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他今天的时辰就用完了,直到天黑,他都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顶多能当个旁观。
薛闲:“……”
和尚跟着鬼,能干什么?
一个腰眼里挂着铜钱串子的和尚跟着鬼,还能干什么?
这么要紧的事情你个书呆子他娘的不早说留着过年?!
以薛闲这暴脾气,要放在以往手脚便利的时候,能把江世宁连同整间院子送上天。现如今,他却只能面无表情地透过窗窟窿,看到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这年头,靠嘴皮子功夫混饭吃的神棍到处都是,薛闲也没少见,也知道当中有些人确实会几手三脚猫的工夫,办不办得成事得看经验。所以越是老东西,越不好糊弄。
所以,当门外的和尚一脚踏进来时,薛闲便先松了一小口气——来人出乎意料的年轻,看得出不是个空架子,但也实不到哪里去。而当他以过人的目力远远扫过那和尚挂着的铜钱时,便彻底放心了。
越是有真本事的人,手里的铜钱镇过的邪煞也越多,远远看去,和一般铜钱区别很大。铜面上浮着一层精粹的亮光,油皮似的均匀裹覆着。虽然有人能靠些不上台面的法子仿出这层黄亮皮子,但那顶多能障一障普通人的眼,对薛闲可不起作用。
门前这年轻和尚倒好,连仿都不知道仿,腰间那串铜钱别说亮黄的油皮了,连铜皮都快磨没了。也不知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说不定一次都没正经用过。
就这样还想下山混饭吃?靠什么?靠脸吗?
薛闲暗自嗤了一声,安安心心地将食盒搁下,随手叠了道障眼法,将其变成一段带着烧痕的木头桩子。
他无声无息地朝椅背上一仰,高瘦的身形便瞬间塌了下去,眨眼的工夫,也变成了一张透薄的纸皮,只是边缘比江世宁光滑得多,画得也比他精细许多,脸上也没有多两坨红粉蛋子。
横尸在地上动弹不了的江世宁:“……”
由此可见,某人大概是属鳖的,纯种王八蛋。
那张被薛闲占据的透薄纸皮顺着椅子轻轻滑落在地,就躺在江世宁那张纸皮旁边。仅仅只眨眼的工夫,两张覆地上的纸皮又塌陷了一层,变成了趴在泥面上的一片暗青色苔藓,和这破败的屋子彻底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破绽。
若是放在大半年前,这种麻烦的事情薛闲根本不会做。哪个胆肥的人吃饱了撑的来抄他的窝,他能就地给人轰一口新坟。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放下身段,一层层地布上障眼法——
他一个刚从全瘫勉强恢复到半瘫的人,连给自己挪个地方都格外艰难,这副纸糊的身体能承受的术法也十分有限,不给自己掘坟就很不错了。
好在这次上门的和尚是个绣花枕,只有脸能卖钱。
他估摸着那和尚会进来转上一圈,里里外外找不到人也就该打道回府了。
穿着白麻僧衣的年轻和尚在院中停了步子,目光冷冷地扫了一圈。
江家医馆原本有三间正房、三间厢房、一个药圃院子带前头一间挺大的门面。算是个不小的宅院了,被大火一烧,三年荒芜,如今寥寥扫上数眼就能看个完全……
和尚收回目光,抬脚绕过地上的碎石残瓦,径直朝西边那半间仅剩的厢房走去。
他一脚踏进厢房门里,掩在袖间的手指便不可察觉地轻屈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铜钱面,又微皱着眉心松开手。
化作青苔贴服在地的江世宁死死盯着和尚的僧靴,生怕他进来踱上一圈,从他身上横踩过去。倒是薛闲满心悠哉,一点儿也没把这和尚放进眼里。
果不其然,厢房这么块蜗舍荆扉,一眼就能扫个透。和尚甚至没有走进来,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薛闲心里再度嗤笑一声。
可没过片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和尚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一方白麻布,看料子和大小,应该是他随手从自己的僧衣下摆撕下来的。他就这么隔着一块干干净净的白麻,拎着不知从院子哪出翻出来的一块铜皮,面色冷淡地走到了薛闲面前,一撩僧袍蹲下身来,将薛青苔从地上生生铲了起来。
薛闲:“……”
铲起来的时候,他眉心分明还皱了一下,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似乎是个略带嫌恶的表情。
薛闲:“……”
去他娘的这秃驴居然还嫌他脏!
