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宫里最好的酒,天下还有什么酒比这更香醇的呢?”宋映辉两颊绯红,用筷子试着去夹盘中的小豆子。
“陛下说得对,这酒是最好的了。”桃雀也随声附和。
贺稳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撇着嘴说:“这算什么好东西,难喝。”
宋映辉一副喝得尽兴的样子,可能都有些醉了,他揽着张福海的脖子问他是不是藏宫外藏了一个相好的姑娘,不然怎么总外宫外跑,一点都不是那个冰块一般的小福子了。张福海把宋映辉的杯子填满,什么都没有回答。
说起来,贺稳其实也是和昱央宫中的众人朝夕相处了两年多,他虽然不喜欢掺和别人的事,但宋映辉和昱央宫中众人相处的模样肯定也不会叫他讨厌。桃雀和张福海放松是放松的,也没拘于礼数,但他们的分寸都把握得很得当,不会叫人觉得尴尬。贺稳似乎也被那主仆三人感染了似的,手中的酒杯也不自觉地送到嘴边,宋映辉看着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一坛酒分进四个人的杯中,喝得最少的贺稳却是最先倒下去的。面对着趴在桌子上一动没动的贺稳,宋映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手支在桌上无奈地摇摇头,桃雀的眼睛里则有泪水在打着转儿,她问宋映辉:“陛下,这样真的好吗?”
宋映辉无力地对她笑笑:“不然又能如何呢,我保护不了他,至少不能拖累他。”
“陛下……”
张福海对桃雀轻轻摇了摇头,桃雀将桌上的盘子随便端了几个就跑出去了。张福海试了试贺稳是不是真的已经睡熟,然后他跟宋映辉说:“陛下,外面的车马都已经备好了。”
“嗯。”宋映辉扶着贺稳,为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我们还是快些吧,若是夫子半路醒来就说不清了。”
桃雀是刚刚才听张福海说了宋映辉的打算,她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本来还怕她忍不住眼泪会在贺稳面前漏了破绽,但她一副收放自如的模样比张福海还要入戏。
“也许贺大人宁愿在您的身边。”张福海说道。
宋映辉看着贺稳的面容,用手沿着他的鼻梁摸到嘴角:“那也只是也许。我和夫子相识不过寥寥数百日,就算这一时之间真的是于我钟意,怎么值得他去赔上长久的将来。我又没有什么逸群之才,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他或许会难过些日子,但日后必定会遇上更好的人为他抚平伤痛,陪他安居乐业过完一辈子。夫子的一生还有那么长,他总有一天可以将我当做过往的。”
“那您呢?”
“我啊……”宋映辉稍微拖长了语调,然后就笑出声来,“我是没有办法活到不喜欢他的那一天了,自然已经无所容心。”
张福海想了一下,“您同贺大人一同离开这里吧。”
“小福子,朕可是大昭的皇帝。”宋映辉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即使宋映辉长高了一些,他抱着沉睡中的贺稳还是有些吃力,张福海几次想上前搭一把手,但宋映辉说他想再抱一会儿,以后便抱不到了。马车里面打点得很舒适,外面又不是引人注目的样子,宋映辉小心地将贺稳抱上车去,用手护住他的脑后,轻柔地放在枕上。酒醉的贺稳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紧紧抿着的嘴唇仿佛还在忧心忡忡,宋映辉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头想要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他突然停了下来,迟疑了很久,最终只是将自己靠在贺稳的肩上。
再多的苦痛和不舍,睡去的人并不知晓。
“来生,还想再见你一次。”
年轻的暗卫扬起马鞭,马车在风中卷着尘土向着远方而去,它要奔驰到百千里之外。宋映辉站在昱央宫门前,哪怕在夜色中什么都已经模糊了,他也一直望着贺稳离去的方向。若是能等到夏天来的时候,宋映辉才能度过这一生的第十八个年头,这只能称得上是短暂的年岁中他却俨然已经经历了许多的生离死别,这一次终于轮到他去过那座奈何桥。
不过,这一生一世他还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第四十章
