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没等宋映辉去北苑看个究竟,尹太后却先找到昱央宫来来了。尹太后是宋映辉生母合禄太后尹采兰的父家姊,名尹晋兰,长相与合禄太后在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不过更显凌厉。她从不是笑脸盈盈,话也不多,她身边的女官却是伶牙俐齿,那女官说尹太后瞧着环星阁修得漂亮,又想着下个月便是宋映辉的生辰,她想在环星阁设宴庆贺。
“陛下,你觉得这样可好?”尹太后只是在女官说完后这么问了一句,宋映辉不敢对她说不。尹太后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颇为满意,她一手接管了环星阁。
宋映辉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对环星阁上起心来,只是觉得甚是郁闷,次日晚上他还是忍不住去北苑看上一看,没有兴师动众,他远远就让步辇停下了,然后带着张福海徒步走到北苑去,不料却还是被之前的女官拦住。她委婉地表示尹太后想给宋映辉留个惊喜,还是不进为好的。宋映辉无法反驳这理由,他只能远远望着环星阁却不能接近,最后只好转身而去。
“小福子。”行走在北苑的围墙外,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被月光映在墙上。宋映辉觉得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而身边只有张福海一人,便说出来了:“朕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皇帝。”
“这句话,陛下之前曾经说过的。”张福海记得,那次也是从环星阁回来的路上。
“朕说过啊,那么,朕还真不是个好皇帝。”宋映辉想了想,似乎对自己说过这话有一点印象,不过具体如何却想不起来了。
宋映辉之前这么说的时候,张福海挖空了心思来安慰他,如今他却觉得宋映辉也许是不需要他的安慰的,他不是什么都不明白。
“陛下……那是很难做到的。”
“确实很难,朕这份能力连才干都称不上,无论是皇祖母还是太后都要比朕厉害上许多。”宋映辉点点头,然后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面对着张福海:“朕要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成为强大的人呢?”宋映辉知道自己这话是不该说的,张福海也知道。
张福海看着还矮自己一截的宋映辉,他俊美的面庞上带着惨兮兮的笑意,只觉得他肩上担着无比的沉重。
“天时、地利、人和,便会强大起来。”
“天时让别人占去了,地利朕也得不到,这人和……更没有了。”宋映辉笑着说:“朕无可用之人,而朕自己更无可用之处。”
“……”张福海想对宋映辉说自己会为他所用,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朕本想有了帝师之后,会有所不同。朕也许真的可以有些才干,也许真的可以强大起来。不过,朕该怎么办呢,朕到底要怎么才能让贺稳为朕所用呢。他为什么什么都不教给我呢,他不晓得我有多需要……”
“贺大人是个精明的人,陛下想的,他知道的。”张福海和贺稳不过几面之缘罢了,不过他觉得那个人还是深不可测的。
宋映辉叹道:“他毕竟和我毫无瓜葛啊。我的事……他不会上心。”
“陛下若是心诚,贺大人会看在眼里的。”
“仅是心诚就可吗?”宋映辉知道这是一定要有的。
张福海想想贺稳,那个人不为他人多想一丝一毫,而且无欲无求,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办的人。他对宋映辉摇摇头,说:“造化更重要些。”
“造化?那还真是说不准的东西。”宋映辉低声说道。
“约是强求不得的。”张福海补充上一句。
“强求不得……”宋映辉听了张福海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笑出来:“哈哈,这可真是要看造化了。”
“陛下?”