第3章 纸皮人(三)
自认前半生“上能捅天,下能震地”的薛闲,就这么被一个空有皮相的和尚抄了,仅仅费了一块破铜皮……
两块青苔被和尚铲起来后,没消片刻便现了原型,变成了两张不大的人形纸皮。和尚神色漠然地扫了眼纸皮的脸,便将纸皮叠了起来,放进了腰间的暗袋里。
薛闲一口山呼海啸的心头血还没来得及喷秃驴一脸,就被迫贴上了秃驴的腰,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儿间隙。
倘若憋屈能生生憋死人的话,薛闲在这“抄家进袋”的工夫里能死去活来二百多回。他天生是个傲性子,只能他气别人,不能别人气他,是个不要面皮且蛮不讲理的祖宗。偏生这次一个大意撞见了钉子,阴沟里头翻了船。
不管最初缘由是什么,他跟这秃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薛闲是个不服管的,吃软不吃硬。要是此时手上有刀,他二话不说就该照和尚的腰眼里捅了,可惜他没有随身带刀剑的习惯。
这和尚看上去像个冰柱子,不搭理人也无甚表情,身体却还是暖的。微热的体温隔着并不厚实的白麻布,一点点渗进纸皮里。
没消片刻就被捂透了的薛纸皮:“……”
烦人!
确实烦人,对身体有恙的人来说,寒冬天里的一点暖意最易瓦解斗志,尤其薛闲这种瘫了半年的。筋脉不通,气血不畅,现今这具身体根本就聚不起多少热气,整个冬月几乎都是冻着过来的。冷不丁这么一捂,他的身体便先于头脑犯了懒,竟然有些不太想动弹。
被折叠了两道的薛闲愤然地躺了片刻,终于克服了身体的懒意,偷偷摸起了和尚暗袋里的东西。
对于这个年轻和尚,薛闲依旧不知其深浅。
若说是真有本事吧……撕块白麻布、铲块青苔地皮算什么本事?撒尿和泥的光屁股娃娃都会!况且真有本事的人掀一块地皮简直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别说一小块了,整个院子都能掀了,何苦还要拎块破铜皮亲自来铲?
可若说他没有本事……那他是怎么一眼看破这层层叠叠的障眼法的?
薛闲最初还顾忌着一点动静,摸索的时候动作又小又轻,借着纸皮透薄的方便,还真不容易察觉。
然而没多会儿,他就渐渐没了顾忌,也不知收敛了。因为他发现那秃驴似乎顾不上这头了,透过暗袋外头裹着的两层白麻布,他隐约听见院子外头多了些杂乱的人声,似乎有一拨人聚了过来,也不知为了何事。
“嘶……你打我脸做什么?!”江世宁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起来,他对薛闲的忍耐已近极限。
薛闲摸索的动作加快,一不小心拍错了地方。他没工夫也没闲情跟那书呆解释,便低低地“嘘”了他一声,示意那呆子老实待着别乱出声。
这半年来,他行动有碍,每回想要做什么事,亦或去什么地方,都得借点东风。或是人,或是物。这回难得碰上个秃驴,就算他半点儿本事都没有纯靠坑蒙拐骗,那也总得带着一些能糊弄人的玩意儿。薛闲想在他这暗袋里顺手捞点趁手的东西,而后再趁乱离开。
薛闲正忙活的时候,抄了他的年轻僧人已经走到了江家医堂的宅院门口。
原本颇为厚重的宅门早已残缺不全,铜质的门箍甚至有些变形。两门相抵时,怎么也合不严实,留了一条偌大的缝隙。和尚在门前停了步子,眼皮抬了抬。
透过那道龇牙咧嘴的门缝,他能清楚地看到,门外已经围了一圈乌压压的人影。江家医堂早已是废宅,门口自然不会悬什么灯笼,悬了也无人可照。可这会儿,外头那拨人手里提着一串纸皮灯笼,白晃晃的几团毛光,将来人照得气势汹汹,分外严肃,大有种“来者不善”的架势。
这模样,不是来捉鬼的,就是来拿人的。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这么大的阵仗,换谁冷不丁撞见,都会有些发憷。可这年轻和尚扫完一眼,便敛回目光。他推开宅院大门,看也不看来人,抬脚便要朝外走,好像眼前这群打着灯笼的人并不存在似的。
围在江家药堂门口的人,并非什么闲人。他们身上穿着县衙灰蓝色的制式布袍,腰里悬着二尺来长的薄刀,拢共有十来个。一看和尚要走,他们登时按住腰刀,收拢了圈围,将和尚的去路給堵了。