怀着将近十个月身孕的人实在不合适长途跋涉,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就只能另当别论。宋享原在颠簸的马车中强忍着不适的感觉,休晚在她身边不断递上一些清凉酸甜的东西,都被她推开了。
“公主,不如我们等过些天再继续上路吧,您和孩子都太受苦了。”休晚忍不住去劝宋享原,“这车队中都是我们自己的人马,别人也发现不了什么猫腻的,何必非要急这些天。”
宋享原用帕子掩着嘴说:“赶路哪有不辛苦的呢,等这孩子出生还要些日子,我尚且还能坚持,就不必过多耽搁。”
“您可真是何苦,李公子他什么都不晓得。”
“是我自己没有告诉他的,不能怪他。”
休晚很不乐意地抱怨说:“怎么能不怪他,公主您都是倒贴给他了,他却只会想着那个什么蕙仙儿。”
“你又瞎说。这孩子也不是他情愿的,不,他是都不情愿看一看我,我却觉得能有这孩子是我的福分。”宋享原一生中就只做过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情,“他与蕙仙儿姑娘是两情相悦,这有何错呢。”
“他害我家公主受苦,就是他不对。”休晚执拗地不肯改口。
宋享原用手指在休晚的额头上轻弹一下,“都说过不是那样了,孕育自己意中人的子嗣,怎么能叫受苦呢。”
大昭的国土不能算是狭小,但那之外更是广阔的天地。说到底,宋享原也只是见过怀山郡和桑灵城之间的风光而已,她从未有过更远的游历,到了风景好的地方总是要停一停,让休晚为她撩起帘子来,车外是崇山峻岭,也是绿草如茵,总之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宋享原摸着自己的肚子,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以后一定不会拘泥于一方水土。
行至江北的时候,宋享原遇上了北方来的使者,衣着华丽的使者带来了册封的诏书,品级听上去便是不受什么重视。宋享原借口体弱吹不了风,只是在车上探了探头,那使者也不怎么在意。休晚又是气又是为宋享原鸣不平,说那些蛮贼还真将这当做自己的地盘了,宋享原心里也觉得难受。
原本还算是悠闲自在的行程因为使者的到来而变得不能随心所欲,宋享原也是处处小心,就算实在要去到马车外面的时候她也是斗篷和面纱不离身。好在那使者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除去了引路,几乎什么也不关心,休晚去跟他套过近乎,除去知道他们要随军而行之外,没有半点收获。宋享原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她的脸上日渐忧郁了起来,休晚总劝她为了小主子也要开心一些。
若是到了严密防守的营中,宋享原实在是没有法子将这孩子平安送出,她期盼着路途再漫长一些,她还不想离开这孩子的身边,但催产的药剂却只能时刻备在身上。绕过了山间不好走的小路,总算走到了平缓的大道上,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使者夜晚会带着一行人在已经沦陷的城中留宿,守卫不算太严密,也不是原先想得那样毫无生气,虽然有破败,但也算是维持了平常的模样。宋享原偷偷打量着那些未从故土逃离的大昭人,他们虽然有着忧虑的面孔,但身上还是整洁的模样,再想想历经千辛万苦从江北逃到怀山郡的难民,宋享原有些迷惑。
休晚也为这样的景象震惊,她跟那使者搭话,使者不屑地回说他们只是攻城略地,为何要草菅人命,空荡荡的城池对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上位者之间相互的争夺和底层百姓之间也无甚关系。这话说得简直是无懈可击,不止是休晚,甚至宋享原都几乎要被他说服了。
快要离开大昭的时候,宋享原这队人马遇上了一队北军,引导着宋享原的使者似乎与那边的领队相识,宋享原听他们在车外小声地攀谈起来,想来是都要回北方大营中去的,最后便结到一起。那支北军似乎关押着一个重要的人物,休晚说有一辆蒙着黑布的囚车就跟在他们的后面,北军待那人不算苛刻,她总是想寻些机会一探究竟。
“公主,您说这囚车里面会不会是……”
从大昭带回的人,还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宋享原也将这件事记在了心上,“若是那位大人,我必定要寻个机会与他见上一面的,过去曾经受过他的恩惠。”
