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他潜意识里,也有这不祥之子害了自己的妻子,才令她难产而亡的想法吧。
婴儿的小小棺木已兀自从土里冒了出来,棺盖上赫然有个洞,恰好能容婴儿爬过。众人拿灯笼一照,登时只觉寒意从心头激灵灵直升起来,不知是谁没忍住低声说了句:“妈呀,真是自己爬出来的……”
周誉好歹是青城大弟子,年纪稍长一些,还勉强撑得住:“别乱说!”
只有单超上前一步,低头望着那小小的棺材,仔细盯着裂口边缘,眉心微微皱起了起来。
正当这时他眼前一亮,偏头只见谢云宽衣广袖,站在身侧,提着一盏灯笼为他照明。
在这阴沉黑暗的天空下,诡谲冷清的坟地里,只有谢云的身影笼罩在橙黄色温暖的光晕中,温润眼底如同明珠辉映,向他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单超心中怦然一动。
一种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酥软微麻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升起,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
“大师?”谢云低声笑问。
单超有点慌乱地收回视线,咳了一声,起身退后半步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可看出什么来了?”
“像是被人从外面砸开的。”
谢云点点头,单超正要说什么,突然身后有人喃喃道:“不好,要下雨了!”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夜幕初降的天空中果然阴云密布,远方云层中隐约传来电光,在初秋的季节里,竟然罕见地出现了要下雷雨的势头。
“山中雨夜不能露宿,埋葬好立刻回去!”单超当机立断:“来几个人帮忙,快!”
傅文杰犹有不舍,但几个人同时过去,七手八脚把土刨开,外袍塞住棺盖,将小棺材埋葬回去,重新草草掩埋上土。傅文杰腿脚不便,他家下人赶紧把他扶上轿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不到几步,才踏上一段格外崎岖滑腻的山路,突然眼前骤然一白——
电光将周围景物映得雪亮,既而世界陷入黑暗,身后墓地阴风四起:“不……要……”
“不……要……走……”
所有人瞬间颤如颠筛,胆小的当即尖叫起来,几个扛着轿舆的傅家家丁差点软倒在地。
单超脱口而出:“稳住!”
轰——隆!
就在这个时候,雷声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贴着众人的头皮打了下来!
“啊啊啊——”仓促惊叫声中,不知是谁先脚一滑摔倒在地,当即在人群中产生了连锁作用,那几个家丁被推得前扑倒在地上,当即把轿舆摔了出去!
“小心!”
“少庄主!”
傅文杰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冲出,在陡坡上打了个滚,一头冲着山下的密林摔了下去!
岩石陡峭尖锐,下面的密林潮湿黑暗,傅文杰要是真掉下去,焉能还有命在?
惊变瞬间炸起,所有人大喊出声。就在这无比混乱的刹那间,一道黑影闪电般向前纵跃,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跟着傅文杰跳下了陡崖!
陈海平靠得最近,失声惊呼:“大师?”
——只见那纵身下去救人的,赫然就是单超!
陈海平咬牙就要跟跳,突然肩膀被人一扣,紧接着后颈就抵上了冰冷的刀锋。
他愕然偏头,却只见一个神鬼门手下正盯着自己:“不准动。”
与此同时谢云大步穿过人群,走到断崖边,突然脚步顿住了。
夺魂钩锋利到极致的内侧弯刃正从他侧颈伸来,无声无息挡在了咽喉前,只要再前一步,便会轻易切开他的气管。
景灵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龙姑娘,站住。”
“姓景的你想干什么?”“住手!”
众人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纷纷发出怒斥,周誉暴怒吼道:“把兵器放下!对一弱女子动手算什么本事?!大家伙快趁雨没来前下去救人!”
然而一片怒骂声中,景灵持钩的手都未偏移半分。
“今天这里谁都能走,唯独你不能。”红发杀手对周围所有人都视若无物,唯独直视着谢云的背影,冷冷道:“一个和尚的生死不重要,但如果你坚持下去的话,那我保证,他真的就不得不死了。”
“……”
谢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半晌他缓缓抬起两根手指,抵着自己咽喉前方的弯刃,将它一寸寸推开。
众目睽睽之中锋刃切进指腹,鲜血顺着指关节汩汩而下,但他的动作却极其平稳,甚至都称得上是十分优雅的。
“就你也来拦我。”
他笑了下,声音舒缓犹如闲话家常:
“——你算什么东西?”
第12章 朔云秋
你算什么东西。
谢云声音里没有任何轻忽或藐视,相反,甚至是非常平静和理所当然的。
——然而就因为这一点,才令人从心底里,涌现出更深刻也更鲜明的刺痛。
“果然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出乎意料的是景灵没有勃然大怒,只微微抬高了下巴。他个头本来就高,这么一抬,便有种从上而下地睥睨的姿态:“的确在云使眼里我什么东西都不算,但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在孤身一人、无力自保的时候说出这句话。”
谢云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孤身一人在这里?”
