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道:“旁人想不想我不晓得,我晓得你心里巴不得这样。”
长辈们针锋相对,清哑在干什么呢?
她在看江明辉。
江明辉则呆呆地看着门口,
堂前,一个体态娇柔、杏眼含水的女子倚在门边,手扶着门框。定定地看着江明辉。“你真要弃我而去?”凄婉的声音令人不忍倾听。
江明辉慌道:“不!谢姑娘……我……”
才要说话,又惊慌地转头,不安地看向清哑。
清哑。在江大娘刻薄的指责声中没有退缩,在方初和谢吟月巧妙的威逼下没有退让,却在江明辉对谢吟风说“不”的时候,整个人就乱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谢吟月就松了口气。
她之前听说江明辉对妹妹不无情义,刚才见他被清哑牵着鼻子走。也顾不得礼法规矩了,暗自示意身边大丫鬟锦绣去唤谢吟风前来,为的就是与清哑相抗衡。
这招利用的就是江明辉对妹妹的不忍。
看来这一招是走对了。
清哑的变化,离她最近的郭大有感受最深。
他当即扶住她。痛心地叫“小妹”。
江明辉见清哑面色不对,忙跑过来喊“清哑!”
谢吟风也疾步走过来。
她也是一来就注意到了清哑,没想到江明辉定亲的女子是这个样子。这大出她意外。心里便酸楚不明、膈应得难受。
清哑问江明辉:“你想退亲?”
江明辉含泪摇头,“不!”
清哑再问:“你想娶两个?”
江明辉依然摇头。“不!”
清哑挣扎道:“那我们走!”
谢吟风适时叫道:“江公子!”
凄婉的声音令人心碎。
江明辉回头看向她,不知如何是好。
谢吟风哀声道:“我不逼你。你想走就走吧。”
走了以后,她也没必要活着了。
她眼中流露出绝望,就像她之前咬舌自尽一样。
江明辉彷徨了,转身恳求地看着清哑,“清哑,我……不能……我害了谢姑娘,要给她一个交代……我……”
清哑再不能安静,她急躁起来——
她不喜欢江明辉看谢吟风的眼神,很不喜欢!
她颤声再问:“你想退亲?”
江明辉猛摇头,“不!”
清哑叫道:“那就跟我走!”
她坚持不住了,很清楚地表明:要么马上跟她走,要么退亲。
江明辉犹如困兽,一时回头看谢吟风,一时转头看清哑。
堂上诸人都不敢多话,都盯着他们三人。
只有江大娘,气不过尖叫:“你这样逼我儿子!你要逼死他!”
江明辉就向清哑叫道:“清哑,你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
清哑就呆住了——
是她逼他吗?
难道不是谢家在逼他们吗?
她感觉心中有块坚硬的地方破了,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流失。
因为这流失,她觉得浑身无力,站立不稳。
面对这情形,吴氏想,这门亲事再无转圜余地了!
她心中涌出滔天的恨意。
但是,她没有再骂,而是对着江明辉语气悲伤地劝道:“明辉,不是清哑逼你,是你娘想退亲。我一向把你当儿子看,到底你不是我儿子。你娘不喜欢清哑,怪她不拼命帮江家画画。你不能为了清哑跟你娘对着干,那是不孝。我们原想着,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就叫清哑等出嫁的时候把那些画儿当嫁妆带去江家。你娘不乐意,非要清哑把画儿拿出来给你兄弟三个挣钱。她当娘的这样为儿子,也没错,你不能怪她。要怪就怪清哑,千不该万不该帮你画什么画儿。要是没画画儿,江家就不能来城里开铺子了,你也不能碰见什么谢姑娘了。总是清哑不好。你娘都是为了你好,帮你定的谢家,有钱有势,谢姑娘肯定比清哑会画画儿……”
江明辉看向江大娘,好像,确实,这一切开始是因为娘闹的。
谢吟月心头大震,目光严厉地看着这个农妇。
她这是在离间江明辉母子,顺带在江明辉心里种下嫌隙:他娘贪图谢家富贵,所以硬要他和谢吟风成亲;他娘想占有原本属于他的财富,分给他两个哥哥;她说谢吟风肯定会画画儿,那是什么?若等将来江明辉两厢一对比,发现谢吟风不会画,必定对她心生不满,从而思念郭清哑;她还提醒江明辉,江家若不是靠着郭清哑,不可能来城里开铺子……
江大娘也觉得不对劲,可是,吴氏的话她无从反驳。
因为,她之前可不就是这样打算的!
