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有急事,改天再聊。”
“你忙吧,我上了一宿夜班,唔啊……”阎云载打了个哈欠,“真困!”
“你回去休息吧,下雨视线不清晰,开车小心点,慢点开。”
“嗯,拜拜啦!”他打开车门钻了进去,阎云楷往车里瞄了一眼,林真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车开出去的时候,溅起高高的水花。凌晨的街道车少,雨天更是没人出行,一路上畅通无阻。他二十分钟就到了家。小孩已经昏迷了,额头火烫一片。田野烧了一壶热水,兑了些凉白开,弄成温水,掰开林真的嘴角硬灌,只灌进去半杯。
雨势没有减弱,雨点打在卷帘门上,像是有人在砸门。小孩一直在发抖,睡不踏实。田野给小孩擦了身,擦到屁股时,发现屁眼都豁开了。
“造孽啊……”小孩像是被人围殴过似的,身上没一块好的地方,腰上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田野搬出厚被子,给小孩盖了一层又一层。他不能把人送到医院,那太冒险了。
林真的小脸露在被头外面,即使狼狈至此,出挑的长相也难掩光芒。唉,长得太好真的不一定是件好事。田野划拉着杯面,坐在林真床边哧溜哧溜地快速吸入。雨下得没那么大了,他就出去买药了。卷帘门被拉下来从外面锁上,没人进得去。饶是如此,他还是写了张字条放在林真枕边。
“我去买药和吃的。门锁了,你出不去,外人进不来,很安全。——田野”
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的两个人,碰面的几率有多大?这是阎云楷日日夜夜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林真的身份证押在明都,阎云楷查不到林真补办身份证的记录,所以,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还停留在本市。但是,阎云楷就是见不到他。
林真就如同人间蒸发了,而且是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当晚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地回放,阎云楷推敲出了许多问题。大部分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因为他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眠不休地追踪着林真的下落。他的世界已然停摆,唯一能够驱动他的,就只有和林真有关的一切事务。
董事会对阎云楷的无故旷工颇有微词,他得到了消息,下次董事会的主要议题就是剥夺他的行政职务,重新选举集团事业的执行人。罢了,无所谓了。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但能力有限,集团在他的手里迟早要败落。
如果有人能出到合理的价码,阎云楷甚至动了卖掉手头股份的心思。他对不起父母,如果不是急于见到林真,他不会选择用绝食来戳父母的心窝子;如果不是他们匆忙出行,就不会下榻那家酒店……但要这样追究起来,环环相扣的事件像是一条长长的锁链,拖拽到尽头,皆是无解。汹涌而来的自责和愧疚会把他击垮的。
逝者已矣。阎云楷就算再不甘,也不能从老天爷手里抢回人来。但活着的人,他不会放手。绝不!
他现在每天只能勉强睡三四个小时,全是梦境。有时候他梦到林真在角落里哭泣,他的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到林真身边,挣扎嘶吼一番,就会惊醒。此时再想入睡,重新拾起梦境,竟是不能够了。他浸没在黑暗中,懊悔万分。最起码在梦里是能看见林真的,这样看来,醒了还不如做梦好。
他派人跟踪石父,被石父的保镖发现,两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原本的合作案进行不下去,现在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一想到林真曾经被许多人碰过,其中还包括石父那个老家伙,阎云楷就心痛得难以自已。是他没有保护好林真,虽然他对林真说过会罩着他,但他一次也没做到。他总是迟一步,该死的一步。
但阎云楷并非完全没有收获。他虽然不知道林真的下落,但是从明都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他记得林真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就是在接到母亲电话之后。母子的关系似乎很差,林真眼圈红红的,依偎在他怀里,说他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了。
是林真的母亲欠了债,把林真卖到明都的。阎云楷恨不得活剐了这个女人。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被糟蹋蹂躏,罪魁祸首他绝对不会放过。林真的母亲没有回老家,阎云楷亲自去找过,只见到她瘫痪在床的姘夫。