和尚停住步子,蹙着眉头扫量着眼前的人,似乎没弄清楚这些人跟自己有何干系。
“你说的,可是这个人?”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和尚目光朝说话者瞥去——那是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人,带着师爷帽,蓄着山羊须,看起来算得上清瘦,肚子却微微有些凸。若是宁阳当地人,定人一眼认出这中年男子是宁阳县衙的师爷刘诩。
可和尚并非当地人,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当地人,他也不一定会留意师爷长了副什么样子,有几只眼睛几张嘴。
倒是刘师爷问话的那人,和尚还留有三分印象——不是别人,正是九味居的小个子堂倌。
原来这堂倌对着九味居楼边的告示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去了县衙。既然悬了那么重的赏,必然是个棘手的要犯,谁知道他身上是不是背了一串命案?
于是,堂倌就这么把这位年轻和尚給告发了,县衙二话没说,当即来拿人了。
和尚的目光落在堂倌身上,后者似乎有些愧疚,朝后微微地缩了缩脖子,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大、大师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年轻和尚已然收回了视线。他抬了下手指,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便划了道弧,不偏不倚地落在堂倌怀里。堂倌还道是什么伤人的玩意儿,惊得闭了下眼。听到铜板相磕碰的声音,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钱袋!
被和尚丢进他怀里的,正是他之前塞給对方的钱袋。
这和尚仿佛终于扔了该扔的东西似的,一脸泰然地再次迈了步。这回,他约莫是被耽搁得不耐烦了,冷冷淡淡地冲衙役开了金口,道:“让开。”
“大人,这……”衙役一边挡着人,一边冲师爷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慢着。”师爷从怀里掏了一张薄纸,映着灯笼抖开,道:“这位小师父哪里人士?在哪个庙里供佛?可有法号?”
年轻和尚蹙眉看着他,似乎懒得开口答话,又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见他颇有些不知好歹的意思,师爷语气登时重了些:“小师父,有人来告,说你跟现今四海通缉的朝廷要犯有几分相似,你若执意不开口,我们也只好先拿你回去再细查了!”
年轻和尚冷冷扫了他一眼,片刻之后,平静地开?div align="center"> 诘溃骸胺ê判酰吧藜椅廾怼!?br /> 正经僧人向来不会混迹成这样,但凡说自己无家无庙的,十有八九是靠偏财吃饭,换句话说,就是神棍。
师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神色有些讽刺,而后又煞有介事地抖了抖手中告示,命人将灯笼举近一些,跟玄悯一一对照起来。
在暗袋里忙活着的薛闲将这话听了个完全,登时有些幸灾乐祸:让你这秃驴抄别人的窝,这会儿自己也要被抄了吧?该!
他暗袋里没摸着什么于他有用的东西,除了一根桃枝和两颗火石,就只有一个布包,他细细摸过布包的里层,似乎是一些长长短短的针。总之,都不是他想要的。薛闲顿时懒得再耽搁,便想趁着和尚没留心,偷偷从暗袋里滑出去。
对于这点,他多少还是有些自信的。只要他不想被人察觉,常人就绝对察觉不到他的动静。薛闲挑了那师爷再度开口的工夫,将自己绷成极薄的一张,沿着暗袋那一点缝隙向上蹭着。
谁知刚滑出去一个脑袋,就觉得眼前一黑——
那杀千刀的秃驴居然及时地抬了手,用一根指头将他冒出的纸片脑袋摁了回去!
