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眼见四下无人,拿出了件东西放到端华手里。
端华摊开手掌,是一截用红绳系好的断发,她马上收紧了手掌,抬眸看了侍女一眼,面上不动声色,侍女又附在端华公主耳边说道:“今晚,请您帐中相候。”
端华面上腾地一热,心中犹如万鼓在捶。
本是倒春寒的天气,草原不比中原,日夜温差极大,端华公主帐中夜夜燃着火盆,再没有银丝碳烧,配着牛油做成的蜡烛烧起来的难闻气味,公主每每难以入眠,今夜却是不同,公主着了中衣,散了乌发,躺在床上半拢着被子像在等待着什么。
草原的夜里也很安静,偶有战马的响鼻和苍鹰的展翅打破这一份静谧。
端华背对着帐帘的方向,她听到帘子被掀,一阵寒意扑了进来,赶紧闭上了双眼装作入睡的样子,仿佛这样就可以忽略不请自来的人,忽略他伸-进衣-襟的微凉手掌和贴到背上的火热身躯。
☆、78|77
云收雨覆,公主娇喘微微,欢愉之感比起新婚之夜更甚百倍。帐中香客的手还停留在公主滑嫩的背脊上流连不已,垣国来的公主果然娇嫩,与草原上的女人大有不同。
远嫁敌国,百不如意,生活的打磨让端华公主收起了不少桀骜之气,纵然心中对裙下之臣冒犯父妻的行径满是鄙夷,说出口的也变成了“郞格不但骁勇无敌,胆魄也是异于常人,若是可汗突然来我帐中,你我二人莫说这半日的夫妻做不成,只怕不到明日项上人头都成了献给神灵的祭品。”
郞格意为草原之鹰,是都别可汗在长子塔木欣十六岁时赞他骁勇善战年少无敌而赐下的尊号,塔木欣听到这个曾经自已最引以为傲的称号,本微翘着的嘴角一沉,连绕着端华发丝的手都一紧,引得一声“嘶”声。
端华不悦地看过去,塔木欣又换成调笑的嘴脸:“这可怎么办?我还想与公主做长久的夫妻呢。不过话说回来,公主不惧事发的危险,如此为我大开香帐,也是女中豪杰。”
端华打掉了他缠着自己头发的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塔木欣空出来的那只手缠不了头发,改去搂过腰身,一个施力,端华就以背对的姿势紧贴在了他的胸膛,只听浑厚的男声说着与其嗓音不符地撩拨之语:“说真的,公主真的想一直这么下去?”
“不想又如何,难不成朗格这是想向大汗请命,将我许了你?”
“诶~公主是父汗的阏氏,不比父汗帐中的其他女人,请命当然是不能的,但公主就没有想过,同样是阏氏,做谁的阏氏也是大有不同的。”
耳边的热气令人发痒,端华眼中早已没有了温度:“你想取而代之?”
“公主如此冰雪,有些话又何必问破呢?”
端华没有说话,用力挣了一下作为回答,塔木欣没有放手,反而拥得更紧:“你不做也会有旁人,父汗死了,公主会嫁给他的兄弟还是儿子就很难说了,听说我有个叔叔在帐下的脾气有点不好,女人进他的帐子,一般走着进去,被抬着出来。我就不同了,我继承汗位,公主也依然坐在阏氏的位子上,你们垣人最在意的体面与尊严你一样也不会缺。”
端华瑟缩了下:“你要我怎么做?”一个粗瓷瓶被放进手心,不同与两人肌肤相贴的热度,这个瓶子沁凉,粗糙,带着令人绝望的触感,塔木欣道,“撒一点在你燃的炭中,他一向有中风的顽疾,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是吗?”端华闭上了眼睛。
她这是在与虎谋皮。
延望宫中,太后疲惫地居于上座,问话也颇为吃力,底下跪着的宫女反而面色坦然全无惧色,哪怕脸上覆盖数个血红的掌印。
“你是柔嫔的人?”
“正是。”
“这宫中每日的哭声是怎么回事?”
