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蒋昊家里住的几个晚上都是睡在他父母的屋子里,他家有多余的床,我也没有多想。
他家里有几瓶打开了没喝完的洋酒,刚上大学那个年纪其实我不太喝洋酒,平日里多数都是普通的啤酒或者直接上白的。
那天晚上我和蒋昊把那几瓶洋酒从柜子里都拿了出来,然后有模有样的兑着喝。
刚开始喝觉得洋酒没白酒的劲儿大,40多度的酒跟带味儿的混在一起,喝下去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那瓶只剩下一半的威士忌被喝完之后,我开始觉得稍微有点头晕,倒是不怎么难受,就是觉得嗓子有点哑并且四肢发软。
蒋昊喝的没我多,他很安静的坐在床上,我窝在他房间的椅子上。他看着一旁的白色衣柜,有点走神。
“你还行不?”我双脚挨地后站起来,走到床尾坐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还未从放空中回过神,“没事…”说着,他把没有稀释的伏特加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看他那架势,之前都没放开喝。要真实硬碰硬,保不齐比我还能喝。
我们俩后来见面总是喝酒的毛病也可能就是这时候开始培养的。
快速灌了几口,他开始跟我抱怨一些宿舍里的屁事,类似于舍友不爱干净什么的。我趴在他床上,拿着酒杯的那只手挂在床外面,两一只手枕在下巴底下,听得也并不用心。
蒋昊这会儿可能才喝出感觉,他揉了揉太阳穴,顺势将酒杯放在床边,转身枕在我的腰上,嘴里继续说着他那个奇葩舍友是怎么迅速让其余三个人在半年之内都讨厌他的。
酒精对我的影响有点剧烈,我被他枕着的那块皮肤开始发烫。身上的睡意还有他的头发都变成了热量传递的媒介,我热的呼吸困难。越是这样,我就越不敢大口喘气,担心身体上下剧烈的起伏会让他感觉到我的异样。恶性循环,有那么一秒钟我开始担心自己会硬生生憋死。
那晚我睡在他的床上。
先喝醉的是蒋昊,就量来说,他也比我喝得多。
蒋昊睡觉喜欢乱动,之前在我家睡一张床那会儿,我偶尔半夜醒来会发现他的脚搭在我的腿上。
那晚我在后半夜又醒了一次,蒋昊的小腿肚子和我大腿外侧的皮肤挨在一起,我一下就清醒了,触感变得特别清晰。我平时经常和贾森勾肩搭背,开学两个月我宿舍的架子床出了点问题,我还和贾森在他的破床上挤过两个晚上。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当下肌肤接触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身体里窜着火。
后半夜,我再没睡熟了。
第二天我就想着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你今天就回去?”蒋昊对于我提出突然回家有点错愕。
我点点头,“早晨我爸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回去奶奶家帮忙干活。”我扯谎。
蒋昊的爸爸不是本地人,离婚之后就不再到这个城市来了。他往年都是和妈妈一起过年,而今年他妈才二婚,过年去了男方老家,初四才能回来。
我家每年过年的传统,年三十去奶奶家吃饭,之后回自己家,接着初一再过去。不是不孝顺,快80的老两口喜欢8点钟就睡觉,雷打不动,全家小辈都不敢坏了规矩。
我前几天跟我爸说,三十吃了晚饭我去蒋昊家里睡,他就一个人。年三十只有一个人有点孤零零,一部分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但还有很大一部分的理由是我不想回家听我爸唠叨,所以能少呆一会儿是一会儿。
我离开蒋昊家是年二十七,而我,也从来不会去奶奶家干活。
年三十那天,在奶奶家吃了晚饭之后,想起蒋昊一个人在家,我心情有点复杂。
临近午夜,他给我发短信说:
那会儿我和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春节晚会。我回复。
几分钟之后,我以为礼貌而客气的问候结束了的时候,他这样问我:
