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此处杂乱,还请陛下当心。”张福海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退到宋映辉的身后。
说来这环星阁虽是怀山长公主修的,设计却是出自宋映辉之手,是他在有了环星图之后不久的事情。第一次偷偷在半夜起来观星的时候,宋映辉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到环星图上那样浩瀚的星空,且不提他第一次尚无经验,未能选择一个好时候,单是放眼望去占满了半边天的黑洞洞的亭台楼阁就足以浇上宋映辉一头的冷水。昱央宫虽说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可毕竟是寝宫,是比寻常宫殿高不出几分的,爬上屋顶的话视野肯定是开阔的,只是宋映辉没办法瞒过众人的耳目罢了。
一来二去,这倒成了宋映辉一块小小的心病,他自己觉得是深深埋在心底了,可被怀山长公主一瞧便是看破了他心里有牵挂的事,既然被看穿了,宋映辉索性也就将这件事说与了皇姐。
怀山长公主听了之后,先是笑笑,然后又笑笑说:“辉儿为何不建一处高阁呢,高到再也看不见这皇城里的其他东西。”
这么一说倒是点醒了宋映辉,但是自他登基以来还从未在这皇城里添过一砖一瓦,莫说是高阁,就是一张椅子他也是没添过的。
先帝过世的时候尚且年轻,事出又突然,他还并未册封过太子,而宋映辉虽说是当时唯一的皇子,但毕竟是婕妤所出,谁也说不准皇后日后是否能够孕育子嗣。宋映辉没做过太子,他是以先帝唯一皇子的身份直接登上皇位的,自然也没有过自己的太子府。
他不知道自己要向谁开口才能修一座高阁,是皇祖母吗,还是尹太后,还是只要自己吩咐下去就会人替自己办理妥当?想来想去他还是对着皇姐送出了一个求助的眼神,怀山长公主自然是明白宋映辉的意思,她问宋映辉要个怎样的阁子,她来修便是。
宋映辉冥思苦想了好些天,才设想出环星阁的样貌来,不过还没等他将图纸画与皇姐,他要修个高阁这件事便是传遍了整个桑灵。
太皇太后那里是没什么反应,倒是自己的舅父尹沉婴先是反对起来,理由无非是北边边防的开支大,而近些年收成又不好,国库已见亏空,作为天子他应带领天下人一同厉行节俭才是,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如此挥霍的。
宋映辉不知道修筑高阁是多大的事情,连朝堂之上都要激起一片哗然,继这之后,尹太后那边也派人来邀他去坐一坐,表达的自然也是反对的意思。最后出面化解这局面的还是怀山长公主,只是原本想要修在桑灵城外江边的阁子改修在皇城内的碧娥山。
宋映辉抬头仰望着快要完工的环星阁,是与自己最初的设想相差无几的。
这环星阁最难建造的地方就要算是那围绕基台四周盘旋而上的龙形阶梯了,除去这阶梯不过是比一般高阁高上些许的阁子罢了,那龙形阶梯的最低端是位于环星阁正面的底部中间的位置,龙身盘旋两周到最高处的正中是龙头。这龙形阶梯的精巧首先是阶梯的部分完全隐藏于内部,若是有人沿阶梯而上,外面的人看起来倒像是平步踏在龙身之上;其次是阶梯周围用雕刻作浮云状的明夜石来照明,那是产自东边海里的会发光的石头,便于在夜间登环星阁的人;最为巧妙的是整个龙形阶梯与基台毫无缝隙,悬空的龙身之下也无支撑,真的像是一条巨龙盘旋在此,很是气势磅礴。
虽说早就知道这是怎样的阁子,但看到这拔地而起的环星阁,宋映辉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这大概是他做过的最像皇帝的事情了。宋映辉随意在环星阁四周转了转,即便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地方,他也觉得自己昏昏沉沉赶了这么久的路过来是值得的。
从环星阁回去的时候,宋映辉在离昱央宫较近的那个宫门下了步辇,若是一路睡着回昱央宫去,自己今天怕是要没什么吃晚膳的胃口了。
皇帝要走着回昱央宫去,张福海自然也是不能坐轿子了,两个人就带着一队护卫在皇宫里溜溜达达。宋映辉平时也没什么事情做,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可以在御花园中游湖垂钓,天气冷的时候他多半都是窝在昱央宫里看看书,很少出门。
宋映辉一步一步走得也是安稳,心里却总想踢踢脚下的石子,他撇撇嘴对着张福海说:“小福子,你说朕能修个更大的园子吗?”