“娲鱼每到夜间发声如妇人幽泣,我放了几条在井中。断魂芳与兰草极为相似,长久闻之不能安眠,毒妇你心中有愧,又听了哭声,夜间自然不能安眠。”坦白地十分详尽,如果忽略因掌嘴而导致的口齿不清。
“放肆!”方姑姑喝道,抬手欲要再打,太后制止了她,只道:“你受柔嫔的指使,在延望宫做了十数年的洒扫粗役,倒不知柔嫔还有这份心性。”
“毒妇你休要以为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工于心计,旧日柔嫔还是不是柔嫔,她身为一等宫女时时常救济我这粗使仆役之人,因而交好,你为了对付淑妃,将她推了出去,让她在这宫中无望地过了半生不算,连她的性命你也不放过,毒妇你根本不配为人!”
太后阖上了双目没有应答,方姑姑怒目而视:“柔太嫔的死是自戕,与太后娘娘有什么干系?”
这宫女直视着上座地太后道:“你敢说她的死你半点没有责任?当年她成为柔美人前不久,还与我说过皇后答应了不多时便放她出宫,宫外的亲人已经为她找好了亲事,毒妇,你亲口答应过的,你还记得吗?”
太后睁开了眼,目光仿佛看到了久远的往事:“是啊,我亲口答应过的。”
这下方姑姑也是无话可说,殿中陷入了一片静默,宫女语气不复之前地激动,平静道:“如今事败,生死我也早置于身外,柔嫔去后,我无亲无故,便是株连也只有我一人,毒妇你要杀便杀。”
太后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便成全你。”话毕方姑姑命人将她带了下去,太后的语气有一些无力:“阿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娘娘正当壮年,陛下也才刚给您添了个小皇孙,您怎么会老呢?”
“一个柔嫔的故人在延望宫兴风作浪我都无知无觉,最后还是平素都不放在眼中的许氏替我平定了此事,究竟是她们都变强了,还是我老了呢?”
军帐之中,陈宝屏息以待,吴安经过通传进了帐中,见熙和帝看一份文书看得入神,还当是什么紧急军务,看了陈宝一眼,陈宝微一摇头,继续当他的人形柱子去了。
信中的字毫无风骨,零零碎碎地说了些琐事,熙和帝看得出来这是在与他粉饰太平,于是在看到母后久病不愈,周氏被罚时皱了眉,一直往下,信纸下端那两个黝黑地墨团,认了半天才看出来这是载柠的小脚丫子,强忍着笑意,熙和帝阖上了信纸,
熙和帝看完文书,免了吴安行礼便道:“你这个妹妹,练了这么久的字,还是写得这般难看。”
吴安欠身道:“皇后娘娘在家中不愿提笔,父亲也从不拘着她,便养成了如今这个性子。”
口气中充满了兄长对顽劣小妹的无奈,熙和帝面带微笑地听完,仿似不经意地道:“听闻当初皇后的婚事因为端华的介入闹得满城风雨,忠勇侯有意,让你二人成婚,也算是青梅竹马,玉成好事。”
这话一出,不说陈宝悚然一惊,吴安立时跪地:“臣万死不敢有此冒犯之心,陛下此言,令臣惶恐至极。”
吴安不信熙和帝是如此小量之人,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摆的姿态还是要摆。
熙和帝也显然意不在此,让陈宝将吴安搀了起来:“不必紧张,皇后虽位为中宫,在被记上玉蝶之前也是自由之身,忠勇侯拳拳爱女之心,有此意愿也实属正常,朕今日提起此事也不为别的,只是问你,这些年都不回故土,不报血仇,是否就是舍不下她?”
吴安本一直垂头听着,听到这句话霍地抬头,目光如炬,原本戴上的为人臣子惶恐至极的面具也终于出现了裂缝。
☆、79|79
许莲坐在肩舆上,春桃在边上快步跟着,一边催促抬肩舆內监动作快,许莲被颠不甚舒服也没说话,事出紧急,延望宫才报的消息,太后不好了。
“原先不也说病情稳定下来,宽心养着便会有起色吗这那事不是一了更不该有事烦心了,怎么突然就不好了呢?”