看到这个短信,我后悔自己没有按照说好的那样去他家。我们上次喝酒的时候说,剩下半瓶年三十晚上喝了吧,就当迎接一下新年。
比起后悔,一种让我更惊慌失措的感觉在心里肆意的流窜起来。
7
新年结束没几天,学校还没等到十五就开学了,开学伴随而来的就是高数补考。
补考的那天是我整个大一一年最难忘的日子。
那天我先经历了贾森极富有戏剧性的帮我拜‘春哥’(当时的大学生总是‘信春哥不挂科’),之后又经历了我们宿舍一个跟我关系很不好的傻逼冷嘲热讽说我肯定考不好。
到了考场,我发现自己来的算是比较晚的。
顺着座位号,我慌慌张张的找到自己的地方,坐下之后抬头往右手一看,蒋昊坐在那里对气喘吁吁的我笑着。
我愣住了,全校谁挂科我都不信他会挂科,况且在他家学习的那两周,他什么都会,怎么可能挂科。
在向他右边看,我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也就解答了我另外一个疑问。
陆正扬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接着就看向前面的老师,没打算和我打招呼。这混蛋要求蒋昊故意挂科然后一起在补考的时候报名,好利用补考座位连在一起的机会过了这课程。
这事儿气得我当时差点站起来走人,我心里一下就窝火了,倒不是别的,我对蒋昊这么作践自己感到非常的厌恶。
答卷的时候,我心里的火气越燃越高。
“一会儿哪个不会给我说。”蒋昊在传卷子的时候还这么告诉我。想来当时问我学号是打算帮我作弊,‘哥真他妈谢谢你了。’我心里骂了一句,但是嘴上什么都没说,我懒得搭理他。
那张卷子也跟我过不去。
我答了几道题之后发现这些题都是当时在蒋昊家里学习,他拿着书一个一个画出来给我的。我们学校的补考卷子和期末考卷子最多只有20%的区别,换句话说,蒋昊考试的时候就已经把题都记下来了。
答卷的过程就像是一缸一缸的机油往我心里浇。
我实在受不了,算了算答的题,80%相似的都算了,填涂了答案,剩下20%我连看都没看。我站起来,目不斜视朝着教室前面走,把卷子和答题卡一起扔到了讲台上。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弄出很大动静,卷子也滑到了地上。
监考的年轻教师愣了愣对我说,“你过来捡起来。”
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呆,斜着眼睛看了看那老师,又看了看地上的卷子,抬起脚从教室最前面一侧的门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后来这事儿我还莫名其妙落了个不尊敬老师的名号,全校子弟圈子传开了,被我爸说了好几天。
当然,我也得到了教训,我高数的补考成绩是60。这是一个大家都觉得很尴尬的分数,父母托关系问老师能不能就按照打出的成绩来给分。但我真惹到了他们,补考成绩始终都没变过。
我卷面怎么都不可能是60,这根本就是让我有个教训罢了。这个教训对我的意义还在于后来出国申请时候拉低了GPA,影响了申请结果。
这件事情太过讽刺,毕竟我是第一个‘家长给老师电话只求实事求是’的人。父亲没少因为这件事情唠叨我,我气不过的时候会怼回去,“高数考试你打电话,人家不给改。现在补考怎么就能随便写我的成绩了,这事儿明明就是你面子不够大,理学院的老师不买账,根本不赖我。”
父亲听完我的话,气得说不出话。
高校里就是这样,拿着鸡毛当令箭,游戏规则罢了。
补考的那天晚上,蒋昊给我打电话。他说:“终于考完了,出去庆祝一下吧。”
接到蒋昊打电话那会儿,我正在和贾森吃饭。我们俩坐校车回了老校区,他让我请他吃顿好的。
我当时心里不爽,就跟他撤了。蒋昊的电话我本来不想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管住自己。
“我在外面吃饭呢…”这虽然是实话,但顶着他说这么一句让我心里好受了不少。
“是吗…”他的语气让我听不出来是疑问还是肯定,“那好吧,之后再说吧。”
挂了他电话我心里开始犯嘀咕,按照蒋昊的敏感,他大概会觉得我故意不愿意见他。
那顿饭难吃极了,我催着贾森说:“赶紧吃完,我一会儿坐车回去新校区。”
贾森愣住了,想了想问我,“女朋友打电话有事?”