他一直很好奇林真的生长环境。能养出林真这样通透可人的孩子,林真的家乡一定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他到了之后就傻眼了。荒芜、贫瘠、人烟稀少、满目破败,从地图上看不出来,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打听到了林真家的位置,低矮的平房塌了半边,另一边也摇摇欲坠。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门锁一推就开了。黑黢黢的墙壁,昏暗的光线,阎云楷难以想象林真是如何在这里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窸窸窣窣的响动昭示着屋子俨然已经成为老鼠虫蛇的乐园。他有点能理解林真的心境,理解他为何把Z大当做自己的救赎。如果是自己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拼死拼活也要挣脱出去,再也不回来。
他替林真偿还了欠乡亲们的钱,收回了欠条。林真很厉害,已经偿还了一半多了,阎云楷知道那都是他省吃俭用打工攒下来的钱。
他见到了林真偶尔提到过的小孟,但是他真不觉得小孟“小”,似乎该叫老孟才对。他的样子和年龄不符,面孔沧桑,言谈举止倒是相当得体,能看出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孟的新婚妻子怯怯地站在里屋的门边听他们讲话,眼神一直往阎云楷身上飘。阎云楷挺不自在,但是他想多从小孟口中听到林真小时候的故事,也就耐着性子忍了。
原来这个泥水潭,林真会跳进里面玩水;这里是林真家的地,他会弯着腰在地里干活;累了喝口水时,他应该会靠在这棵大树下吧……
阎云楷没有拿出相机,他把一幕幕场景记在脑子里,刻在心里,仿佛这么做就能更接近林真内心深处一样。
他不敢耽搁,呆了两天一夜就离开了林真的家乡。他不会再来了,即使林真以后想回来看看,他大概也不会允许。林真背负的苦难和伤疤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他会用他的全部,给林真营造全新的幸福港湾。
石父似乎真的没有把林真藏起来。阎云楷回到本市,石父找他彻谈了一次。两人一开始都很沉默,阎云楷风尘仆仆,石父也是失魂落魄。
“你找到他了吗?”石父先开了口。
“没有。他没有回老家。”阎云楷如实回答。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要是真像你所说的,你和他是一对,他是被迫在明都……的话,他应该不会想再见到我。”石父大风大浪见多了,对感情的态度并不偏执。他对少年有好感,如果少年真的是出来卖的,那还好说,他可以用钱包养他;但如果少年是被迫的,他就成了施暴者的一员,和少年的温存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林真会偷偷跑掉。石父发现林真不见的那一瞬间五雷轰顶,他是真的担心林真会再遭遇不幸。但林真显然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跑掉的,即使在他对林真说了要带他走,再也不回来的话,林真还是不肯相信他,宁愿拖着残破的身躯消失在大雨中。
“谢谢叔叔能理解。我爸妈都不在了,我的人生已经丧失了意义。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我活着就是想好好侍奉父母,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没有大展宏图的抱负,我承担不起过于沉重的责任。弘宇在我手里,我战战兢兢,做每一个决策时都怕会出大错。我特佩服叔叔你,经历了破产还能重新振作,重振雄风。我承受不起,爸妈的去世已经快压垮我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林真!”
“唉……你这孩子……”石父是看着阎云楷长大的,拿他当干儿子。阎云楷无心工作,是一种逃避,可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不去无谓地勉强,也算是一种睿智。
“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够多了,够你一辈子悠闲自在。但是你真的不想再拼一拼吗?你还年轻,有学习和进步的空间,我会帮你……”
“我现在真的没有闲心去考虑未来。我只想找到林真,只想要林真。如果叔叔有林真的消息,麻烦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如果你……先找到他了,告诉我吧,让我也放心。”石父望了一眼楼上。“石然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在家他就不肯出来。你能上去劝劝他吗?”
阎云楷顿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叔叔对不起,我做不到。”
“云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呢?”