春桃只道奴婢不知,许莲也纯粹只是表达下疑问,没指望她的回答,太医的话和脉案也说得清清楚楚的,忧思过重,郁结于心,摆明了是心病,自然药石惘灵。
到了延望宫,一下肩舆,头一次没让通报,许莲一路进去,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隐隐已经有了哭声,径直进了寝殿,方姑姑木着脸色一跪没有说话,许莲摆手免了,就看到太后半趟半坐在床榻上,背后依着两只靠枕,居家随意地披散着一头已染有银霜的乌发,面上带着久病之人不该有的微微红润,看见她便露出个十分可亲的笑容,像个慈祥的老人一般对许莲招了招手:
“你来了,快到母后身边来坐。”
事出反常得太过,这不符合太后平日的性格,人在什么时候才会放下一身的设防呢?许莲想着便心里一个咯噔,面上却笑着走了过去。
太后等她一走近就拉了她手坐下,这一份亲昵要在平日许莲一定会觉得不是惊悚就是惊吓,可在今日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突兀与做作。
“母后瞧着起色好多了,想来再过几日便会大好,御花园今日新植了几株兰草,母后若喜欢,过两日臣妾便陪着母后去瞧瞧?”
太后笑着没应,问道:“载柠呢?可好些了。”
许莲这次没废什么他好多了,不要担心的废话,转头便要吩咐春桃,却感到握在手上的力气略紧,转头便见太后笑得毫无芥蒂:“不必了,知道他好便罢了,这好好的抱来抱去再过了病气。”
许莲也不争辩,口舌多费反倒显得虚伪,给春桃使了个眼色便把这阵略了过去。
太后抬手掀了帐幔,问道:“今日天色好吗?”
许莲跟着看过去:“天色不错,在日头底下立得久了还觉得晒。”
太后点了点头:“嗯,那好,去走走。”
这病重了竟还能走动?许莲面色不动神色地应了,搀扶着太后起身,亲手伺候穿戴,边用眼神向方姑姑投去疑问,却见方姑姑已是下唇微颤,双目含泪地盯着太后的动作。
许莲隐隐有些明白,预感更加不好。
太后的确还能走动,也确实是病重了,从寝殿到花圃的几步路,由许莲搀着也颤巍巍地走了许久。
许莲陪着太后在花圃边上站定,阳光撒下碎金,映得花木愈加青翠娇艳,太后从方姑姑手上接过装了小半的水壶,吃力地浇洒了些,许莲怕她吃力,把壶接了过去,夸道:“母后这的花草长势喜人,不枉母后成日惦记悉心照料。”
“是啊,长得是不错,还是这些花草好啊,再精贵也比人心容易伺弄多了。”
这话她本不该接的,但没忍住还是接了:“往事已矣,母后且放宽心好生养着身子,载柠还这么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太后目光深远,苍凉尽去:“事到如今,还哪有什么往后。”
忽起了风,花木尽数垂头一片摇曳,方姑姑递上披风,许莲替太后披上,触到颈上的肌肤,在日头底下站了这么久,还是沁凉沁凉的,太后裹着披风,却还是经不住风吹,身子晃了晃,许莲连忙劝说回去,太后执意不肯,众人无法,只得搬了躺椅过来让太后躺着歇歇,太后从善如流地靠在椅背上,问许莲道:“泩陵该建得差不多了吧?”
“是,下月便都完工了。”泩陵是延平帝的陵寝,延平帝没下旨为自己造过陵寝,比较死得时候不到知名,也不会盼着自己早去,而他病重之时太子自该秉持一片慈孝之心,盼着早日康复,也是等到延平帝大行才下令动工的,因而陵寝拖到了如今还没完工,许莲听太后问起这个猜测是有交待后事的意思,陵寝建造的时候按例便是造的帝后同享的,这话绕到嘴边许莲又把它咽了回去。
果然太后下一句便是:“完工了便罢,久病成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乘着现下还点气力说话,有几桩事要托给你,还望你能答应。”
这种时候许莲能说什么?
