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河岸冰面附近,船才停下。
清哑在船边蹲下身,细看那冰花,也有似菊花的,也有似梅花的,也有似古树的,也有似鸟兽游鱼的……无不清奇瑰丽、巧夺天工!
郭大贵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冬天哪不都是这样子。”
江明辉笑而不答。
他何尝不知道这样,但眼下他们正耗费心神琢磨画艺,凡以前不留心的事物,眼下看来都不同,都能有所启迪。
清哑专注看冰花,便将手从江明辉手中抽出来了。
关注她的郭大有正找机会警告江明辉,见状才释然。
然他很快便又瞪大眼睛:只见他的小妹子看了一会,大概觉得手冷,竟将一只手塞进江明辉胳肢窝,江明辉忙夹紧胳膊,并用斗篷包裹住,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他心内纠结不已,到底要不要阻止呢?
他看看纯真无邪的小妹,又见江明辉只是包裹她手,嘴里还在和她议论冰花,这像什么,那像什么,并无占便宜的窃喜和猥琐神情,便生生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转过头,却发现郭大贵正气鼓鼓地看着那二人。
他瞅了他一眼,道:“走吧。”
郭大贵不满地瞪了江明辉一眼,将船桨插入水中。
重新上路后,许是站累了,清哑进舱坐下歇息。
江明辉依旧帮她捂着手,一面和她闲话。
“下回我回家挖些冬笋送来。你喜欢吃冬笋吗?”他问道。
“喜欢。”清哑点头道。
“以前你们家都是大嫂娘家送冬笋来吧?”他又问。
“嗯。”清哑点头。
“往后就多一家送了,包管你天天有的吃。”他大方地承诺。
清哑便笑了,知他家毛竹多,这话并不吹牛。
说笑一会,江明辉忽然眉头蹙了起来,道:“明年我去了县城,再想来看你就没这么方便了。”
从县城到绿湾村要大半天的路程,自然不方便。
清哑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似等他想主意。
江明辉在心里默算一番,道:“等明年过了,后年就好了。”
说完低头看向清哑,见她似不解,便笑着小声道:“明年你十五,后年十六。后年开过年咱们便能成亲了。”
清哑听得一愣:十六岁成亲?
江明辉见她这副神情,忙问“怎么了?”
清哑怀疑地问:“十六成亲?”
江明辉点头道:“嗳。十五太小了,怕不成。”
说着禁不住红了脸。
他也是听人说女娃儿要过了十五才能成亲。
清哑见说不到一块,索性不再问。
再说,这事也不是他俩能定的,还得长辈拿主意。
所以,她还是去问爹娘比较妥当。
她现在知道,这爹娘可疼她了,肯定不会让她委屈的。
江明辉见她不再言语,以为说服她了,继续道:“明年我努力做一年,在县城置办一所宅子。等咱们成了亲,你就跟我一块在城里住,咱们一块做生意。你想家的时候,我陪你回来看爹娘……要是钱不够,也不要紧,咱们就在城外买。城外便宜,能买大些,又有好风景……”
少年带着憧憬,慢声细语,十分温柔。
清哑也微笑,觉得他很有担当,也很能干。
在她前世,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子还在读书呢。
坐一会,她重新拉他出去,看沿途景致。
郭大有随意往后瞥了一眼,又继续摇浆。
不知不觉,他们就来到乌油镇渡口。
江明辉问道:“你们不去逛逛?”
郭大有道:“不了。你忙去吧。”
江明辉便道:“那我走了。”
说完却看着清哑,脚下不动。
清哑心下明白,催他道:“去吧。”
江明辉才不得不跳上岸,又回头和他兄妹作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他走得看不见了,清哑还望着那边。
郭大有看着小妹,笑容很淡,很淡。
他想起了张福田。
他本来很希望小妹忘记他,不要再为他伤心。现在她忘记了,也接受了家里为她寻的亲事,和江明辉相处很好。这本是好事,可是看见她对江明辉用情渐深的模样,他却喜欢不起来。
当初,她和张福田何尝不是这样!