“叔叔别为难我了,我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和石然处在同一个空间,对我来说已经很困难了。我是吃了抗抑郁的药才过来的。不瞒你说,我想杀了自己,也想杀了石然、杀了你,还有从明都找来的,侵犯过林真的名单上的所有人。我想玉石俱焚,我想杀光所有人,再抱着林真自杀。我现在精神状态不对,但我还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去看医生、吃药、控制自己,全是靠要找到林真的信念在撑着。叔叔,我近期不会再见你们了,请你见谅。”
阎云楷瘦得脱了形,颧骨凸出,目光中带着异常的狂热。与他对林真的感情相比,自己的眷恋似乎相当浅薄。他只是吃不香睡不好,经常想起林真,但是工作照旧、应酬照旧。年岁大的人,一腔热血冷了缓了,被年轻人比下去了。他要头痛的事太多,单单是石然半死不活的态度,就够让他操心的了。他玩弄了儿子的同学,所以在石然面前底气不足,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也只能重重地摔上门。
林真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虽然卧床不起,但在精神世界里拔足狂奔,躲避追杀,累得胡言乱语醒不过来。田野伺候月子似的伺候林真,端水喂药,把屎把尿。他不嫌弃林真,林真支离破碎的样子让他的一丝不耐烦也被同情所取代。他相信缘分皆有天定,老天爷让他遇到林真,肯定是有他的旨意,只是他目前参不透而已。
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去还掉干洗过的制服,拿回了制服的押金和这个月的奖金,经理没有起疑,还夸赞他有sense,许多人离职时脏了的制服就直接扔给他们,干洗过再退还的人实属少数。经理说如果他打算再回来做,他们随时欢迎,田野笑着说谢谢。他四处张望,没有见到玖儿。也是,大白天的,日夜颠倒的小鸭子,一定在睡大觉呢。
田野现在住的地方是一个拳击教室,教室后面是他睡觉的地方。他晚上在明都打工,下午在拳击教室当陪练,挣钱运动两不误,还包吃住,对于现状非常满意。拳击教室招不到多少学生,真正想学拳击的人少,大部分想找地方锻炼身体的人,都选择了健身房。拳击教室的老板生意撑不下去,就有出兑的打算。田野虽然有接手的意思,但他差钱,所以也不敢提,只是和老板聊天瞎打听。
遗产像一张巨大的肉饼,把他砸晕了。他对阎父没有深厚的感情,他算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但不是法律上的。他只是把阎父当恩人,一直很感谢他在他最困难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阎父本没有义务这样做的。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阎云载,但他都告诉别人自己叫田野,因为他就是田野,阎云载这个名字只是一个保护伞,不是他。母亲离开了好多年,仇家没有找过他的麻烦,况且现在一般人打不过他,他不再是小孩子了,就大方地用起了以前的名字。
他拿出全部的积蓄买下拳击教室,反正他现在每个月光租金进账就非常可观,没有压力。明都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干了,只是舍不得钱而已。现在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养着一个拳击教室没问题。等林真伤好之后,就重新招生,如果招不到学生也没关系,林真就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不收钱,学费全免。
他错过了林真醒来的时候,去菜市场买完菜回家,照例先看一眼林真,但床是空的。窗帘底下鼓起一个大包,林真的圆豆似的脚趾露出来,田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唰得一下拉开窗帘。
“找到你了!”