“母后吩咐便是,儿媳岂有不应的道理。”
太后却笑着摇了摇头:“别应得那么痛快,这几桩事体说难不难,说易也着实不易,说来前些日子张氏和延望宫内鬼的事你办得很漂亮,从前是我小瞧了你,往后我不在了,能否周全就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种时候,许莲知道自己应该说一些诸如“母后别说这些丧气话”“太医不是说了吗?好好调养很快便会好起来的”之类的话,但她盯着太后平静和祥的面容,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太后缓了口气继续道:“事情一共三件。第一,我死后密不发丧,皇帝还在阵前,我若去了,依着孝道,他必定要赶回来,到时影响军心便是我的罪过。第二,宫里女人虽少,却从来不是个清净的地界,往后不论是为了载柠还是你自己,像对付周氏和张氏那样,该狠心的时候别犯傻。第三,我若去了,不必去叨扰先帝,棺椁置往临居便是,我不想在那边也看见他。”
许莲越往后听越是心惊,听到第三直接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帝后死不同穴,棺椁还要发往本家,这在当世简直惊世骇俗,若是日后熙和帝给她戴绿帽子,她恨急之下下这种命令还算正常,从太后口中说出,她简直要怀疑太后是不是病糊涂了,或者她婆婆那么彪悍的躯壳内其实藏着一个穿越的灵魂?
太后看着许莲惊讶的神情,添了句:“生时既未同衾,死后也不必勉强,你与皇帝恩爱不同寻常,现下可能不懂,也但愿你这辈子都不需要懂,老婆子最后这点心愿,也只好指着你了。”
这话不难品出个大概,太后这一声苦斗,熬死了丈夫,熬死了情敌,熬死了所有与她对立的人,到了如今万事都该放下的时候,反而过不去了,人最过去的往往过不去的就是自己那关。
当然,不管太后的心境她体会了几分,也希望她自己永远不用亲身经历
许莲点头答应了:“母后放心,臣妾一应都按您吩咐就是。”
说话间春桃抱来了载柠,一放下来,小团子颤颤巍巍地歪几步,抓住了躺椅外太后的一点袍角,奶声道:“祖,祖..”
许莲笑道:“这是他最近新学的词,想必是在唤皇祖母呢。”
太后慈爱地望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摸一摸孩子那滑嫩的小脸蛋。
☆、80|79
自熙和帝亲征以来,乌桓凭勇猛迅捷,南垣则以屡出奇策,双方各有胜负,战事呈现胶着之态。
都别可汗年事已高,本意速战速决,攻势骤然受阻,不免心生烦燥,引得旧疾发作,因而小歇了半日,不料醒时起身突发晕厥,在旁侍奉的蓝媚儿让人传了军医,可汗有病的消息因而传了出去。
侍女把消息告诉了端华,端华有些不敢相信,目光飘到角落的碳盆上,烧完不久的碳还散发着余热。
“怎么会...”她明明还没有动手,怎么会?
不等她仔细将后果与前因理一理,忽有兵士闯入,领头一人道:“搜。”其余人便一拥而上,在帐中肆意翻找。
端华骂一声“放肆,成何..,”体统二字还未出口,忽得灵光一闪,猛得站起,就要扑向平日放衣物的藤木箱,但已经晚了,一个兵士用脚踢翻了箱子,白色的瓷瓶滚到了地上,端华还要去抢,却被一把扯住了手肘,回头一看,是跟自己远嫁至此的侍女,一路而来,悉心照料陪伴。
端华到此时才想起来,她应该是王氏的人。
侍女在端华耳边轻声道:“公主殿下,冒犯了。”
兵士将瓷瓶拿给领队,领队打开一闻,对着端华道:“带走。”
“大胆,你们...”剩下话被塞到嘴里的布堵了回去,侍女做完这一切动作的退到一边,上来两个兵士拖着她往外走,端华在被拖出帐子前回头看了一眼,侍女并不出色的样貌,神色温和恭顺一如往常。
端华被带到主帐中,膝盖重重撞在地上,她双手被绑勉力撑住身子,抬头看见站在都别可汗床边面色阴沉的塔木欣以及站列两旁的王公大臣,见她被推进来,面色丝毫未变,也无人开口相问。
方才搜查的领队呈上瓷瓶,塔木欣没有打开,直接把它将给了一旁头戴羽冠手持巫杖之人。
端华未曾见过也猜得出这是乌桓的巫师,也明白自己死期将至,极度的惊惧之后她奇异地冷静了下来,母妃皇弟只怕都已遭不测,这般结果未必不是解脱。
巫师倒出些许粉末,放到鼻间一嗅就开始就浑身发颤,绕着可汗的床榻走了三圈,手中巫杖梆着的环铃呤铛作响,忽地站定,巫杖指着端华,用乌桓语大吃喊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