他俩常在对面的竹林旁相会,他其实都知道。
那时候,他也以为这门亲事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最后却出事了。
眼下换了江明辉,若再生变故,小妹她……
他不敢想下去,心里很不安。
一旁的郭大贵道:“二哥,咱们这就回家了?我肚子饿了。要不我上去买点吃的来。小妹怕也饿了,对不对?”
郭大有望向清哑,问:“小妹,想吃包子么?”
清哑老老实实点头道:“想吃。”
小镇的小吃很有风味,最主要的是,她现在生活在乡下,几个月也没去镇上一回,馋嘴是难免的。
可是,大早上划船这么远来镇上吃东西,会不会挨骂?
郭大有却道:“那咱们就去吃。”
郭大贵立即眉开眼笑,问道:“咱们都去?”
郭大有点头,道:“王老爹他们来了,叫帮咱们看下船,我们吃了就回来,很快的。”
郭大贵兴奋地应了一声,去跟人打招呼去了。
少时,他兄妹三个便上了岸,往集市走去。
郭大有见清哑四顾张望的新奇模样,笑笑,上前牵了她手。忽想起之前江明辉帮她捂手一幕,自己是哥哥,更应该了,于是又将那手放在自己臂弯里,用胳膊夹紧了。
清哑觉得暖和,便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两手环抱着他臂弯,既有依靠,也捂了手,十分自在。
郭大有看着依赖地靠着自己走的少女,神情温柔。
他们先去吃小笼包。
在摊边坐下后,郭大有一下就要了三笼,每人面前放一笼。
清哑等那老板娘子走开后,小声问道:“娘会不会骂?”
目光很认真地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
原只说出来逛逛的,结果又吃又逛。
她可以想见吴氏的脸色,肯定会说“净花冤枉钱!”
郭大贵“哈”一声笑了,道:“小妹,有二哥在你怕什么?二哥有私房钱,娘想管也管不着。我没带钱。我早上看见二哥拿钱了。”
他摆出一副赖定二哥的模样,搛了个包子整个塞进嘴。
郭大有瞪了他一眼,道:“就你眼尖!”
又对清哑微笑道:“二哥带了银子的。先吃,吃完了再要。”
清哑遂放心。
想来二哥成家了,请吃一顿包子还是能的。
结果,他们吃完了没再要,而是换了一家吃豆花。
然后,又吃了锅贴、烧饼……
最后,又去吃了炸豆腐、油条,然后将各样都买了些,又买了一包麻糖,这是带回家给郭勤他们吃的。
总之,郭大有这趟花了不少钱。
郭大贵眉开眼笑,摸着肚子满足地打嗝。
清哑走在郭大有身边,仰面看看他,终究没说什么。
拐过街口,她不禁停住脚步,迟疑地望着前方。
前面不远处就是江家竹器铺。
要不要过去瞧瞧呢?
心中浮现少年的面容,隐隐的,她竟然想过去。
郭大有见势不妙,忙哄劝道:“小妹,咱不去明辉那了。回头一耽搁又是半天,娘还以为我们怎么了呢,这时候还不回家。再说,去了明辉要留我们吃晌午饭,又要费心,还耽误他做生意。”
清哑想了想,仰面对他点点头。
郭大有才松了口气,遂带着她转身回渡口。
回去的路上,清哑觉得饱,又觉得冷,便要摇浆。
郭大有便让她和郭大贵一起摇,他在旁指点。
原主是会划船的,可她却是第一次,因此觉得很有趣,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
郭大有和郭大贵觉得,他们从来没见过小妹笑得这样明媚。
不一会工夫,清哑身上就热乎起来,遂清声叫道:“二哥!”
郭大有便笑问“累了?”
清哑点点头,把浆还给他。
等到家门口,那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
暖阳照耀下,积雪开始融化,屋檐、树梢不断往下滴水。郭家门前积雪已清理干净,郭守业正和郭大全、郭勤在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吴氏婆媳在门口晒东西,进进出出搬了一趟又一趟;郭巧和郭俭却趴在廊下凳子上写字。
郭勤先看见他们,顿时大嚷“这时候才回来,去哪逛了?肯定在外头买东西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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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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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哑有些心虚,想这娃果真记吃不记打。
她扯了扯郭大有短褐后襟。
郭大有侧头,疑惑地看着她。
清哑问:“二嫂不说你?”