林真死死地拽着窗帘,滚烫的泪珠直直掉落,田野收起笑意,严肃道:“不听话的小孩,没有糖吃。”
林真忐忑地抬眼,睫毛上的泪珠簌簌抖动着,脚趾不安地抓地,忽然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口腔中的热液化开,味道甜甜的。
“坐飞机咯~”田野托着林真的屁股举起他,在窄小的房间里绕圈圈。如果不是棒棒糖后面有一个棍连接,林真差点就把糖吞到嗓子眼里去了。
人力飞机平稳落地。林真被轻轻放在钢丝床上。田野抽了两张湿巾给他擦脏了的脚底板。
“我叫田野,不是坏人,是我救你出来的,想起来了吗?你吃完糖,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林真啵地拔出棒棒糖,嗓音沙哑但很清晰地说:“林、真……”
田野重重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我忘了,你嗓子不好的。糖太齁了,等你好了再吃。”田野把林真手里的棒棒糖夺走,塞到自己嘴里,叼烟似的叼着,腮帮子上鼓出一个圆形的凸起。
“我去做饭。你后面的伤差不多没事了,今天咱们吃点肉。最近油水吃的少,眼珠子都不转了。”田野拎着塑料袋去小厨房了,林真坐在床上捂着屁股满脸通红。
林真一直觉得自己是属于身体素质比较好的一类人。至少他从小就下地干活,虽然营养跟不上,和同龄人相比显得瘦弱,身体轮廓整个小了一圈儿,但是耐力不错,硬要拼一拼体力也是能支撑一段时间的。但是和田野哥相比,他就成了弱鸡,一拨弄就倒。
田野哥不出去找工作,拳击教室也招不到学生。虽然如此,田野哥似乎并不着急。大把的空余时间,田野哥都用在操练林真上。林真伤好得差不多之后,田野哥就开始实施他给林真制订的训练计划,几乎是按照运动员的标准在培养林真。
林真双手扶膝,弓着脊背,站在登山的石阶上喘粗气。
“田野哥……我不行了……走不动了……”
田野在十几级台阶之上,原地踏步等林真。
“快!继续爬!林真你可以的!”
林真的腿酸得像是泡在醋精里,他索性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从背包里掏出两块砖头,放在旁边的泥地上。他把自己运上山顶都成问题,背着砖头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慢慢走还好,以田野哥要求的速度和节奏,他的肺会爆掉的。
田野噔噔几步跨下石阶,朝林真伸出有力的手臂。
“起来!一旦歇了就真走不动了。咱们一鼓作气,到了山顶我给你买茶叶蛋吃。”
饥肠辘辘的林真一听到茶叶蛋就口舌生津,似乎能从舌尖上想象出咸香浓郁的蛋清和滑腻的蛋黄的口感。咬咬牙坚持一下吧,只是砖头他是真的背不动了,肩膀要被压断了。
“哥,这两块砖头就放这里好不好?”林真哀求道。
“不行!我们不能在山上乱扔垃圾,砖头我留着有用,要带回去的。”田野不为所动。
林真薄唇一扁,老不乐意地重新把砖头塞进背包里。田野自然地卸下他肩上沉重的背包。林真的背上忽然没了重量,感觉轻飘飘的,他一回头就看到田野哥冲着他乐。
“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包我帮你背,但你要坚持爬到山顶。下山时还是你来背。”
林真猛点头,蹦跶蹦跶连上了几级石阶,有了对比之后忽然发觉自己身轻如燕了。
两人在山顶上剥着热气腾腾的茶叶蛋,林真小口小口地抿着吃,田野两口就吞了进去。他极目远眺,白茫茫的雾气围绕着连绵的山峦,让人心情开阔,一瞬间远离俗世的烦恼,有超然之感。再观察林真,只见他光顾着吃,嘴角是黄色的蛋黄沫,小小的鸡蛋吃了这么多口都没吃完,很是珍惜的样子。
田野在林真的嘴边揩了一下。“喜欢吃再给你买。”
“不用了哥。”林真小声嘟哝。他偷偷盯着田野哥的侧脸看,影像总是和另一个人的面孔重合。赖在田野哥的地盘不走,林真是有私心在的。如果他没猜错,田野哥和阎云楷应该是认识的,从他逃出来的那日他们的对话就能判断出。他们长得如此相像,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应该不止是巧合。林真抱着一丝丝的希冀,想再远远地看阎云楷一次。即使不能面对他,默默地窥一眼也好。和田野哥在一起,偶尔一抬头,他还是会惊讶,误以为见到了阎云楷。但田野哥的性格和阎云楷大相径庭,相处久了就发现,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互相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