休晚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私心觉得还是那人适合您一些。”
“适合归适合。”宋享原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
囚车中的那人似乎还有些脾气,休晚偷听领队与她们的使者抱怨说那人什么都不肯吃,若是在他们手中出了差错,真是十个脑袋也赔不起。使者似乎也知道那是个什么人物,与他的一战让北军也吃了不少苦头,傲慢的北人想不到在居然在大昭栽了跟头,费了一番功夫才捉了活口。宋享原听休晚这么一说,心里更加确定了,她也寻好了借口。
等到傍晚止宿城中之时,休晚扶着宋享原去找到那领队,她稳住步子不将身形暴露出来。
“不知宋淑人有何贵干?”淑人是宋享原被册封的品级。
领队一看便是个武夫,不懂些拐弯抹角儿的辞令话,若是搁在从前休晚一定是要不依不饶的,不过宋享原全然不在意这些,休晚也只得把不情愿都往肚子里咽。
“也无甚,只是听闻结伴之人胃口不好,有些放在心上了。”宋享原很温和地说。
“宋淑人还是为自己多上些心吧。”领队打量了宋享原一眼,“那边自有我们照看。”
“您不必着急,我也只是与那人有过几面之缘,受过些恩惠,不忍心看他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领队冷下脸来:“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怎会呢,只是除了那人,我们也没有什么尚且存于世的将人了。”宋享原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些无奈,“况且我终究是要嫁入皇室的人,不知您肯不肯卖我这个人情。”
“哈哈哈,你这还先摆起架子来了。”领队很是嘲讽,“你们有什么资本。”
休晚根本听不下去,但宋享原只是不愠不怒地将自己一直带着的面纱掀开,朝那领队看去,“您觉得我不能得到恩宠吗?”
从大昭嫁去北方的只有许配给了三皇子的赫城长公主,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国色天香,所以那领队对宋享原也自然而然地瞧不上眼。但宋享原说是倾国倾城之姿也不为过,只是远远让他看了一眼就足以叫他惊艳不已了。
约莫着是觉得宋享原日后必定能攀上高枝,领队倒也放缓了一点:“他可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
“一介体弱的女子而已,我又能做什么呢。但那人确实于我有恩,总是不能看他就这么活活饿死,您也不想看他出了什么岔子,一路上的小心周全就白费了。若是我能劝得恩人,皆大欢喜;若是我不能,也算是您帮我了了一个心愿,日后必然答谢。”
宋享原和休晚看着便构不成什么威胁,领队想了片刻就叫人带她们去关押的地牢中,但只有宋享原一人才得以进入,也只能在隔着牢笼说说话而已,她手上的吃食也是提前备好的。地牢阴暗,每隔数步才点着一个火把,宋享原很慎重地将脚下的路一步步踏实,直到走近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牢房中有个倚在墙上的身影,还没等宋享原将手中的碗碟放下,他就不耐烦地说:“没人跟你说过把那些东西拿远点吗,新来的。”
宋享原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回说:“陆将军还是这般敏锐。”
听到宋享原的声音,牢房中的陆不然也显得有些迟疑,他睁开眼睛看过来。宋享原已经将手中的东西在地上摆了整齐,正笑着望他,陆不然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无奈地勾起了嘴角:“长公主也来了这种地方。”
“我也没想到能有与将军再会之日。”宋享原很遗憾地说,“可惜没有好酒来庆祝。”
“劳长公主挂心也是荣幸至极。”陆不然走到宋享原对面,隔着牢笼很端正地坐着,他用手指了指竖在面前的木梁:“现在才觉得这东西碍事。”
“于我也是同样。”
“长公主来寻我,是何故。”陆不然看着宋享原,问道。
“你我均是异乡人,这一点还不足够的话,自然是因为怀山从心底感谢将军往日的照拂。”宋享原将手放在自己的腹上,温柔地说:“将军借我的那一盏灯,当真圆了我一个愿望。”
陆不然凝视着宋享原的动作,没有一点惊讶的模样,“许久之前的事?”