“小福子,我还真不是做不了个皇帝啊。”宋映辉抿起嘴唇来忍住笑意,他看着张福海有点迷惑的表情,收敛了所有的笑意。
“就算是这样,朕还是不想再受制于人。”
今夜月深雾更浓,在这两人的身后,环星阁四周环绕着闪耀着光辉的明夜石,浮云遮不住。
第十章
昨夜从环星阁回昱央宫的路上,宋映辉是拉着张福海陪着他一路走下来的。抬着步辇的小宦官们不知所措地跟在宋映辉的身后,他们就算胆子天大也不敢走在皇帝前面,而刚刚上任的吴盛德年岁本来就不小了,一路走着实在是辛苦得不得了,但宋映辉不上步辇,他自然也不能上他的轿子。
宋映辉也察觉到了吴盛德有些气喘吁吁,他让吴盛德先乘轿回昱央宫去,可是吴盛德哪里敢,只能赔着笑说:“奴才没事的。”既然他这么说,宋映辉也就心安理地带着张福海溜达起来。
宽宽阔阔一条大道,前面走着金光闪闪的宋映辉,他身后跟着张福海,再之后就是胖成满月形的吴盛德和一顶空步辇、两顶空轿子。时有路过的宫人都忍不住偷偷多看上几眼,心里奇怪得很。
在北苑外说的话题自然是不能再继续了,这哪怕是脑子里还缺根筋儿的宋映辉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就是想跟张福海说说话,在这皇城之中曾经陪伴他最久的三个人,一是远在怀山郡的怀山长公主,二是尹太后派来的女官浣溪姑姑,三就是不久前驾鹤而去的杜堂生了,若是再往后算,这第四人就是张福海。
对于皇姐,宋映辉自然是什么话都愿意同她讲的,可最近怀山长公主并未入宫,而那浣溪姑姑,只不过是一同在昱央宫的屋檐下罢了,没什么要多说的。约莫是因为年岁相近吧,宋映辉对张福海十分亲近,张福海本也是不多嘴不多舌之人,即便是没有忠心,宋映辉也相信他不会有害人之心。
难得有悠闲地走在路上的机会,尽管天不是很澄澈,宋映辉还是兴致勃勃地给张福海讲起观星的事情来。传说有能者精通观星之术,天下大势,成败兴亡皆可得之,其中之佼佼者更是闭目亦可见星辰。当然,宋映辉只是普通的观星而已,或许“观星之术”这种事他是听也没听过的。
宋映辉是晚膳后才起驾去往环星阁的,一路慢慢悠悠再从环星阁走回昱央宫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连皇城中的灯都已被夜风吹熄了好几盏。张福海倒是无碍,宋映辉自己却觉得腿脚有些酸痛,哪怕是这样,回到寝宫之后他也不肯入睡,翻来覆去地想着今天和张福海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造化”和“强求不得”更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在这六个字后面隐隐浮现的还有自己捏着贺稳的下巴冲他发脾气的样子,宋映辉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的这个画面在他眼前过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他想为自己的冲动和愚蠢抱着枕头哭。
这下子,果真是要看造化了。
可是,造化弄人啊。
翌日,宋映辉居然比平常还早起上了很久,他伸展了一下腰身,觉得精神还不错,只是腿上的酸痛更甚。忍着这种感觉,坚持着像个老者一样缓慢地打完一套拳法,宋映辉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泡进了御池中,暖洋洋的水似乎连酸痛都带走了几分。
待贺稳来到的时候,宋映辉早已重新梳洗完毕,坐在流渊阁里读起了书。他之前并不是没有自己读过一些书,只不过那时没有人教他,自己兴趣也不在此,草草翻过而已。虽然说如今的宋映辉不见得对读书有什么兴致,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要多一点见识才行。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话没人说给宋映辉听过,况且无论是黄金屋还是颜如玉,他什么也不缺,只是宋映辉想想自己见过的那些有大才干、大智慧的人,尹沉婴这种读书人且不说,无论是陆不然这样的武将还是太皇太后、尹太后及怀山长公主这般女流之辈,无一不是提笔能弄墨的。
再者,贺稳也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宋映辉想自己多读上些书的话,也许能更接近贺稳一点。若是真如张福海所言一般,贺稳能将这些看在眼里,总是比单凭造化要好的。
初次勤勉读书的宋映辉面对上贺稳,虽然因为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而在心里觉得尴尬异常,但是他还是横下一条心来,从书中抬起头来跟贺稳笑着打了个招呼:“贺夫子,早。”
“参见陛下。”比起心里纠结得不得了的宋映辉,贺稳倒是坦然,不知他心里在怎么想突然变得不太一样的宋映辉,至少面上很平静,与平时无异。
宋映辉抬手摸了摸鼻子,他有些在意贺稳是如何作想的,不过又不能问出口,颇有些干着急的意思。让吴盛德去叫早膳来,宋映辉面对着贺稳坐下,贺稳的视线立刻向下挪了几分,停在他面前的茶杯上,然后一动也不动。以前都是贺稳先在流渊阁等着宋映辉来的,这是两人头一次单独呆在一张桌子上,宋映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以前是如何跟贺稳相对无言而不觉尴尬的。
“贺夫子。”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宋映辉还是先叫了贺稳一声来打破沉默。
“嗯?”贺稳突然听到宋映辉的声音,抬起头来下意识答道,然后似乎又觉不妥,他又说:“陛下有何吩咐。”
“没,没,没什么的。”宋映辉后背紧张得一颤,他迅速挺直了身子,咽了咽口水。贺稳看宋映辉没什么反应,似乎又要低下头去了,这哪里行呢,宋映辉见状赶紧接上一句:“贺夫子!那个……你昨夜睡得好吗?”