郭大有奇怪地问道:“说我什么?”
清哑道:“你花了钱。”
不等郭大有说话,郭大贵又笑起来,道:“小妹,二嫂最听二哥的话,怎会骂他!要是大嫂还差不多。不过大嫂也就是嘴上说说,她也管不了大哥,凡事还是听大哥的。”
郭大有也对清哑微笑道:“别瞎想。你二嫂不会的。”
神情自信满满,十分笃定。
清哑忆起二嫂说到二哥的甜蜜神情,也放下心来。
一时上了岸到门口,郭巧和郭俭都丢下笔跑过来,“爹”“三叔”“小姑”乱喊一气。
郭大有便叫端凳子出来晒太阳,一面将买的东西摆出来。
郭巧撅嘴道:“爹,你带小姑和三叔买吃的,也不带我。”
郭大有指着桌上的纸包道:“爹不是带回来了。”
娃儿们便一哄而上抢了起来。
清哑忙看向吴氏。
吴氏扯下头上包巾,一面在身上拍打,一面对她笑道:“花你二哥钱了?吃了又带了,可是花了不少。你二哥白攒了私房了。”
笑眯眯的样子,一点不生气,反倒十分高兴。
清哑略有些不安,目光又溜向二嫂阮氏。
阮氏正抱着几个枕头出来,拍了两拍,对着太阳挨个摆放在晒簸里晒,一面笑道:“看娘说的,当哥哥的照应弟妹,那不是应该的!小妹一年也不去镇上一回,她二哥就买些吃的,能花几个钱?兄妹们和和气气的,算这个账还不叫人笑话。小妹一年到头帮侄儿女鞋都要做几双呢。”
吴氏听了满脸笑容,十分舒畅。因问清哑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江明辉可跟他们一块等等。
清哑或点头或摇头,或简短回话,一一答了。
蔡氏看着阮氏嫉妒地想,就数她会哄婆婆欢喜。
说了一会,清哑见阳光温暖,心情也十分好。便去楼上打开门窗,让阳光照进屋,然后坐在窗前,铺开图纸,耳听着屋檐下淅淅沥沥的滴水声投入设计工作。
一稿完工,下去喊了阮氏和二哥上来,一起到隔壁织机房。
她一面和阮氏共同操作那大花楼织机,按图织锦,一面请二哥在旁观看,按图示花样变化对织机提出改进建议。
郭大有则从木工角度考虑是否可行。
最近他们常这样配合工作。
这过程极为耗费心神。
有时忙一天也毫无成果;若有收获,也只是各人对织锦、对织锦的机器有了更深的认识罢了。
有时是吴氏和阮氏共同操作大花楼织机,清哑和郭大有在旁商议。
只有蔡氏的手艺差些,根本插不上手,只好去织布。
且说眼前,她姑嫂直忙到傍晚也才织出一小段锦。
阮氏看着那锦双眼放光,清哑却对着图稿沉思。
郭大有见天色不早了,劝她收工,说要吃晚饭了。
于是三人回到隔壁清哑卧房。
郭勤三小正伏在卧房当中的圆桌边嘀嘀咕咕说什么,见他们进来,急忙收声,互相挤眉弄眼。
郭大有等人见他们面前都摆着纸笔,以为他们在写字,也不在意,径直走到窗前桌案边。
清哑将图稿卷了起来,放入桌边一个贴有标签的竹篓内。
郭大有从桌上拿起一卷轴,展开一看,是一张大图,绘的是富贵牡丹。图右上角绘有一架宽屏风,就表示这图是做屏风用的:下面则是牡丹的网格编织图,密密层层的花瓣和枝叶都用横线标注了索引,旁边注有文字。郭大有虽不认识,想必是编织方法。
这样一幅图,若做成大屏风,其富丽堂皇的效果可想而知。
“这是给明辉的?”他问清哑。
他配合她做事也有两个月了,认识这些图的分别。
这张图不是织锦图稿。
清哑扫了一眼,点点头。
郭大有便道:“小妹,再画了图样,先不要给他了。”
清哑听了手一顿,向他看过来。
阮氏瞅了丈夫一眼,不动声色地下楼去了。
郭大有便在清哑旁边椅子上坐下,凝视着她,问道:“二叔公也是篾匠,你怎不把图送他呢?”