话音未落,不远处草木摇晃、树枝挥动,黑暗中铁器摩擦声四下响起,似乎突然冒出不少人来虚虚地围住了这条山路。
身后各大门派的弟子们都有所察觉,登时惊愕四望:“什么?”“怎么回事?”
然而还没等他们搞清楚情况,突然只听景灵冷笑一声,问:“那如果要拦住你的,也不仅仅是我一个呢?”
说着他抬手在唇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嚯——!
夜幕中山坡周围、岩石四角,陡然涌现出数十黑影,全副武装手持弓箭,居高临下紧紧包围住了他们这拨人,周誉失声惊道:“神鬼门!”
景灵冷冷道:“来锻剑庄之前我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这两年来所有人都在关注你的动静,但你无奉旨不出京,所有人也都无可奈何。我认出你之后立刻飞鹰报信通知了掌门元老,如今这些人马,全是从淮南一带赶来护驾的。”
谢云问:“护你的驾?”
“不,护你。”
“我?”
景灵俯身贴在谢云耳际,轻声道:“任谁捕获了珍贵的战利品,都得严密看护好了带回7 去,不是么?”
谢云闭目微微颔首,少顷后终于睁开眼睛道:“所以说,今天你我必得在这里恶战一场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声音非常奇怪,第一个字还是这些日子以来轻缓柔和、男女莫辨的腔调,随即越来越重,最后一个字时已变成了低沉、清晰,极富有磁性的声线。
那嗓音其实非常有魅力,只是没人会觉得话里的意思也很好听。
然而景灵却摇了摇头,戏谑地露出冷笑:“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云使,你自己掂量。”
“——宇文虎已率五百亲兵从长安奉旨南下,不日即将抵达苏杭。”
“我听说你当初被发配去漠北好几年,是因为在宫中的时候狠狠设计过宇文虎,令他颜面尽失还差点送命。那么你猜这次宇文虎来到锻剑庄,发现你两手空空内力全失,会有多高兴在他乡遇见了你这么个故知?”
“我……”
谢云刚开口却猝然顿住,猛地抬眼望向远处黝黑的山林,眼底掠过了一丝极不明显的讶异。
紧接着,闪电划破天空,滚雷呼啸而过,连接天地的光柱骤然闪现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轰——隆!
两道巨大轰响惊天动地,甚至令每个人脚下的山石发生了摇撼!
所有人瞬间抓住树木岩石,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只见闪电尽处的某个方向,突然爆发出了雪亮的火光!
“不……不好!”陈海平失声道:“是后山别庄!”
陡崖下。
单超深一脚浅一脚,站定在某块地势较高的山岩上,喝道:“少庄主!”
四下风吹草动,没有任何应答。
已经下到崖底了,傅文杰肯定就在这附近,只是周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纵身跃下的时候又来不及带灯笼,一时半刻根本找不到人影。
单超深吸了口气,肺部传来火辣辣的血腥。
刚才他跳下来时也摔到了,落势太猛,必然受了内伤。不过现在不是停下休息的时候,必须在倾盆雨势大起来之前找到傅文杰,否则他就算还活着,也捱不过秋季冰冷的暴雨。
单超一手按着侧腹部,喘息片刻,待眼睛更加适应黑暗的可视条件后,突然发现前方草丛中似乎静静伏着一个身影。
“少庄主!”
他快步上前翻过那人,囫囵看了下,确实是傅文杰的轮廓,只是脸上沾满了血和泥土,想必摔落过程中身上被划了不少伤。更兼他呼吸和脉搏都非常的微弱了,要是晚来半刻钟,想必很难再有什么生机。
单超咬牙向傅文杰胸中灌输内力,暖流徐徐汇入,片刻后才感觉到这位少庄主心跳略微稳定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怎么上去呢?
单超抬头向陡崖上看了一眼。
紧接着他眉梢一跳,似乎从幽暗茂密的黑夜中,敏锐地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唰!
闪电划破天空,远处锻剑庄方向被映得雪亮。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一道被拖长的黑影从他身后蜿蜒而来,手中一物高高举起——
单超瞳孔猛缩,犹如起跑瞬间的猎豹,反身挥拳向后!
然而刹那间已经太迟了。
咣当一声重响,他只觉得后脑仿佛狠狠地撞上了什么,简直连脑浆都要从颅骨内横飞出来,紧接着眼前一黑!
他甚至都来不及看见偷袭者是谁,就猝不及防摔进了黑暗意识的深渊。
……我是谁?
