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伯伯,郭伯母!郭姑娘!”他叫道。
叫了一句,有些尴尬地站那,没了下文。
本来他应该向郭家恭贺的。
可是,恭贺郭家斗倒谢家、大获全胜?
他实在说不出口。
郭大全忙热心地拉着他,对郭守业等人道:“爹,娘,韩少爷今天和方少爷特地找县太爷作证,才救了我和小妹出来,费了老大精神呢。”
虽然郭家未必需要他们救,但他又怎能不送这个人情!
郭守业立即对韩希夷道:“真是谢谢韩少爷了。还有严姑娘,你们对郭家这样,老汉感激的很。都说日久见人心,这样时候你们还肯帮郭家,那真心比金子还真。叫我说什么好呢?找一天,要好好请你们!”
韩希夷倒不好意思了,忙说没帮上忙。
岂止没帮上忙。还差点添乱!
若他们早一天把郭清哑弄出来,恐怕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想到这,他倒真的心惊,心里直喊“万幸”。
然一想谢吟月,心又往下沉,真不知该希望什么结果。
借着衙门口昏暗的灯光,清哑见他笑容并不真切。且不住用目光睃自己。大致猜到他一些心思——定是担心谢吟月的处境!
她觉得,他对谢吟月的情谊比对严未央要深厚得多,更不用说她了。
“谢谢你!”她道。“你若想为谢吟月说情,还是免开尊口。”
就算韩希夷和方初出手帮过她,她也不会对谢吟月心软。
在这件事上,她一定会坚持到底!
韩希夷愣愣地看着她。她平静的眼眸一如往昔,除了刚才在公堂上。他还从未见过任何人事能令这潭秋波掀起狂澜。
严未央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真不知怎么说你好!”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嘲笑讥讽他,反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通过这次的事,她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韩希夷对着二人笑了。眼中星辉闪闪,柔和的很。
因柔声对清哑道:“我不会说的,姑娘请放宽心!天晚了。姑娘快请上车吧。回去可要好好将息。在牢里待了那么久,往后那些凉性的东西千万别吃。记得多用热水蒸泡几次。回头请刘心去给你诊诊脉,开个泡脚的汤药方……”
吴氏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这些话不该从他这样少爷口中说出来,应该由有年纪的老妈妈说出来才对。
严未央眼神一黯,垂眸不语。
清哑谢过他,拉着严未央上车去了。
韩希夷在后看着一行人远去,半天未动。
秋风扬起他的斗篷,在夜色下格外飘逸出尘!
上车后,清哑拉着严未央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车厢里没有点灯,只有几丝微光从帘子缝隙处透进来,勉强能看清人的轮廓。两人挨在一起坐着,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严未央诧异道:“做什么跟我道歉?”
心里一转,隐隐有些明白了。
果然听清哑道:“我之前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严未央忙道:“这有什么。你也是不得以。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也是应该的,倘或被人瞧出端倪来,岂不前功尽弃!也真难为你,装了那么些天。你怎么做到的?又不是一天两天。换上我肯定不成。”
清哑道:“我这性子,便是一两年不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静了会,又道:“进了那种地方,还用装吗?”
严未央心里一酸,紧紧握住她手,“郭妹妹,你受苦了。”
清哑轻声道:“也没什么苦。我在里面想了许多……过去的,将来的……还有江明辉,我……为他唱大悲咒……”
严未央也轻声问:“大悲咒?”
马车里似乎流淌着一股祥和的味道,或者说,是从清哑的声音里透出来的,令她不自觉压低声音。
她有些奇怪。
这时,清哑轻声唱了起来。
这支曲子,前世妈妈经常吟唱,她也常弹,用以静心。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在牢房里默唱的时候,才体会到妈妈的心情。这的确是抚慰心灵最好的佛音,能让红尘中苦苦挣扎的生灵得以静心,从而透过喧嚣纷扰的世事表面看清本质,体会自己的本心。
严未央顿时沉入祥和的氛围。
许久之后,她幽幽问:“你不恨他?”