“快要足十个月了。”
“长公主一点也不疼惜自己。”陆不然无奈地笑起来。
“我倒是觉得幸福。”
“那人呢?”
被问到了心里的事,宋享原也是泰然自若:“意外而已,不必让他知晓的。他是个太懂风花雪月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事必然是不知所措的,我也不期盼他去爱屋及乌。”
“没想到长公主钟意这类风流倜傥的公子哥,陆某曾经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呢。”
“是呀,我时常会想若是当年嫁给将军会是什么模样呢。将军不必再上沙场厮杀,我也不必再远走他乡,只管两个人在怀山郡里听听曲子戏戏水,也算是快活的神仙眷侣。”
陆不然仿佛又有了些往日的浪荡模样,他勾着嘴角问:“长公主如今后悔了?”
“才不会后悔,我说过我很幸福的,倒是将军才很让人担心。”
“我和长公主可是同一种人,自?6 灰膊缓蠡凇!?br /> “哦?”宋享原很好奇地问,“之前可没听将军讲过,我要听听这是哪里来的厉害人物。”
陆不然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摇着头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的何许人也,相处也不过短短几日罢了,连他的名字都是我随口取的,就算到了阎王面前都无处可寻。”
“叫人如此刻骨铭心,即便只有几日也觉得值得回味一生。”宋享原微微歪着头说,“我们果真是一类人。”
“长公主说得是,在他人看来,我们不仅不讨人喜欢,还愚蠢得很。”
“随他们去吧,除了偶尔意气用事,我们还有哪里不好呢?”
“哈哈,长公主好气度。”陆不然夸赞道。
宋享原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来,她用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然后笑着对陆不然说:“将军也是,还是怀山与您初识的时候那样。”
陆不然衣上还是一身的血污,手脚都被镣铐禁锢着,已不复往日神采。他看着宋享原消瘦的双颊,和眉眼之间饱含的忧愁,说:“能一睹长公主芳容,实在是三生有幸。”
宋享原还是笑着:“最近是怎么了,你们总是重复些以前就说过的傻话。”
“真的。”
“叫人高兴的傻话……”
地牢中静默了很久,宋享原和陆不然都没有说话,只有盘旋在空中嗡嗡作响的蚊虫和火把昏暗的光线。宋享原猜陆不然和自己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他们都是明知前路渺茫却死不悔改的人,又都是不得不克制冲动的人,若是一颗心要受太多束缚,忍耐久了就宁可舍去那沉重的躯体,一路不回头。宋享原从袖间悄悄摸出半指长的一个小木盒,搁在放了碗筷的托盘上,将它们一起推到陆不然面前。
“如今也只能这样来回报将军那一盏河灯了,还请莫嫌弃才好。”宋享原的手指轻轻按在木盒上,这本是她为自己备下的。
陆不然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动作,他还是没有说话。
宋享原收回双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只是请将军再且等等,恕怀山先行一步。”
将木盒攥进自己的手中,陆不然郑重地对宋享原点了点头。看着陆不然应许了,宋享原这才安下心来,她说了一声保重之后就起身向着外面走去,将面纱又带回自己的脸上,一出地牢就立刻有侍卫折返进去,他们自然是信不过宋享原的。月色正好,星光也耀眼,宋享原站在地牢前抬头仰望着浩瀚星河,突然之间明白了宋映辉为什么总是痴迷于此,宋享原想要化作这万千星辰中的一颗,垂挂在环星阁之上。
她一面凝望着,一面流下眼泪来,继而在守卫惊异的眼神中狼狈地大哭不止。
隔天的时候领队派人跟宋享原来道过谢,那人说陆不然已经不再固执地不肯进食了,休晚兴高采烈地将这件事情告诉她,宋享原却连点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抚摸着尚未出世的孩子,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还有他们道别。接下来又是颠簸的山路,接连几天都只能露宿在外,好不容易等到住进了舒适的房屋之中,休晚里里外外地张罗着烧了满满一盆的热水,她回到屋中的时候宋享原正抱着肚子躺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