“昨夜?回陛下,臣睡得很好。”贺稳看着宋映辉捏着袖子的手,回说。
“啊,那就好。”宋映辉刚才只是情急之下随口接了一句话,可这句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往下说的,宋映辉只能硬着头皮又问道:“来的路上可有看到些什么有趣的?”他记得贺稳住在朝武门外,一路上来定是走了不少路的,许是能看到些什么呢。
“回陛下,臣是乘轿来的,并未看到什么有趣的。”
“呃……”宋映辉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继续下去了,这次换做是他低下头去看自己面前的茶杯了。真是,早该想到贺稳一定不是走路来的才对,朝武门那么远,贺稳又不是平民百姓。宋映辉挫败地低垂下了肩膀。
“不过,”贺稳押了一口茶,像是在回味一般地说:“虽然臣在轿中并没有留心去看外面,今早却闻到了月橘的香气,想来已经开得繁茂了。”
“月菊?朕未曾听说过。且这菊花不应是盛秋而开吗?”
“梅兰竹菊中的隐逸花如今自然是没有的。陛下定是听过‘南橘北枳’一词,臣所言的‘月橘’之‘橘’正是这其中的‘橘’字。这月橘又称石柃花亦或过山香,花色素雅,小而芬芳。”贺稳听出了宋映辉并不识得月橘一物,简单解释了一番,“这种花虽是清香,不过外形却不惹人在意。”
“这花可是寻常可见之物?”宋映辉想想他确实未曾留意过这样的花。
“是。”
“这宫中可有?”宋映辉继续问道。
“这……臣并不知晓,请陛下见谅。”虽然身为帝师,皇宫却并不是贺稳能够随意走动的地方,他也只是到过昱央宫而已。
“这并不是你的错,何必叫朕见谅呢?”宋映辉对着贺稳摇摇头,这确实怪不得贺稳,“这宫中朕也有很多不能去的地方。”
宋映辉的眼睛生得很漂亮,这漂亮只有一半是因形状生得好,剩下五分便要归功于清亮的眼神了。他认真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的。贺稳望了一会儿宋映辉的眼睛,说道:“若是陛下想见这月橘,臣会为陛下引路的。”
“真的?”宋映辉有些高兴地笑起来。
“臣不敢欺骗陛下。”
“嗯。”
宋映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桌上抬起一只手伸到贺稳身前,对他弯起了小指。“是这样做吗?”宋映辉不太确定地问道,他只是听说过而已。
贺稳看着宋映辉的小指尖,没有立刻伸出他自己的小指来。他在想什么呢?宋映辉紧张地偷偷看着贺稳脸上的表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只是隐约记得这个手势是一诺千金的意思,万一是他记错了,这其实是很不好的意思可如何是好?宋映辉想收回自己的手指来,可又怕唐突了,就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不动,脸颊侧面也渗出了细密的汗丝。
“陛下,这个并……”
“陛下。”在贺稳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将他打断的是带着早膳而来的吴盛德,他胖到变形的身体整个戳进了闻声看来的宋映辉的眼里,“陛下,该用早膳了。”
“啊,哦。”宋映辉连忙收回自己悬在桌上的手,抬眼示意吴盛德可以上膳食来了。贺稳也不再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宋映辉心里很在意他要说什么,但贺稳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是在催促他快些开始用膳。
刚才在小厅外候着的张福海这时也进来替宋映辉和贺稳备碗筷,小厅并没有门,只是用屏风来与书斋的部分隔开而已,而现在屏风还是收起的,两人刚才的对话应该是被张福海听得一清二楚。宋映辉心里还在想着贺稳为什么不与他拉手指,他并未注意到张福海和贺稳之间的一对视。他不懂得的事情,那两个人却是都懂得的。
今日贺稳要讲的仍然是千篇一律的古今圣贤之事、之句,不知这要讲到什么时候的。宋映辉强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在面前那卷书上,可是读了一字又一字,却没有半点装进了脑袋里,黑色的小字像是蚂蚁一般到处乱爬。之前有些舒缓的腿脚又酸痛起来,宋映辉还异常精神地不想打瞌睡。真是煎熬。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贺稳手里拿着书卷,但他没有低头去看书卷,反而是抬起头来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宋映辉:“陛下可知这句话是作何意思?”