清哑停住吟唱,道:“怎么没恨过。可是,从来没想过他会死。他还这样年轻,这样子被人杀死,我从来没想过……”
她脸上静静滚下一串泪珠。
“人性,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她轻轻吸了下鼻子,“严姐姐,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还肯帮我。你没觉得吗,我那天看你的时候,我差点就说话了。”
严未央呵呵笑道:“知道,是不是韩少爷抓蟑螂吓着你了?”
提起那件事,清哑也忍不住笑了。气氛轻松起来。
很快到了郭家门口,严未央对她道:“妹妹,你这一家去,肯定有许多事,又要陪郭叔和郭婶子说话,我就不进去打扰了。等明天再过来瞧你,咱们好好说话。”
清哑也觉天晚了。不好留她。因道:“好。”
严未央下车和郭家人招呼过,才带着墨玉等人走了。
沈寒秋没有走,被请进了郭家。
沈亿三和沈寒梅也等在郭家。
郭家早得了消息。做了许多安排:院内灯火辉煌,上房和厢房廊下都挂了一溜红灯笼;等众人一到门口,挑在竹竿上的鞭炮就被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又有大花炮,足足放了好半天。
硝烟弥漫中。沈亿三带着留守的阮氏等人喜气洋洋迎上来。
门口摆了两个大火盆,阮氏喊道:“娘,叫大哥和小妹跨火盆。”
吴氏正牵着清哑,闻言忙道:“对。对!闺女,走火盆上过去,去去晦气。娘牵你。步子迈大一些——”因抬头问阮氏——“怎么弄了这么大一个火盆?你小妹跨不过去呢。”
细妹从后挤上前来,急道:“姑娘能跨得过!”
姑娘跳舞的时候。那身子别提多软了,随便一抬腿就能竖起来。
阮氏也笑道:“盆大些好!小妹,你就像跳那个舞一样跳过来。”
吴氏道:“哎呀这我还不晓得?我是说,她坐了一个多月,身子都僵了!”说到这,高兴的语气沉了沉,脸色就变了。
清哑眼见她变脸,急忙道:“我能过!”
捏捏她手,安慰地对她笑笑,又对郭大全道:“大哥先过。”
蔡氏正要催男人,一声尖叫传来“爹——”
郭勤不知打哪钻出来,一个飞跃,从火盆上跃过来,扑进郭大全怀里。
众人都大笑起来,都说他倒跳过来了。
郭大全搂着儿子,用力拍他后背,笑道:“死小子,还不丢手!爹这一身老皮都发臭了,你还往我身上钻!等爹跨火盆——”
说着,蔡氏早扯过儿子,郭大全果然跨过去了。
接着,是清哑,轻轻一跳,也过去了。
顿时,大家又掀起一波欢呼。
郭大贵、沈寒梅、冬儿、郭盼弟等人都在,还有西坊的仇管事等,围住郭大全和清哑,说笑阵阵。那情形,倒不像他们是坐牢回来,而是在外做官,如今衣锦还乡了一样。
喧闹好一阵,除了几个亲近的,其他人都先散了。
晚饭还没开始,因为清哑和郭大全要先进行大清洗。
后院,清哑回到上房西次间自己房内,只见巧儿正熟睡在床上,脸上还挂着笑,十分香甜。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她微笑想,心里莫名安定踏实。
阮氏亲带着两个媳妇足足抬了四桶水来,倒进隔壁套间大澡桶内。那水是用干艾熬制的,袅袅轻烟升腾,散发一股艾草的香气。
细妹将各样洗头洗澡的物件都准备好,喊清哑过去。
清哑也不客气,在细妹帮助下洗头、搓背……
一个多月没洗澡,若她一个人还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在牢里,她摒除一切干扰,所以并未觉得难以忍受——若是连外在的艰苦都不能克服,如何能心静呢——今日案子告破,回来后她便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了。
“去对二嫂说,再换一遍水。”她吩咐细妹。
“不用说,二嫂子早就准备要换的。”细妹笑道。
清哑仰头,靠在木桶边沿特制的圆弧形靠枕上,看着用去籽的丝瓜瓤帮自己轻擦胳膊的小姑娘。她睫毛湿润润的,不知是被雾气沾湿的呢,还是刚才哭的。不过,她眼里满满的欢愉却掩不住地流溢出来。
“细妹!”她叫她。
“姑娘?”细妹回了一声,是问声。
清哑静了一会,才轻声道:“害你担心了。”
细妹闻言手一顿,眼泪又下来了。
她委屈道:“我要去陪姑娘坐牢,官老爷不让!”