再说,吴氏在劝江明辉退亲,劝他不要跟她对着来,又没像先一样赖着江家不放,她还有什么可挑的?
她只能挑一点,因拍腿道:“笑话!要不是你闺女画画,我们就不能来城里开铺子了?说着话不嫌牙碜。还说拼命帮江家画画,我们明辉贴郭家的还少了?逢年过节,送礼送首饰……”
她眼前浮现江明辉帮清哑买的玉镯,心里直冒火,说顺溜了,忘了这些礼都被自己扣了下来,根本没送到郭家。
第62章 情断
吴氏心里一动,抢道:“要说也是咱们亲戚的缘分尽了。从两家定了亲,明辉你隔几天就上郭家来一趟;从江家到城里来开了铺子,靠清哑发了财,就大半年连个鬼影都不见了。你在城里做生意忙,不得空回来,你爹娘早就想退亲了,来郭家看一下都不来。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还不退亲!”
江大娘听了这话慌了,尖叫道:“谁靠你闺女发财?谁靠你闺女发财了?啊,谁靠你……”
她不住重复,就想掩盖,混淆视听。
然江明辉已经听明白了,震惊不已,“半年不去?怎么这样?我托二哥带了四五回信过去了,端午节也送了礼的……”
话未说完,脸色发白地看向江老二。
江老大也纳闷道:“爹叫老二给郭家送去了啊。”
两家闹成这样,江老二本就心虚,见哥哥弟弟都质问他,更慌了,不自觉地就瞄向江大娘。
都是娘的主意,他做儿子的能不听娘的话吗。
江明辉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娘!你……你怎么能……你把我的信呢?我给清哑的信呢?给清哑买的镯子呢?”
他伤心地看着自己亲娘,满眼的失望。
吴氏和蔡氏对视一眼,喊道:“什么节礼?没看见什么镯子。这事可得说清楚了,别诬赖我们拿了江家东西。这半年我们可没见江家一个人毛。我们来霞照还是大头菜他娘来报的信,叫清哑来的……”
江大娘一不做、二不休,撕破脸嚷道:“我就扣下来了!怎么了?你个傻瓜,买那么好的镯子给人家,人家哪当你一回事了!就画几幅画儿。就拽得跟什么一样。什么两年后出嫁,就是拿乔!我就看不惯!……”
看着老娘嘴巴一开一合,江明辉脑子“轰轰”响。
忽听“啪”一声响,堂上安静下来。
众人看去,却是江老爹打了江大娘一巴掌。
老头儿黑脸涨得紫红,眼睛充血,呼哧喘气。
江大娘刚想嚎。却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生生压制下来。
江明辉不好过,清哑也很不好过。
她觉得眼前一片凌乱,晃过许多画面:先是前世男友和那个菲儿相拥的情形。然后和眼前的江明辉、谢吟风重叠,依稀听见江明辉对她说“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想什么”,又向她发誓“我要像张福田那样,就不得好死”。又喊“清哑,清哑……”
她终于承受不住。崩溃了……
郭大有一把捞住妹妹下滑的身子,大叫“小妹!”
郭大全和吴氏、蔡氏、郭守业一齐涌了过来。
江明辉惊醒,疯狂大喊“清哑!”
一把将郭大全搡开,向清哑扑了过去。
见此情形。谢吟风也及时晕倒,引起一片混乱:
“姑娘,姑娘……”
“二妹。二妹……”
“吟风——”
她可不是装的,真是支持不住了。
她没想到江明辉对这个村姑这样情深。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和清哑一样:清哑不喜欢江明辉看她的眼神,她也不喜欢江明辉对清哑的态度。在她看来,郭清哑即便撒泼撒赖,江明辉无奈可以,屈服可以,就是不能流露出对清哑心疼的模样。无奈、屈服,都是那一纸定亲文书造成的效果;心疼却不同,心疼是因为对她有情。
他怎么可以对那个村姑有情呢?还当着她的面。
清哑不过短暂晕眩,很快就醒过来。
见她醒来,江明辉又听见那边谢家人大叫,不禁惶然回头——
难道谢吟风死了?