“只要陛下愿意,那么自然是能的。”
“那朕想要后宫三千佳丽,夜夜笙歌呢?”
“天下的美人都可收于后宫之中的,但陛下还是要以龙体安康为重。”张福海面上毫无波澜,心里也一派平静。
宋映辉又皱了皱眉,又问到:“如果朕想要打回北边去呢?”虽然大昭都城南迁至桑灵已有四世,但只要大昭气数未尽,皇家的人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要回到曾经的都城玺城去,回到那被北边的外族攻占了的地方去,那是他们曾经繁华过的地方。
张福海微微动了动嘴角,他知道宋映辉说的已经不是他一介宦官之身可以议论的了,虽然小皇帝定然是不会有什么的,最怕的还是让别人听了去,但宋映辉那有些失落的眼神却叫他不能不开口,不然心里会难过:“陛下甚是壮志。”
他只能这么说,不褒不贬,像个奴才该说的话。
“这些朕都没有做到。”宋映辉悄悄看了一眼张福海冷峻的面容,偷偷把他不想做皇帝的话咽回肚子里,? 坏媒由暇洌骸澳请蕖飧龌实廴绾危侩蘧醯米约翰皇歉龊没实邸!?br /> “陛下言笑了,陛下宽厚仁慈,是个好皇帝。”
“除了宽厚仁慈呢?”
被宋映辉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张福海硬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一句:“陛下,您……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所以体恤民力。”
“哦?”宋映辉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冲张福海一笑:“照小福子你这么说,朕至少不是个昏君的。”
“陛下您是个好皇帝的。”张福海偷偷扣住了后面半句“虽然您什么也不做”。
“可,朕还是不知道。”
“奴才也……奴才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个好奴才。”张福海突然想起刚刚还跪在自己面前磕头的那人,他顿了顿,不知该不该把这句话说完,但那人鲜红的前额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逼得他说下去。
宋映辉疑惑地看了一眼张福海,伸手在他眉心一点,然后笑说:“小福子你是个好人,虽然你不爱笑。”
好人,张福海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好人是好奴才吗?人并不都是奴才,那么好人也并不都是好奴才吧,最终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个好奴才,隐隐约约坠在心头的东西让他觉得很沉重,隐隐约约之中,张福海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奴才,但至少,他还是个好人。
“我们走吧。晚霞都要不见了。”宋映辉睁开眼睛转过身去,对身后的张福海摆摆手。
“是。”张福海回说:“天色已晚,陛下还是乘步辇吧。”
“也好。”
宋映辉又回过身来,在他一只脚刚刚迈出的时候,有一位小宦官急急忙忙跑来,他对着宋映辉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道:“参见陛下。启禀陛下,怀山长公主正在昱央宫候着您,说是有急事要同您讲,恳请您快些回宫。”
“皇姐?”宋映辉想着该不会是那件事吧,可那件事是不会这样快的,莫不是……
“小福子,快些起驾回昱央宫!”
宋映辉心里觉得焦急,一路上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几次撩开帷帐来催上一催,从环星阁到昱央宫那么长的路程,这次只用了平常里的一半多一些的时间而已。当他到昱央宫的时候,怀山长公主正在宫门前等待着他,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宋映辉急急跳下步辇,他顾不上那些累得气喘吁吁的轿夫,只是冲张福海挥了挥手就大步向着怀山长公主走去,张福海知道该怎样打赏那些轿夫的。
“辉儿。”看见宋映辉匆匆忙忙的身影,怀山长公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听到了这声呼唤,宋映辉更是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他冲到自己的皇姐面前,握住她冷冰冰的手,问道:“皇姐,他们可有对你怎样?”
