣了,露出一副心虚的表情,脚上停了停,被郑铣瞧见了:“老弟,”他倾着身,像是怕他为难谢一鹭,“廖吉祥的对头又不是你的对头,别伤了和气。”
阮钿和谢一鹭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笑起来:“也是,我和谢大人没过节。”
他走过去,在空榻上坐下,谢一鹭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心里很替廖吉祥不痛快——阮钿背着他来见郑铣,明摆着两面三刀。
“老弟,”郑铣在身边的小夫人中随意指了一个,客套地往阮钿那边让,“听说你最近手头紧?”
阮钿也不推辞,痛快地承认了:“家里那个花销大。”
他说的是珠市的扬州姐儿,郑铣玩着酒杯,忽然就把话儿递过来:“跟着廖吉祥有什么出息,不如来帮我?”
谢一鹭盯着阮钿,看他油滑地不露声色:“说这些早了点吧,郑九爷。”
郑铣哈哈一笑,一点没有介怀的样子:“不急,”他眼睛倏地一转,想起什么似地,“听说……你挨过廖吉祥的鞭子?”
这有点揭人疮疤的意思了,过小拙、屠钥、灵哥全朝阮钿看过去,阮钿没脸没皮的,倒嘿嘿笑:“挨多了,惯了。”
这一刻,谢一鹭真觉得他会背弃廖吉祥,织造局的几个心腹里,唯独他和廖吉祥的性子拧着来,何况他还不读书,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厅上只有一张榻是空着的了,郑铣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说:“来吧,”他放下杯,颇有风标地把一头长发从背后甩到胸前,用手微微拢住,朝客人们眨了眨眼,“后头玩一阵去。”
说着,他从三妻四妾围成的“肉屏风”里出来,在小火者的搀扶下绕过廊柱,转到小厅背后,谢一鹭傻傻跟着他,走了两步,发现屠钥没动,便问:“你怎么不来?”
屠钥噙着笑,把瓜子“咔嚓”一声嗑响:“你去吧,我没兴趣。”
谢一鹭没多想,绕着廊柱转过去,背后是一间暗室,他贸然进去,霎时间,像被蜂子蛰了眼,一把将脸捂住。
里面白花花的一片肉,有男有女,蜂啊蝶啊似地围着郑铣,上头下头地伺候他,这场面着实骇人,谢一鹭想避走,却定住了一般动不了,后头灵哥擦过他进去,边走边把衣服脱了一地,他看着像个孩子,却性急地挤到郑铣身边,熟练、甚至淫亵地揉搓他的胸口。
谢一鹭的视线在屋子里乱扫,慌张得无处安放,地上横七竖八丢着几本刻版《金瓶梅》,翻开的书页上全是露骨的春宫。
他踉踉跄跄退出来,通红着脸经过阮钿身边,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指着身后说:“里头……哎呀荒唐!”
阮钿别有深意地翘起一边嘴边,像是知道暗室里的玄机,熟络地取笑他:“不就那么回事么,看把你吓的!”
他俩的口气绝不像没有交情,屠钥不禁眯细了眼睛盯过来,谢一鹭发觉,忙快步朝他走去,同时指着那张空着的大榻问:“这个是谁?”
屠钥用一种探究的的眼光看着他:“龚辇啊,”他的神情刀子一样凛冽:“太不懂事,拂了督公的好意。”
第28章
桃花零落,一眼望过去,枝上已是绿肥红瘦了,桃树下头走着,总有花瓣飘下来,粉的白的,让人心里跟着悱恻。
廖吉祥在前头走,边走边偷偷碰自己的嘴唇,现在仍觉得烫,那个吻,像要把他从里到外掏出来一样凶猛,太无耻了,他想,两个男人湿漉漉地吮着对方——如果自己真算个男人的话。
“你干嘛走那么快?”谢一鹭从后头轻轻拽了他一下。
被拽这一下,廖吉祥都觉得脸上挂不住,火烧了似地红了脸,嘴唇紧抿着,还觉得里头像有条舌头,从牙齿上火辣辣地扫过,在喉咙口坏心眼儿地纠缠,当时他发出声音了,像被逼狠了,无措地“哼”了一声。
本来没什么,谢一鹭? 匆蛭饫潜返囊簧O吕纯醋潘袢鹊亍⒖是蟮乜醋潘渭樗凳祷笆桥碌模恢琅率裁矗蟾攀桥抡庵帜吧男亩律砩险飧龊鋈磺坑财鹄吹哪腥耍才虏腥钡淖约骸?br /> “我解你的衣襟行不行?”谢一鹭喘着粗气问,廖吉祥立刻把自己的领子攥紧了,他不让,谢一鹭失望地拱他,可能也有些报复的意思吧,粗鲁地舔他的面颊、啃咬他的下巴,用力箍着他,掰着他的胳膊。
廖吉祥恐惧地闭着眼,任他做着这样那样的古怪事,大腿上热,他觉得是谢一鹭的扇子柄戳着他了,随着那下流的蠢动,一下一下鲜明地划过。
“养春,”谢一鹭从后头扯住他的手臂,热乎乎地把他拉进怀里,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背影,他如今怎么能够满足呢,“别不理我!”
