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方得一方失,不甘者总是要寻机生事的。
鬼厉冷哼一声,长袍上的暗纹如江波荡漾,隐藏杀机。
真以为自个最近收敛了些就是软柿子了。
小灰跳到他膝上,他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发,目色幽深,“杀生和尚,带二百‘明堂’弟子去重新接管玄将,谁敢拦,杀无赦。”
一股生杀予夺之味在这殿内传开,风中有血腥气若隐若现,殿外的青鸟低鸣正欲展翅,一枚不知何处而来的木片破风而来,正中其胸膛,流出的血色染红了一株绿木。
不该在的探子,也到了该一一除去的时候了。
杀生和尚点头,咧开一道残忍的笑意,手指噼啪作响,
“谨遵教主令。”
殿内的人已经散尽,鬼厉微微阖了眼,眉目间存丝疲惫,他望了望窗外阴凉潮湿的天光。
夜华已被关押反思,三载有余。
那夜之后,他再也未曾去过那里。
……
“……似乎这还是这近万年来头一次见你未穿黑衣。”
闻言,夜华清淡一笑,抬手替他续了一杯茶,
“终白终白,我若一身黑岂不太过打眼?”
司命是一贯的温润,环顾四周,
“帝君终归是心疼殿下的,虽说处于天寒之地,这屋内仍是半丝不差的暖着。”
饮茶的人未多言,扯开了话题,
“你怎得来了?”
司命见他不欲多言,虽不免疑虑却毕竟碍于帝君家事不得多问,也就顺着下去,“冥界近日多了些本不该入轮回的爽灵,这事本不该我管,只是我寻思着正好来见见你,便走了一趟。”
碧绿的清叶自紫砂壶嘴埋入杯中,
“这事我亦有听闻,觉魂懵懂,可有眉目?”
司命摇首,
“查探不出,主魂散,幽精失,只凭爽灵难以定论,数量也非很多,也许是哪方的修道者走了邪路子也未可知。”
夜华沉吟片刻,
“夺魂者背负业障不弱,可我总觉着这不似这般简单。”
司命抬眼打量了他几眼,仰身往后道,
“帝君让你静思,虽说免不得扰事,你也应多休息才是,你的伤?”
夜华下意识抚过胸口,淡声道,
“不过刑罚罢了,我既是做了,便没什么可担不起的。”
司命见他目光平稳,不觉开口,
“你做这些,他分毫不知,值得么?”
夜华眸光如辰,似明未明,对着司命道,
“司命你虽掌管天下命格,却最是无情,不辨不明方得公正,可若你懂得,便不会这般问了。”
他言意极轻,似是叹息,又似是满足。
司命与他相交万年,从未见他这般模样。
守着,护着,哪怕心死,哪怕再无半分期冀。
司命偏了半个头,仔细看了看窗上结了半尺的冰凌。
冰凌冻住了半枝赭色,复又叠了簌簌六出。
终白终白,可否允他一个终老白头?
可神仙,哪有什么终老,又哪有什么白头。
第38章 灭林氏
草长莺飞之际,水天相接,乳白的清晨雾气薄薄一层漂浮在澄清的湖水上方。偶尔低空掠过的飞鸟啾啾鸣叫,停留在枝头上顾盼。
这是一个祥和的季节,可有的人,却不想看到这般平静的局面。
“林城这是要狗急跳墙了。”
手中的文册轻叩桌面,鬼厉目光转深。
郁宸隐在暗门一侧,袍角垂地,温言细语,
“玄家落于你手,麾下东两南域鬼兵凶悍,而如今离镜愈发懒理政务,族内不满之声四起,自三年前起长老席便是节节败退,如今正是紧要之时,他想要借助旱魃之力亦属常理。”
鬼厉瞥他一眼,
“旱魃虽属鬼族,然更游离于五行之外,无心无意生而带罪,借助它的力量,一旦被旁人得知,便是再难容身,这想必是你的手笔吧?”