“我没有受欺负,只是遇上些人罢了。”怀山长公主对宋映辉轻笑一声,她的眼睛却湿润起来了:“我在太皇太后那里碰到尹相了。我啊,说也说不过尹相,又不能打他。”
听到皇姐这么说,宋映辉心里还是突然失落了一下,虽然他曾经告诉过自己,最糟不过是跟现在一样罢了,可是,果然还是有些难过啊。
他低垂着眉眼,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往常的清爽的笑容:“只要皇姐你没事就好了,那件事怎样都好的。”
“太皇太后是有了打算了的,她还是不信我们。但最庆幸的莫过于,她也不信尹沉婴。”怀山长公主想要安慰一下宋映辉,她今日与尹沉婴一番唇枪舌剑肯定是没有赢过的,不过,也不算是输了。她拍拍宋映辉的手,说:“辉儿也莫太担忧,太皇太后她后日要在早朝上择贺国公次子贺稳为帝师。”
“贺稳?从前没听过这个名字。”
“是个闲散人,虽然说是贺国公的嫡亲儿子,可只是次子罢了,曾经还给尹沉婴做过学生,但也不是尹沉婴珍视的弟子。在你即位前不久就云游四海去了,你自然是不认得的。”
“既然是在云游的,为何又突然回来做这帝师呢。”
怀山长公主冷笑一声,说:“太皇太后想找的人,天下还有何处可以藏身?”
“这……”宋映辉想叫自己的皇姐小声点的,怕隔墙有耳。
“贺稳这个人,好在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至少不会怂恿你做个昏君的。也许,能讲给你很多外面的事情吧。”这句话,倒不知道是怀山长公主在安慰宋映辉还是在安慰她自己了。
宋映辉想捂热怀山长公主那冷冰冰的双手,他想那件事也是没办法的。以太皇太后为仰仗的尹家也已是历经了两朝,近来形成了两派,一派自然是最传统的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而随着尹晋兰做了皇太后,也形成一派以其堂弟尹相尹沉婴为首的新派,虽说这派是占少数的,但随着太皇太后年岁日益增长,倒是也成了一小股势力。
而他和皇姐,自然是哪派也不是,所以两边都对他们很忌惮,可一边是自己的皇祖母,一边是自己的舅父,宋映辉倒是个尴尬的角色,双方都不愿看宋映辉脱离控制,可又没有更好的人选安插在这皇位上,而且姑且说来是有几分亲情的,所以也不曾特别为难他。
这些且不是这件事最难办的地方,朝堂上尹家确实一家独大,而远封他地的旧亲王中却是有些人反尹家的,他们生怕有朝一日这天下从宋家的变成尹家的,所以拥护的是小皇帝宋映辉。可亲王是不能随意出入京师的,不然视为谋反,而且亲王宗族常年具有一方领土,在封国内有极大的权利,势必是影响皇权的,但凡是有些才智的人做了皇帝,都是不能纵容他们如此的,所以他们既不希望宋映辉做了尹家的傀儡,又不愿意宋映辉太过英明。除去这些旧亲王,还有几个封国属于异姓功臣,这些人便是亦己亦彼的存在了。
贺稳出身的贺国便是一个异姓功臣封国,而且是异姓功臣中爵位最高的封国,虽说贺国已无在朝为官之人,却还是不容小觑的。
迟迟不择帝师这件事一直是众旧亲王的一块心病,过去尹家人总以宋映辉年纪尚小为由来推脱,可眼看着宋映辉明年就要成年,便是推不得了。
若说宋映辉是几方中微妙的矛盾点,贺稳便是几方中微妙的平衡点。贺稳其人,出身自然是尊贵的,但不属任何一方势力,又与几方势力均有几分联系,首先他是尹沉婴的学生,其次他的母亲与太皇太后的母亲出身同一亲王的封国,而且他少年离家云游,也有与贺国公有些矛盾的原因的,不然不会八年不入家门,再者贺稳虽说是翩翩公子,才高八斗,在军政上却未见有什么建树。
在太皇太后看来,贺稳确实是最适合做这个帝师的人选了。
三日的时光,说过还是过了。那天怀山长公主没有留在昱央宫用晚膳,她只是跟自己的皇弟说了些话,然后匆匆离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也一直未现身。
宋映辉这个年纪,也许是个孩子,也许是个男人,不过在别人看来他还是孩子气多些,虽然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小计较。怀山长公主没来看过他,他也就忍着不再去看皇姐,明明心里想去得很,偏偏还要怄这口气,一个人整天不是躺在床上,便是在昱央宫的后花园里转来转去,时不时欺负欺负地上来来往往的蚂蚁。