“我没不理你……”廖吉祥虚着声说,天真地想从他手里逃开,可哪逃得开,谢一鹭已经势在必得了,像个红眼的妒夫,急躁的痴汉,边搂着他,边露骨地摸索他的身体。
“放……放开!”廖吉祥惊叫,他没和人这么近过,也不喜欢和人这么近,“你这样……像个疯子!”
谢一鹭想说我是疯了,为你疯了!可抱着他,折颈在他鬓边,嗅着他身上混着奶味的檀木香,他便什么都舍不得说了,只想这么沉溺。
廖吉祥觉得尴尬,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羞耻与害怕交加的尴尬,“你……你回去跟郑铣说,让他找人去看看那帮修堤的老百姓,”他瑟缩着,不敢喘一口大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有人报我了,他们像是……有、有异动……”
谢一鹭光顾着在他脖子上舔舐,没回答。
“你听到没有!”廖吉祥是臊还是什么,急起来,隔着袖子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谢一鹭没防备,疼得大叫了一声,愣愣看着他。
廖吉祥猜可能是把他掐疼了,心里歉疚,便不再挣动,老半天,谢一鹭才敢又贴上来,这回廖吉祥很顺从,苦恼又有些畏惧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嘘——”谢一鹭像哄小姑娘那样哄他,廖吉祥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宠过,居然有些撒娇的意味,“别耽误了事,听到没有!”
“听到啦!”谢一鹭敷衍着,像个不耐烦的情人,“一帮老百姓,能有什么异动。”
廖吉祥柔顺地依从在他怀里:“一起修堤的有当兵的。”
谢一鹭搂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这个担心不无道理,廖吉祥心里是装着天下的,被贬低污损成这样,他也没计较过自己的得失,谢一鹭懊恼,又像是惋惜,煞风景地问:“你为什么要收那些钱!”
他指的是箱子里的金锭银锭,廖吉祥仍然赌着气,酸溜溜地说:“我老了要买棺材,要置装老衣裳,还要找和尚念经,我现在不贪,老了谁给我送终?”
谢一鹭急急把他扳过来,和他脸对着脸,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可还是把话咽下去,转而说了别的:“山獭根……你听说过吗?”
廖吉祥的表情不自然了,别扭地垂下头。
他是知道的。谢一鹭偷偷欣赏他雪白的眉心和一双浅淡的眉头,贴上他的耳朵:“你用用?”
廖吉祥摇头,谢一鹭很小心很温柔地搂住他:“郑铣就用,说是好使的。”
半天,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他是半白……”
谢一鹭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半是心疼半是愧疚的,他慢慢抚摸他,这时候下身又有那种冲动了,想把廖吉祥怎么样的冲动,为了压抑这股邪火,他慌乱地寻找话题:“那个,以后……对阮钿好点吧?”
廖吉祥可能是被他勒得紧了,稍动了动,又不大动,像小时候养的猫狗那样粘人:“干嘛提他?”
“就……就是想起你打过他。”
“不对。”廖吉祥蹭着他的衣襟抬起头,大眼睛圆圆睁着,谢一鹭从没这么看过他,乖乖的,几乎像是他的所有物了,他没容他再说话,猛地把他亲住。
廖吉祥吓得往后躲,躲到哪儿谢一鹭追到哪儿,还是和上次一样用的舌头,简直是竭尽全力,被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挑逗,很快,廖吉祥就软绵绵了。
谢一鹭却觉得还不够,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不给他,抓着他的腰,把他往小树林里拖,廖吉祥惊了,揪着他的肩膀拉扯,脚在地上徒劳地蹭,谢一鹭干脆抱起他,高高地抱着,往浓密的树林深处走。
“我喊人了!”廖吉祥叫,却是压着嗓子的,他这种不敢声张的态度让谢一鹭觉得他们真是在做一件有违伦常的丑事,可越是这样,他居然越情动。
心里想着要把廖吉祥扑倒在挂着露水的杂草丛里,可真到做了,他却轻手轻脚,把人端端摆在干燥的沙土地上,然后对着他,像一双新婚的小夫妻那样,羞答答坐好。
廖吉祥受不了这样被他看,两个脸蛋赧得红艳:“我要回去……”说着,他想起身,被谢一鹭按下去,他凌厉地瞪着他,又试图起来,谢一鹭还是按他,终于他忍不住了,委屈地质问,“你要干什么!”,他慌得语无伦次,“我又不是女人,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