清哑微笑道:“坐牢哪能陪呢。”
细妹闷闷道:“这回姑娘吃大苦头了。”
清哑道:“没有。”
细妹不信,心想哄我呢。
清哑又道:“真的没有。”
正在这时,阮氏在门外问:“可要换水了?”
细妹赶忙丢下丝瓜瓤出去,道:“要换了。”
一面从旁边美人榻上拿了一幅厚棉毯过来,唤起清哑,将她整个儿包裹住,扶去榻上坐着,阮氏就叫那两个媳妇进来倒脏水。
清哑神情便有些讪讪的,想那水实在不好见人。
阮氏却只笑着,问她可困。
清哑摇头,她虽有些疲倦,却不困。
一时又抬进四桶水来,只倒了三桶进去。
清哑又去清洗,洗完又用剩下的一桶冲了一遍,方才觉得好了。
这次,不但阮氏在外候着,连吴氏也来了。
等清哑洗好,两人都进来,一面帮她穿衣裳、擦头发,一面和她说话,说不完的话;细妹则去收拾清哑换下来的衣物和洗澡用具等。
吴氏用一大块布巾包裹住她头发,反复挤压,将水吸干。换了好几块干布巾,才弄得头发没那么湿了。又用枣木梳轻轻梳理,梳理得顺了,再擦一次,然后披着。
弄好了,她看向清哑身上:穿了件粉色暗花玫瑰纹的交领锦衣裙,腰间束了一条两指宽的腰带,映着一头柔顺的黑发、清幽的眼神,脸颊光洁如玉,什么饰物也没戴,宛如水中才开的粉荷,亭亭玉立。
她便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觉得怎么都看不够闺女。
清哑见她这样,对二嫂抿嘴笑了。
这个娘,原来就喜欢帮原主做红衣裳,觉得喜庆。
清哑穿来后,虽不喜穿太红的,却也不忍驳她心意,便织些浅粉、浅紫等娇嫩颜色,穿了娱亲。好在年轻就是资本,她肤色白,气质又安静,不管穿什么都别有雅韵。
阮氏目中也流露出赞叹神色,道:“妹妹瞧着真让人心疼。”
吴氏听了更喜欢,牵清哑手,道:“走,吃饭去!”
母女几个遂往前面去了,细妹留下来陪巧儿。
走在路上,清哑觉得身上像扒掉一层皮一般,加上穿着轻软垂滑的锦衣,浑身轻飘飘的,走路都飘。这才真正轻松了,从精神到*都清爽、轻松。她以为是回家的感觉,因为归家,所以安宁。
前面堂上,郭大全早已洗好出来,正和沈亿三父子说话。
郭守业和沈亿三坐在最上方,沈寒秋郭大有等分坐在下面。
郭大全一进门,郭勤就扑过去。郭大全这回没推拒,将他抱了个满怀,在他左右两边脸颊上各重重香了一口,笑道:“儿子,想死老子了!”
郭勤淬不及防之下被袭,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这迟来的爱,他等了一个晚上!
他有些羞愧,将头埋在爹的胸前,不敢抬头。
郭大贵笑道:“哈哈,勤娃子臊了!”
其他人都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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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亲人(二更求月票)
郭大全半抱着儿子,在沈寒秋身边坐了,一面笑对他和沈亿三道:“沈伯伯,这回多亏你和沈大哥。唉,出这么大事,我爹我娘跑前跑后操心就不说了,害得你们也跟着劳累。侄儿一点没使上力,连饭都要人送。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像这回这样整天任事不干、白享福了一个多月……”
话未说完,众人俱都笑倒,沈亿三还喷了一口茶。
沈寒秋指着郭大全道:“郭兄弟真是……妙人!”
郭大全还只管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我从来没歇过这么多天……”
正说笑,吴氏等人就过来了。
看见清哑,所有人眼睛一亮。
郭大有急忙站起来,让吴氏道:“娘坐这!”
那位置挨着郭守业,在他下首。
又对清哑温柔地笑一笑,唤“小妹!”