可毕竟还是想见的,宋映辉过了两天多自讨没趣的日子,终于还是在第三天晚上忍不住了,他想明天一早自己就要上朝去认那个什么贺稳做帝师了,还不晓得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去向皇姐多问问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
这天晚上,宋映辉一个人出了昱央宫的门,虽然他身后跟着杜堂生派的一队暗卫,他沿着点着灯的大道绕了长长一个弯儿才到秉沅宫去。
本想要人通报的,但后来又怕皇姐是真的身子不适,万一早就睡下了怎么办,宋映辉站在秉沅宫持灯宫女的身边想了想,抬起右手食指抵在唇边,对着那小宫女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去通报了,又低声吩咐她别跟着自己,然后宋映辉就有些困惑地看着她红着脸低头匆匆跑开了。
秉沅宫和昱央宫相比起来,自然是要小上不少的,宋映辉来得又勤,轻车熟路,很快便走到了怀山长公主的寝宫前。之前,因为皇姐喜欢些花花草草的,宋映辉就叫人在秉沅宫里种了满园的花,此刻,他打发走了原本就不多的几个值夜的宫女和宦官,立刻就显出了几分冷清来。
宋映辉走到园中,发现皇姐的寝宫里没有点灯,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才看出一扇窗里透出了一点点烛火的光亮来。拿不准皇姐是否已经歇下了,宋映辉也不敢轻易上前敲门,便轻轻抬着步子挪到那扇透着光的窗前,静静看着那烛火细微的摆动,不知何为,他觉得皇姐多半是没睡的。
换做平时,有了这样的猜想,宋映辉肯定是大大咧咧地敲门要皇姐放他进去,今天他却是没有这样做,只是被那昏暗而微弱的光亮吸引住了,只想看着而已。
看着看着,宋映辉突然想起了自己常看的那一片天空,就回过头去朝天上望去,今天的天气不算是十分晴朗,云也多些,但还是能看到许多星星的,还有些星星能穿过厚厚的云,很亮,很亮。漫天的星星落在宋映辉的眼里,可他觉得留在自己心里的只剩一盏暗暗的烛火。
宋映辉又停留了片刻,准备离开秉沅宫,他悄悄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窗子,觉得孤独的人大概不止他一个,这么想着,宋映辉感到自己的步伐轻快起来,也许他终于做好了成人的准备。
昨夜睡得安稳,连着一直紧绷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宋映辉这个月是第一次换上朝服,还要花点时间来适应适应,他可不想出什么差错,要上朝的时候跟在宋映辉身边的是杜堂生,张福海今天便是要按惯例休息一天的。
像往常一样,朝堂上的大臣宋映辉还是不认得几个的,不过因为今天的重头戏便是为他择帝师,他的存在感也稍稍高了一些,他能感觉到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更为密集,所以宋映辉也是难得的装模作样起来,至少他的腰板是挺得笔直的。宋映辉没见过贺稳,只知道贺稳今年二十有三,与这个年龄相近的世家子弟已有不少已入仕为官,所以宋映辉便在龙椅上眯着眼细细地观察着年轻的官员们。据说这贺稳也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宋映辉就先忽略了那些身形过于臃肿或瘦削的,然后再忽略那些皮肤黝黑的,最后再忽略那些心神不定的,这倒是个好法子,这么筛选一番之后,只有三两个人还符合宋映辉心中贺稳的样子了,他就重点端详起这几个人来。
从东面开始的第一个人,他的相貌不是这几个人里最出众的,却也耐看,五官还是相当斯文的,眉宇之间沉淀着一股子的书生气,站姿也是好看,这人倒是嘴角带笑意,只是眼睛里却透着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宋映辉对这个人不怎么喜欢。
这第二个人,怎么看也是不起眼的,只有一头黑发很扎眼,多半是因为他周围的几个老头子头发不仅花白还特别稀疏的关系吧,就像是一片白蘑菇里多了一个长毛的黑蘑菇,真的很显眼。宋映辉想想那个人站的位置,貌似是个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