宋映辉看了贺稳一眼,后者正等他回答,他赶紧低下头去在手中的书中搜寻起刚才的句子来,不过越是心虚越是慌乱,宋映辉脑子里一团乱麻,连贺稳刚刚念过的句子也想不起。
“呃……这句话……这句话啊……”支支吾吾说上只言片语,宋映辉装作在思考的样子。
“陛下,您可是在‘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这里有不懂的?”贺稳问宋映辉说,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重复了一下刚才说过的句子。在贺稳含蓄的暗示下,宋映辉找到了这句话的所在,然后瞪大眼睛快速读起来。
“君子,君子有三种乐趣,但是称王天下不在其中。父母双亲皆在,兄弟无恙,这是第一种乐趣;问天心中无愧,面对别人也……不怍?这是第二种乐趣。能得到天下的英才然后教育他们,这是第三种乐趣。君子有三种乐趣,然而称王天下的人不在其中。”宋映辉磕磕巴巴地解释完,然后把头深深埋进书里。他看不太懂啊。
“称王天下的人……”贺稳在口中低声念了念这几个字,细细琢磨着,一时之间是没了动静。
宋映辉看贺稳不说话,就轻轻叫了一声:“贺夫子?”
贺稳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只是抬眼盯着宋映辉看起来,他的眼神里面透着点宋映辉看不懂的东西,若是非要他说的话,那是好像马上就要流出泪的眼睛。
“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贺稳回过神来之后这么跟宋映辉说到,他突然有点无精打采的。
“无碍。贺夫子,刚才朕说的可有哪里不对?”
贺稳又盯着宋映辉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去摇摇头:“不是不对。陛下能否告诉臣为何这称王天下的人不在其中呢?”
“这……先帝逝世,手足相残,新帝即位,没了第一乐;若是手足相残,这最后坐上皇位的人不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的,没了第二乐;至于第三乐……真正的能人贤士都是闲居山野之中的,且不肯为朝堂之上,更何谈要教育他们呢。君子有三乐,称王天下的人却是一乐也没有的,怎么能算得上是君子呢?”宋映辉不知贺稳为何突然深沉起来,贺稳既然让他说,他便说了。
“陛下的见解,确实精妙独特,贺稳受教了。”听宋映辉说完,贺稳对他浅浅低头,真诚自肺腑,“可否请陛下恕臣冒昧一问?”
“陛下,您觉得自己可算君子?”
“朕?”宋映辉在心里念着君子之三乐,又想想自己,然后对贺稳说:“不算。”
“为何?”贺稳又问。
“既无父母,又无兄弟,一乐无矣;身为皇帝,却不能使大昭国泰民安,心中自然是有愧,二乐无矣;至于这天下英才,他们看不上朕的,三乐自然也无矣。”宋映辉一一数着君子三乐,心里也跟着稍稍哀叹起来:“且朕尚不能王天下,却三乐皆无,何谈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