清哑愣神——二叔公家跟她有何关系?
郭大有道:“小妹,你还不算江家人。”
清哑愣怔间,模模糊糊有些明了他的意思。
郭大有轻声道:“二哥也没旁的意思,就是叫你做了图先不给他,先攒起来,等将来出嫁的时候,当嫁妆带进江家。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现在你都送了,不明不白的,明辉倒没什么,他家里的人怎么想?还以为应该的呢。”
清哑沉默,私心有些不愿想那些是非俗利。
郭大有又道:“要说也是应该的,江家好你将来日子也好。二哥就怕你吃力不讨好,人家不当一回事。反正小妹也送了明辉不少图稿,他开铺子也够用了。再做了,先别给他,先留着。等将来你去了江家,再拿出来给明辉。那时候,你出了多少力、挣了多少钱,都是看得见的,也为明辉争脸面,你在公婆跟前也有脸面。”
清哑看着二哥,才二十二岁而已,还没有她前世年纪大。
此刻,他看她的眼神是温柔怜爱的,充满呵护关切的。
质朴内敛的他考虑这般谨慎精明,无非为了怕她吃亏。
前世,她是独生子女,除了爸妈,其他人都是外人,不会无条件关爱她,包括她的男友;今生,她多了几个哥哥,和爹娘一起无条件关爱她,这感觉让她很新奇,因此很依恋。
几乎没有犹豫的,她点头答应道:“好。”
郭大有便看着她宽心地笑了。
清哑忽又蹙眉道:“可是我想要样品……”
郭大有忙问:“什么样品?”
清哑道:“把图编出来,做样子。”
她不是头脑发热要研究竹丝编制技艺的,也不是纯粹为了江明辉,而是因为这项工作对她有帮助。无论是绘制图稿,还是按图稿编制出竹丝画,对她都有启发。
郭大有恍然,立即道:“叫你三哥做!”
口气不容置疑。
清哑点头,再没有异议。
她只是要编出个样品来,不是为了卖,所以手艺差些也不要紧。再者,她可以随意控制图稿,以粗一些的竹篾来编织所绘的图案,郭大贵便可以胜任了。
兄妹俩正说着,忽听后面几个小娃儿吵起来。
郭大有转头问道:“吵什么?”
几人噤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清哑疑惑道:“都写会了?”
郭勤见郭巧就要张口,急忙掏出两根麻糖杆递给她,又拿了一根给郭俭,嘴里道:“我们歇会再写,先吃糖。”
郭巧飞快抓了麻糖杆装进棉袄的小荷包内,脆声道:“我们吃糖。没吵嘴。”
郭俭也跟着用力点头。
三小竭力做无事人一样,一齐望着郭大有和清哑笑。
他们自以为装得很像,其实破绽百出:郭俭是呵呵地傻笑;郭巧是弯着眼睛巧笑;郭勤装模作样地问“好吃吧,巧儿?又脆又甜,还不黏牙。”郭巧和郭俭异口同声道“好吃!”
清哑两辈子加在一块,也不了解小孩子,故此不在意。
郭大有虽然纳闷,但见郭勤吃东西能让弟妹,便也不在意了。
于是他又和清哑说起之前的安排。
后面,郭巧凑在郭勤耳边嘀咕两句,郭勤恍然,接着便埋头写字。
郭巧轻快地跑到清哑跟前,求道:“小姑,我写完了。再教。”
说完,还得意地瞟了一眼郭勤。
郭勤鼓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侄女上进,清哑不好拒绝,因道:“吃了饭再教。”
郭巧用力点头,靠到郭大有怀里,十分开心。
郭大有觉得小闺女很不对劲,只不知何故。
等到晚饭后,因天寒不便做别的事,也为了省灯油,一家人都聚集在堂间,围着一只火盆烤火,顺便说些闲话,吴氏婆媳手上都做着针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