薛闲:“……”
这位天生不服管的祖宗被摁得一脑门子火,当即在暗袋里烦躁地滚了一圈,顺手从布袋里抽了根针,对着那秃驴的腰眼便是一下。
玄悯:“……”
就在薛闲暗地里要翻天的时候,拦住玄悯的师爷对比完了完整的告示,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对啊……”
“不对?”他身后的衙役们跟着瞄了几眼告示。
“年纪不对,差了太多了。”师爷道,“长得也不大像……远看还有那么点意思,近处灯笼一照,这也太年轻了。况且要抓的这位,据说是个极难对付的高僧,这位师父……”
师爷目光下意识地在玄悯腰间转了一圈,扫了眼那个灰扑扑的铜钱串子,虽然没直说,但表情显而易见——面前这位显然是个嫩茬儿,铜钱还没练出油皮呢……高僧?开什么玩笑!
对于一眼就能看穿的神棍,任谁都不会有什么尊敬脸色。
师爷瞄完他那串铜钱,神色间便明显带上了鄙夷之意。他抬手冲玄悯挥了挥,道:“行了,没小师父你什么事了,走吧。”
玄悯抬脚便走,好像刚才这出不过是落叶沾身,拍一拍就掉了,跟他毫无干系。
不过他走出去两步之后,又不咸不淡地扫了眼那师爷的脸,淡淡道:“你活不长了。”
暗袋里正打着新主意的薛闲挣扎的动作一滑,差点把自己撕了:“……”太好了,不用费工夫了,这秃驴开始上赶着找死了!
不过他这一滑,便不小心贴到了靠近玄悯腰骨根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觉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嗡——”地一震,好似有人在他脑中敲了一记洪钟。
第4章 纸皮人(四)
薛闲被这冷不丁的一下震得呆若木鸡,袅袅沉回了暗袋底。一间有些懵又有些惊疑不定。
他安静了一会儿,再度在玄悯的暗袋里一点点挪蹭着,重新回到了刚才那处地方。他贴着有些粗糙的白麻布料听了听,又不信邪地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却再没有什么反应了。
“难道是方才那一针的效果?”薛闲暗自嘀咕了一句,再度捞起了那根细针。
“啊——什么玩意儿扎我一下?”江世宁瓮声瓮气道:“你究竟在折腾什么?”
薛闲突然反应过来,疑惑道:“你怎么又能开口了?”
这么一问,江世宁自己也愣了。
是啊,今日的时辰已经过了,照理他应该言语不得也动弹不得,怎么突然又能说话了?
难道跟方才震的那一下有关?也不对。在此之前,江世宁就已经开过口了,只是他们两人都没反应过来而已。
或者……这秃驴身上还真藏了什么好东西?薛闲暗自一想,便更好奇了。他二话不说,再度用针照着玄悯的腰眼捅了一记。
正要走出人圈的玄悯步子一顿:“……”
被人活捉了还能这样肆无忌惮,薛闲大概是头一个,也是个奇才。
玄悯皱了眉,将暗袋里那个从头到尾就没安分过的纸皮人捏了出来。被叠成几道的薛闲把自己折腾得有些散,但乍一看,也就一张折过的信笺大小,没个人形,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玄悯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捏着薛纸皮的头,要将纸上“粘着”的一根银针摘下来。
然而那针“粘得”有些紧,仿佛长在纸上似的。
玄悯垂下目光,冷冷地冲着纸皮道:“松手。”
衙役们:“……”这坑蒙拐骗的和尚有病吧?还是在装神弄鬼?
被那句“你活不长了”惊住的刘师爷这才回过神来,登时大为光火。他指着玄悯骂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野和尚,你形容鬼祟来历不明,即便不是这画像上的要犯,我也可以先将你拿了等查清你八辈儿祖宗再议,全然合乎法理。我一番好心不与你诸多计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倒咒起我来了?!来人——”
他这话还未说完,玄悯便打断道:“你印堂晦涩无光,中黑外青,属气运枯竭命数将尽之相。况且你左耳侧还有一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