“你别管了…”我搪塞他,说起来开学好几天我还没和高思妍联系过。
“神经病,明天礼拜五咱们专业早晨又没课,下午就是个破政治,找个人签到就完事儿了,今晚上你还回去干嘛。”贾森嘴里嘀咕着,手上的筷子也没加快起来。
我坐10:20的校车,到宿舍楼下已经11点多了。贾森虽然没跟我回来,但我下意识对自己是因为蒋昊回来的这事儿有点心虚,刚下校车我就给他打了电话。
“你在哪儿?”我问他。
蒋昊愣了几秒,“宿舍啊,已经快熄灯了。”我们学校11:30熄灯锁宿舍门,之后天王老子都别想把宿舍门叫开,楼管阿姨晚上的睡觉状态就跟再他妈醒不过来一样。
“你下来,我在操场等你。”
刚开学没几天,晚上在操场上逛游还是有点冷。
蒋昊几分钟之后顺着操场和宿舍楼之间的小路跑到我身边,他在看见我之后慢下了脚步。
“我才跟贾森吃了饭坐校车回来。”我看见他就解释。
蒋昊点点头。
“贾森你大概不认识,整天跟我一起混的,我们专业的。”解释之后我就后悔了,哥什么时候跟谁吃饭总不能先问问你今天是不是要打电话吧。
“我知道他,和你关系很好。”蒋昊打断了我。
我感觉气氛稍微有点不对,于是转身往前走,不想看他的脸。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你打电话什么事?”
“我之前没跟你说…”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他,大约明白他是在说白天帮陆正扬补考的事儿。那天贾森灌了我几杯白酒,他以为我是找女朋友,所以开着黄腔给我说,‘酒壮怂人胆,多喝点一会儿好办事。’
我快步走到操场旁边马上收摊的小卖部里给自己买了一包烟,走出来对蒋昊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我。走到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我找了个树根坐着,把烟撕开,“你故意挂科图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没准是真挂了。”他在我身边坐下。这会儿靠近了我才发现他下来走的着急,身上就穿着毛衣,外套都没有。
我因为喝酒满身冒汗,拖了外衣递给他,“穿着吧。”
他挑着眉毛看我,“你不冷吗?”没有伸手接过衣服。
我把衣服塞到他手里,“热,刚喝酒了烧得慌。”
他把衣服披在身上,没再说话。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带着点找事的意思开口说,“你不知道挂科了很多好事就没你的了,奖学金,保研,导员以后有什么也不会想起你。”我其实就是想把心里的火发出去。
蒋昊笑了,“你怎么会觉得这些事情重要。”
他这一句话堵的我瞬间歇了,“我是在说你。”他明明学习很好,这些东西算是这个学校里面最公平的东西了,‘子弟’的圈子看不上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去争。
“我也不觉得那些有多重要。”
8
人生中第一次开房,我就和蒋昊睡了一晚上。
很久之后,这无意间的事情成了我一段还不错的回忆。
我抽了几根烟,就听到操场上巨大的时钟响了一声——12点整了。
“我操,”我扔了手里的烟,拿出手机看时间,“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蒋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我出来之前就觉得今晚得睡操场了。”
他对我笑,我心情一下就变好了,“那你还干嘛出来…”我嘴上也不示弱。
蒋昊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我听你电话里的口气像是要揍我,我怕不出来你冲到我宿舍,被揍还是找没人的地方比较好。”
我以前怎么就没觉得他笑的这么好看呢。我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圈,“哥才不睡操场。”说完,我就往操场旁边学校偏门的方向走过去。
蒋昊还是跟在我后面,我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种被他跟着的感觉,很有成就感。事实上,那感觉不过是我的自尊心还有要面子的心态作祟罢了。