郁宸一笑,温和的五官竟凭空多出一股艳丽之意,
“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势弱一天,他若不受尽凌迟,怎抵我郁家无辜被害之恨。”
鬼厉凝神望他,忽而道,
“我的时间不多了,何时动手,我让燕回配合你。”
郁宸步出暗门,站定,
“林城对你渡劫一事耿耿于怀,他心气高傲,你数次不现身他定是以为你胆怯,毕竟……”
剩下的话郁宸未说,看见鬼厉周身气息倏地波动了一瞬,心下黯然,勉强继续道,“届时我自有计划,还望你配合我。”
鬼厉不明所以看过去,思索片刻,
“好。”
数日转眼即过。
“教主,出事了。”
一个身着弟子装的年青教众慌忙跑进殿内,面色惊慌,
鬼厉皱眉,
“怎么了?”
“教主,雪琪姑娘被林长老的孙子林城当街调戏,副教主派来跟着雪琪姑娘的人皆被打伤,如今双方正在长街僵持。”
什么?!
鬼厉眸中燃起怒火,起身长袍扬出一个弧度,他快步走出,心思急转,林城可不是一个色中饿鬼,陆师姐苏醒至今已有三年,平日皆不见他有兴趣,今日突然如此而且竟把燕回的人全部打伤,他目光冷了下来,看来这就是郁宸所言的计划了。
他唇边泄出一丝冷笑,传音入密,
“燕回,带兵,时候到了。”
……
长街上,陆雪琪手中天琊泛着湖蓝,冷面如霜,剑尖直指对面一身白衣含笑而立的人。
林城四两拨千斤的隔空化指拨着她剑,口中不时出言调戏,面上悠然,心里却是凝重。
他对陆雪琪可没有丝毫兴趣,一个修为低微尚未脱离凡胎肉体的女子罢了,他今日的目的,可是鬼厉。
他前不久方知那鬼厉根本不是鬼族,而是凡人转成的,此事鬼王归令做的隐秘,若非父亲派人前往人间多番探查,还难以发现。难怪他能以这般年龄修为上神,可从未听闻过哪种秘术能达如此效果的。
难不成是令王用了什么极端法子所致?
但神力灌顶境界不达,强行提升至此绝不会丝毫无损,想来若非那日那天族太子强行替他承受,鬼厉是怎样也撑不过去的。鬼厉若是死在了那雷劫之下,哪里还能逼得长老席到如今地步!
林城心底愈发阴沉,对夜华的痛恨之情亦是浓厚。
鬼厉已修为上神却比之前还要深入简出,他又是由天族太子挡了雷劫,真实的修为到底在什么程度,自是外人难以知晓。
郁宸立在他身后,面如春风,假意忧虑道,
“大哥,那鬼厉毕竟是千年修神,年纪轻轻便修为高深,你可是要小心啊。”
这句话刺在林城心上,他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凡胎罢了,说不定是哪个……给了他旁门左道!我怎会输给他,今日,我便要他颜面扫地!”
这哪个,指的谁,大家心知肚明。然他心怵夜华,竟是半个不敬之词都未敢出口。
郁宸未再多言,掌心一处旧痕微微一震。
来了。
林城手中折扇一收,远远望见一个一身紫色长袍的人独身走来,周遭围观的人群不自觉散开,一步一步,没有声音,却似是踏在所有人心上。
林城面色难看起来。
鬼厉步子看着慢,身法却是快速,仿佛只是一晃神,他已经站在了陆雪琪面前,将她挡在身后。
陆雪琪等人见他来,也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手中仙剑。
“鬼厉。”
“教主。”
鬼厉漠然看着对面的林城和身后的一堆侍卫,眼中毫无波澜,似是看着一群死人。
明明白白的蔑视,林城的心里燃起了杀机,自他出生以来还没有被这般无视过。
他朗声笑道,
“血公子多日不见,仍旧风姿卓然,年少风流,身边美人不断,倒的确是怜香惜玉之人,可惜我就没有血公子那般好的艳福,着实羡慕。”
他只称鬼厉为血公子而不是鬼教主,便是暗藏了挑衅。
鬼厉身后的侍卫都有些无语,自家教主冷的从无鬼族女子敢来示好,还能称得上年少风流,林少长老还真是说的坦然。
陆雪琪的脸色更是冰冷,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暗指她是鬼厉的一个玩物。
鬼厉神色丝毫不变,连噬魂都未曾取出,看向林城的目光比刚才倒是多了一丝情绪,是,不屑。
他身上浓烈的血腥之气忽然散发,一时间,天色都昏暗起来。
旁观修为稍弱的人尚且被这股血煞激得体内血气狂躁不安,何况首当其冲的林城,他面色瞬间惨白,丹田护体灵气自动盘旋,听见鬼厉冷淡开口,极为漠然的语气,声音却如剑般刺入他耳朵,他胸口一震,已有内伤,对面站着的人在这一刻,看似单薄的身躯竟似是魔神降临,“滚,或者,死。”
林城心中有了怯意,意识到他跟鬼厉的差距竟是无比巨大,心中极为不甘,郁宸出言刺激,高声道,“大哥,退吧!”