江大娘见清哑一点动静就引得儿子不要命,恨得要死。
又见清哑很快醒过来了,不禁尖刻道:“你就装!使劲装死!把明辉逼死了你就好过了。我前世造得什么孽哟!那时候就想着退过亲的女娃不大好,不想结这门亲的,可拗不过儿子。明辉年轻,哪禁得住人家算计。人家专门带着闺女去铺子里勾引他,把魂都勾走了……”
吴氏听了这话,眼睛都红了。
她依然忍住没有回骂,只是抹泪。
蔡氏张口就要骂,却被清哑轻轻扯住衣袖了。
她此时心如死灰,心中钝刀子割般痛。
“退亲!”
她挣扎着站起来,木然吐出两个字。
郭守业连声道:“爹答应你,就退亲。爹养你,爹养你一辈子。”
老汉再也扛不住了,老泪纵横——
他的闺女,再一次退亲,这辈子还能嫁得出去吗?
可是,眼前的情形,不退亲又有什么好下场!
郭大全和郭大有同声道:“大哥(二哥)养你一辈子。”
两兄弟都愤怒了!
江大娘高声道:“退亲就退亲,哪个怕你!我早就想退了。”
清哑静静地看着这个乡下婆子,不再去想为什么她帮了江家这么大忙,她还这么恨她,她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部分,“江家要赔偿我们。”
“休想!”江大娘像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叫,“我们不要回聘礼就算便宜你们了,还想赔?你凭什么?”
方初却高声道:“赔!姑娘想要多少,尽管开口。”
谢家人也都喜出望外,一致点头。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终于达成了。
虽然中间有些波折,总算还完满。
清哑转向方初,纠正道:“是赔,不是要!”
方初心里糊涂,但考虑她此刻的心情,不便跟她纠结这个,遂大度地微笑道:“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就算赔好了。姑娘想要赔多少?”
这小姑娘肯要钱,他觉得自己面对她底气足了些。
韩希夷诧异地看着清哑,没想到她会提出要钱。
不知为何,这让他隐隐有些失望。
郭大有嘲讽道:“江家做生意全靠我妹妹画的图稿。现在退亲了,他们要是要脸的,就该把这钱还给我们。你当我们要他们赔什么钱?江家的聘礼,我们一分不少都要退的。”
方初笑容再次凝固。
谢吟月神情也凝重起来。
这跟原先推测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韩希夷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
江大娘被揭了短,恼羞成怒,争辩道:“你妹妹画的稿子值多少钱?你说了不怕人笑掉大牙!我们要是不动手编画儿,哪有一个钱?我明辉还画了呢。光你妹妹一个人画的?”
第63章 唾面(二更求保底粉红)
郭大有对她一龇牙,道:“老婆娘,你江家卖了几辈子竹器,哪一年赚了几百银子?我妹妹画的不值钱?叫江明辉自己说!江明辉,你敢说你不是靠清哑的图稿在发财?”
最后一句话是冲江明辉喊出来的。
江明辉从清哑说出“退亲”二字后,就懵了。
大家你来我往争辩什么赔偿,他听了好像做梦一样。
这时听郭大有提到他,总算醒过来,嘶声喊道:“我不退亲!”
他眼中滚下泪来,望着清哑叫“清哑!清哑!”
清哑安静地问:“这半年你赚了多少银子?”
江明辉抹一把泪,道:“一万两。”
清哑点头道:“我要五千两!”
江明辉愕然。
不是不舍得钱,而是愕然清哑的坚持。
方初铿然道:“好,我们给你一万两。”
钱出的越多,对谢家越有利,名声越好听,可以对人说郭家用银子了结了这桩争女婿纠纷。
江大娘如何舍得?