学校新校区隔壁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村子,农户们为了给年轻男女学生情侣行个方便,多数都会把自己家的小洋楼拿出来改成旅馆。
我走进屋子,看着屋子中间巨大的双人床愣了片刻,比起其他简陋到我都不愿意碰的家具和用品,那床确实显得豪华以及突兀。
我对蒋昊说,为了减少那张床给我带来的尴尬,“将就一下好了。”它让我想起我年前在蒋昊家落荒而逃的场景。
我回头看他,蒋昊也盯着那张床,“要不,我再去开一间好了…”他说着,迎上我的目光。
“我操,你什么意思,”我一下就又被点燃了,“你要对我有意见你就直说!”我条件反射:他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蒋昊愣住了,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了隐忍,紧接着是犹豫,“我没什么意见啊。”语气虽然轻松但是一听就知道不是实话。
放到平时我也不是为难别人的人,一人给个台阶下,面子过得去就行,里子再他妈难看都无所谓,“那你那话什么意思?”但我经过了一天的煎熬,实在是心里压了太多的火,压根管不了面子的事情。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睡一起?”他停顿片刻这么问我,“我以为你不想跟我一块儿睡…”
我自问从高中开始就是很‘精’的人,做人看脸色我还是懂的。
蒋昊完全打破了我以前对自己的认识,他的这个问题让我反映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思路是什么。
你怎么跟姑娘一样想那么多!我真的非常想跟看上去阳光向上、长相也毫不女气的蒋昊说这句话。
我猜测,他大约是觉得我年前从他家走是因为那晚上跟他睡在了一起。就因果层面来看,他确实找对了关系,但对成立的条件完全误解了。
我没立刻开口,走到他身后把房间门关上,接着走回那间巴掌大的屋子里,脱了鞋躺在床上,“哥都睡了你那么多回了,还有什么想不想的。”
这句话我说的太自私了,我完全忽略了蒋昊这几个月误会的心情。
躺在床上,喝了酒之后头有点晕,但我怎么都睡不着。
我知道蒋昊也没睡着。脑子里一直不断重复他刚才的表情,刻意的提醒我自己:他这快一个月都觉得我是不想和他睡在一起所以从他家走了,每过一遍我就觉得自己心脏抽了一下。
“睡了没。”我决定找个话题分散一下注意力。
“没…你说。”他转过头看着我。
我知道他此刻盯着我,但我没看他,“为什么要答应陆正扬帮他作弊?”不是我旧事重提,是我打心眼里觉得这事儿他没说清楚。
“对我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蒋昊不在意我之前说的那些,挂科确实对他没什么损失。我转头看着他,语气里有那么点轻蔑,“你干什么跟着陆正扬混,他一个特招生有什么牛气的…”
我很不爽蒋昊挂科帮陆正扬作弊,但说到底,‘蒋昊故意挂科’给我带来的厌恶远不及‘他帮陆正扬’给我带来的。
回新校区的校车上,我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极端的情况,如果蒋昊故意挂科是为了帮我,我会怎么想?我虽然对自己这种阴暗的想法产生了鄙视,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得到结论,我愤怒的源头绝大多数来自于蒋昊牺牲自己的利益帮别人。
“什么混不混的,我跟他朋友都算不上…”
我突然用手臂撑起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压在蒋昊身上。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起身,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吓,就好像我真的会坐起来掐死他一样。
“我算你的朋友吗?”他说‘和陆正扬朋友都不算’让我莫名窃喜,虽然这说法让我对他的行为更加疑惑,但我没打算一路问到底,估摸也问不出什么。
“算…吧。”他回到的有点犹豫,像是在看我的反映。月光之下我看不出他的脸色,但下意识感觉他脸红了。我不知道怎么给出的结论,但我就是知道。
“那你以后跟我混,和陆正扬离远一点。”我手臂的又加重了点力气,真的要把他掐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