这话一出,怎可能退!林城咬牙,
“鬼厉,你未免太嚣张了!”
鬼厉轻微叹息,手心红光聚集,悄然弥漫成雾幕,
“那,死吧。”
……
一间屋内,几位长老席长老正在议事,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林长老,不好了,鬼王教打进来了!”
屋内空气一阵兵荒马乱,门被瞬间打开,那报信的人被一阵劲风扯到屋内,对上一张暴怒的脸,“你说什么!”
“是……是……”
一句话还未说出,外间灵力四起的波澜已然宣告了换血的来临。
林氏长老面沉如水,步出屋门,
“哐当”
闷响,一个身影被一掌拍落在地,吐血奄奄一息,正是林城。
鬼厉负手踱出,身后黑压压鬼兵集结,凶戾森森,
“林长老,好久不见。”
一股上神的威压蓦地散开,风云变色。
林长老冷笑一声,
“鬼王殿下未免托大了些,方不过历劫三年便敢直入我长老席,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长老席万年基业,岂容你这小儿放肆!”
比之更强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出,化为阵阵阴风,尖叫之声灌耳刺痛难忍,长老席屹立多年,九大长老中四大长老皆为上神,尤以林氏为盛。得了消息赶来的鬼族其余人等远远观望这场两派之争,心知今日过后,这鬼族的天,便是要变了。
四股威压皆起,一时间,鬼王教显然落于下风。
林城踉跄站起,目光阴毒,
“鬼厉,今日你既来了,便别想出去了!”
鬼厉身抗四股威压,面色未变,他偏头一笑,神色有说不出的意味。
林长老心中突起不安,再接着,脸色大变。
四长老与五长老的气势竟是掉头一转,径直对上了他!
二长老心惊不已,慌忙看向其余几人,竟皆是躲过了他的目光,“老四老五,你们做什么?!”
那边林城“啊”的惨叫出声,周身气穴已受制于人,转头,不知何时出现的姬蕤与黍巍一左一右,郁宸自鬼厉身后步出,笑容温和似水,落在他眼中却让他偏体生寒。
“你,你们!”
不知不觉间,竟是孤立无援!
林长老环顾四周,常年的养尊处优让他已然失去了年少时的阴狠无畏,此刻便如纸老虎色厉内荏,“鬼厉,你莫忘了,你是不具资格审判我长老席的,你这般行事该如何向鬼君交代!”
鬼厉不语,仰望远处似是在等待什么,片刻,归令之声传来,“林氏林城私下勾结旱魃,违背鬼族之规,逐出鬼界,死生不论!”
林长老浑身一颤,满目绝望。
鬼厉手掌高高举起,声音冷淡无波,
“今日之后,这鬼族,便没有林氏一脉了。”
尘埃,落定。
……
鬼族鬼王教与长老席决战一事很快震动了整个鬼族,四海八荒也迅速得到了消息。
一间竹屋内,夜华身姿如青松,身上的玄色云锦随着他手中紫玉狼毫的移动微微翻舞,他面前笼于黑影之中的影仙正在汇报近日六界发生的大事。
“……刚收到的消息,鬼王殿下今日率军进攻了长老席,林大长老身亡,膺燚为救林城身死,林城逃逸。”
听到那个名字,夜华的手顿了顿,缓言问道,
“怎会突然起兵,缘由呢?”