郭家什么也没干,就白得一万两,她可不想便宜郭家,因此大骂郭家不要脸,心黑云云。
蔡氏跟她对骂。
韩希夷看不过,走出来淡声道:“若江家真用的是这位郭姑娘画的稿子,只要半年盈利的一半算便宜你了。须知往后江家还能用这些画稿赚钱。”
江大娘辨道:“要是没我们编……”
韩希夷轻笑道:“天下可不止你一家做篾匠的。”
他觉得这老婆子好讨厌。
江大娘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阵红阵白。
江老爹仿佛苍老了几十岁,闷声道:“给他们!”
蔡氏骂道:“得了便宜卖乖的死婆娘,还当你儿子多能耐呢。没有清哑,他屁都不是。不要脸。踩着郭家钻到城里来了,过了河就拆桥,将来江家要断子绝孙……”
她一骂起人来就停不住,滔滔不绝。
郭大全这回没阻止她,只冷冷地盯着江明辉。
江明辉再次回神,喊“不,我不退亲!我不赔钱!”
谢吟风听了柔肠寸断。悲泣着又晕了过去。
锦屏等人急忙又叫“姑娘。姑娘!”
然而,这次江明辉没有理会她,甚至没听见丫鬟们惊慌的叫喊。他全部的心神都被清哑吸引了——清哑要退亲,清哑要离开他,他怎么办?
江老大和江老二拉住弟弟,低声劝着。
他们也知道。这门亲事做不成了。
两家闹成这样,只有退亲一条路。
更何况。就算两家摒弃前嫌,还有个谢家在旁不依不饶呢。
因此,退亲是唯一的选择。
“哥哥!”
江明辉望着大哥二哥,有种众叛亲离的孤独和悲痛。
那边。方初和谢吟月嘀咕了几句。
很快,锦绣拿了一沓银票来了。
除此外,还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好写退亲文书。
等锦绣研好了磨,方初看看江郭两家人。估计都大字不识一个,遂把笔塞给韩希夷,对大家道:“不如请这位韩少爷做中人,写一份退亲文书。他跟谢家不沾亲,也跟郭家没过节,为人也正直,生意场上口碑极好的,请他来写这退亲文书最合适。省得我们写了,郭家人不放心。如何?”
韩希夷苦笑,这家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拖下水了。
江家人自然没意见,因为江家除了江明辉没人认得字,他又死活不肯退亲,如何肯出面写退亲文书,只能让别人写了。
然清哑一言不发上前,毫不客气地从韩希夷手中夺过笔,俯身几案上,笔走龙蛇地挥毫起来。
韩希夷便讽刺地看着方初笑。
方初摸摸鼻子,觉得很无味——
他怎么忘了这小姑娘!
若不会写字,又怎会画图稿?
因探头看她写道:“君既无情我便休!今日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下面落款:具书人郭清哑男方
女父郭守业男父
女母吴桂香男母
想是含愤而书,那一笔娟秀的行书如行云流水不间断,一字连着一字,都快赶上草书了。
这退亲文书够简洁!
可怎么瞧着好像休书呢?
还是女方休男方的那种。
方初心里一跳,小心提醒道:“银子。”
都走到这一步了,该完善的一定要完善。
银子付出去了,若不在退亲文书上注明,可不是白给了。
清哑瞥了他一眼,又另抽了一张纸,重新写道:“转让书”。
原来是转让协议。
这另外书写,就表示是江家买郭家的图稿,而不是退亲赔款。
对方这样聪慧,方初越发觉得自己没趣、没味。
退亲文书和转让书都写了一式两份。
清哑签名是先写好的,然后让郭守业和吴氏都摁了手印。
然后就轮到江家了。
江老爹和江大娘倒是摁了手印,江明辉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签名字。最后,他被两个兄长架着,由江大娘拉着手摁了手印,才算了事。可是,他终究没有在退亲文书上签名。
看着退亲文书上那鲜红的手印,他两眼充血,“清哑!”
清哑听见他的叫声,仿佛猝死的病人在被电击后微微动了动,又复归死寂。
完事后,方初将一沓银票递给清哑,“姑娘点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