清哑望着他,也叫了一声“二哥!”
又向沈亿三屈膝道:“沈伯伯!”
又转向郭守业,“爹!”
郭守业急忙答应:“嗳!”老脸早笑开了。
吴氏便携着清哑在椅子上坐了,并将她搂在怀里。
郭大贵郭大全也都跟着郭大有叫“小妹”,连沈寒秋都含笑叫了声“妹妹!”郭大贵更像个孩子似的,将自己的椅子挪到吴氏跟前,看着粉嫩嫩、水灵灵的小妹傻笑。
吴氏见小儿子堵在自己前面,白了他一眼。
郭大贵不觉,忙忙地对清哑道:“沈妹妹天天惦记你。”
他不忘记帮沈寒梅送人情。
清哑道:“害沈姐姐担心了。”
又对沈亿三道:“沈伯伯,侄女大恩不言谢了。”
沈亿三面色一整,道:“怎么能不谢呢?”
清哑一愣。不知怎么回。
说不谢只是场面话,郭家肯定要谢的。
只是,哪有当面讨谢的?
沈伯伯这是开玩笑呢。
沈亿三见她发愣,才笑道:“你手巧,沈伯伯瞧你帮你爹做的那衣裳甚是不错,不如你也帮沈伯伯做一件。等你三哥和你沈姐姐成亲的时候我好穿。”
清哑这才明白,遂点头道:“嗳!”
看看他又道:“沈伯伯长相富贵。衣裳好配。”
沈亿三听了乐得合不拢嘴。
他细细把清哑上下打量一番。对郭守业笑道:“清丫头看着精神好的很。亲家,你养的好女儿呀!之前我瞧她文文静静的,以为她也就能织会画。经过献机器的事和这件事,谁知竟有大出息!那谢吟月看着气势倒足,终究比不过咱们清丫头处事冷静……”
他半是真心半是吹捧,目的是安慰郭守业。
只因郭家此次虽大胜。然清哑在牢房里待了一个多月,终究难堪。世家重脸面。女儿家这遭际对他们来说是不能容忍的。若不然,谢吟月被逼关押,谢明理也不会如丧考妣了。
郭守业却笑得老脸开花,满目慈祥地看着清哑。
跟吴氏一样。他也觉得看不够闺女,怎么看怎么好!
沈亿三的担心他半点没有,只要闺女回来了。一切都好。
脸面什么的,在他心里屁都不是!
自和张福田退亲后。他心里还存有些期望;和江家退亲后,他便绝望了,再不把名声脸面当回事了,只要闺女好,她想怎样就怎样。
那些世家大族重脸面,他还看不上呢,才不想把闺女送去受罪呢!
他都想好了,将来帮清哑寻个老实可靠的女婿,直接招上门,不知多省心!
沈寒秋中肯地评价道:“谢大姑娘也算个人物,可惜碰上了郭妹妹。”他看清哑的目光温和,带着些宠溺,几乎和看沈寒梅差不多了。
清哑正和郭勤说话。
她一来,郭勤马上脱离郭大全,黏住她了。
清哑拉了他手,摸摸他头,对他温柔地笑。
忽然手一顿,诧异地盯着他脸问:“怎么瘦了这许多?”
上次去牢里探望她就觉得他瘦了,眼前看着更瘦了。
郭勤神色便一僵,眼神乱闪,不过不是心虚,而是雀跃——要不要告诉小姑他减肥的事呢?
小娃儿嘛,很想表功,说了小姑准夸他!
不等他说话,吴氏赶忙道:“他这阵子胃口不好。”
又悄悄地捏了郭勤一把,使眼色不许他说。
郭勤便焉了,不说就不说吧。
郭守业父子则像没事人一样,只和沈亿三说话。
清哑也没怀疑,想肯定是因为自己和大哥被关在牢里,这孩子害怕失去亲人,又着急,所以连吃饭都不香了。
她心里一酸,将他抱在怀里,脸贴脸,低声问:“想吃什么?明天小姑做给你吃。要不……我做一样你没吃过的新东西,保证你喜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郭勤不禁大喜。
自从小姑做了少东后,因为忙,很少亲自下厨。今儿答应为他亲自下厨做吃的,这可是好大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