面前的影子额头上侵出了冷汗:太子殿下当众悔婚青丘帝姬,赶去鬼族替鬼厉挡了雷劫的事无人不晓,虽有天帝遮掩在前,难免还是会有传言说,太子殿下对鬼厉教主情根深种,甚至不惜毁掉天族与青丘的万年交好。
何况,殿下人虽在这终白崖,在鬼族的影仙却是暗地里一直在关注着鬼王殿下。
只是,殿下并不允许鬼王知晓。
夜华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冷声道,
“说。”
影仙俯首,不敢看夜华的表情,
“据说是由于鬼王殿下身边一位美人被林城当街调戏,教主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才……”
冲冠一怒为红颜……
夜华手中玉质上乘的紫玉笔杆已经悄无声息地化为了一堆粉末。
良久,探子头顶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知道了,下去吧。”
影仙心惊胆战,复又赶忙添了一句,
“这不过是旁人附会罢了,这三年间据属下所知,那女子居于诛仙殿之外,鬼王教虽有照顾,但确实并未逾矩,甚多者还稍显冷淡……”
若是连影仙都能知晓的冷淡……
夜华半响未出声,随即辨不清喜怒的声音自影仙头顶响起,“知道了,下去吧。”
影仙松了口气,看来鬼王殿下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确实不可小觑。他恭敬退后,转身离开。
连妖界,灭长老,控离镜,勾心斗角玩弄权术。
他明明不是醉心权利之人。
鬼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一阵风从未关紧的门吹过,他身前的青玉案突然化为齑粉,消散了满屋。
第39章 送离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望三千里。
井底方寸,印出一头生双角的白兽,似羊非羊,似狮非狮。此地偏僻清寂,碧坪被地翻出梗青,那白兽四顾哞叫,放心吐息引出井底水龙。
井底有光突地受引而放,沿边粘了一圈雾蒙蒙,白兽好奇探头。
林间尖叫一声。
再而,没了痕迹。
……
小小的木屋外凛冽料峭,银粟昼夜难歇,连神仙的仙力亦可冻结。
门外站立着数位瑟瑟发抖的神仙,屏息凝神,虽冷却未敢多言,如今太子殿下被罚下界,累得他们有重大事只得上报天帝,之后再来此亲送玉简。
夜华虽说受罚,然仍为主事之人,四海八荒内未有胆敢不敬者,这一方玉尘崖如今好似禁地,无事者绝无轻扰之理。
殿下的心思愈发难测,平时玉简有错者,也未多言,单只玉简内留下的劲笔便足以令人惶恐难安。
这般想着,诸位神仙便都更是忐忑,唯恐出现错漏。
良久,有一额生红痣的小童从门内出来,摇摇晃晃抱着一摞玉简,“殿下已批阅完,请诸位大仙各自拿回去吧。”
其中一人犹豫道,
“不知殿下可有旁的吩咐?我等定当照办。”
众仙眼巴巴看着小童,里侧却响起清冷声音,
“无事的话便散了吧,我如今受命静思,然六界事务繁杂,还望诸位多加仔细,其余的,便不劳诸位了。”
这话平淡,众人蓦地一凛,未敢再多问,答是后匆忙散去。
那小童年幼,不过是比团子稍大的年纪,目露崇拜。
一句话便能将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大仙们吓得半句不敢多说,夜华殿下真不愧是……那童子想了半日,也寻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蹬蹬跑到屋内,欢快道,“太子殿下,您真是我心中的神仙!”
夜华一愣,停下手中的笔,
“你虽是灵兽,却也是难得的仙胎,这话说得倒是奇怪。”
童子嘟着唇,小脸因严寒褪了血色,如馒头一般的软白小手笨拙的摆动,垂首懊恼道,“不不,小仙的意思是,恩,啊!就像是凡人眼中的神仙一样!”
夜华莞尔,隔空摸了摸他的头替他暖了下身子,低声喃喃,“可曾经在一个人眼中,我自始至终都是夜华,只是夜华,只不过……”
童子听不清他的话,却敏感觉出他周身刹那的孤寂,懂事的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