这是哪?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喝骂、摔打、周围小孩尖锐的哭叫遥远而不清晰。
这是……
年幼的单超在拳脚中拼命蜷缩,紧紧护着怀里半块脏兮兮的胡饼,任凭胸口、背部、腿上传来密集的剧痛。
胃里饿得火烧火燎,沾满了鲜血和尘土的全身肮脏不已,甚至比路边被人踢来踢去的、骨瘦如柴的野狗还狼狈不堪。
我要死了,朦胧中他想。
要死了。
帐篷突然被掀开,外面集市的人声和马嘶清晰起来,奴隶主远远吆喝了几句胡语。
“哎!哎!别打了!”
“库巴叫他过去!”
“别打了!”周围稍静下来,胡人粗哑的声音响起:
“有人要买他。”
一个削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从外延伸进来的光带中投下长长的黑影,继而走进帐篷,停下脚步。
小单超面前出现了一双灰扑扑的皮靴,沾了很多尘土,打着铜铆钉,看上去十分结实。
他条件反射瑟缩了下。
这么坚固的鞋踢在身上会很疼,他知道。
然而许久都没有动静,没有叫骂也没有踢打,那双皮靴甚至连任何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
小单超终于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因为血泪混合而模糊不清的视线,竭力向上望去。
逆光处静静立着一个人,挺拔的身形裹在微微泛黄的粗布斗篷里,背后用旧布条一圈圈裹着把长剑,周身仿佛还残存着长途跋涉风沙未尽的气息,正低头注视着他。
白银面具戴在这个人的脸上,遮住了鼻尖以上大半面容,但仍能从柔和的下颔轮廓中看出他还非常轻的年纪。
小单超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后缩了缩,面上充满警惕,眼底浮现出疑惑、恐惧和一丝期盼混杂起来的神采。
那人终于微微呼出了口气,斗篷里随意丢出个布袋,啪地扔到奴隶主面前的地上,从袋口中骨碌碌滚出几串铜钱。
随即他弯下腰,对单超伸出手——
那是一只五指微张、掌心向上,虽然有着厚厚剑茧,却修长有力且形状好看的手。
“我买下你了。”
面具后他漆黑专注的双眼与单超对视,说:
“跟我走吧。”
·
大漠深处人烟稀落,风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席卷而来,飞掠过连绵沙丘,大丛胡杨,以及更远方时隐时现的地下暗河。
他们的家就在这里。
泥砖搭成的土屋,周围用石块围起一方空地,算作院子,院子周围生长着看不出种类的灌木和荒草。
大风吹过屋顶厚重的毛毡,发出噼啪声响。
屋外传来打水声,片刻后年轻人掀起破旧的门帘走进来,递给单超一碗水和几个胡饼。
“吃吧。”
那胡饼是软的,泛着淡淡的金黄色泽。小单超从没吃过软的胡饼,他嗅到羊肉散发出的腥膻气,咽了口唾沫问:“为什么你要买我?”
——孩子的声音因为挨打受伤而格外沙哑,只要一发声,喉咙就泛出血液干涸后的铁腥。
年轻人坐在屋子角落里,半晌才说:“没有为什么。”
单超警惕道:“我是……”
“不用知道。”
“……那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终于侧过头来望着他,目光却很悠长,仿佛透过单超小小的身影,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很久后他才开了口,声音非常平淡:
“你也不用知道。”
小单超换了个新主人,却没有半点要挨打的迹象。
晚上年轻人打来水,让单超脱光,在油灯下用湿布仔细擦洗他脏兮兮的全身。每擦到或淤青、或紫黑、或血肉模糊的伤处,单超都忍不住发出吸气声,和窗外沙漠里呼呼的寒风混合在一处。
年轻人擦完放下布,吹熄油灯,说:“睡吧。”
沙漠里弯月又大又亮,从窗口照进房间,连破败墙壁龟裂的细纹都清晰可见。
小单超从炕上探出头,看着侧卧在地铺上的年轻人。
他连睡觉都不摘面具,侧颊笼罩在阴影里,胸口有规律地微微起伏。那把破布包裹的长剑搁在枕边,掌心正搭在剑鞘上,似乎随时会惊醒。
单超屏声静气看了会儿,轻手轻脚下了炕,如同做贼般绕过地铺,从年轻人身边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深夜的沙漠在月光下一片银白,远处星海浩瀚,银河横贯天际,风中传来冰冷微腥的气味。
要跑吗?
常年饥饿在胃里产生的烧灼感挥之不去,被打伤的脊背和腿还隐隐作痛。小单超低下头喘息片刻,终于忍耐地,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一瘸一拐绕过地铺,爬回炕上,睁眼望向深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边传来年轻人平稳起伏的呼吸。
小单超闭上眼睛,在忐忑、警惕和无法抵御的困倦中,很快坠入了黑沉的梦乡。
·
身上的伤口在一天天转好,凝固,结痂,边缘泛出发白的疤。
单超一直在等待自己被叫去干活的那一天,然而没有。
年轻人每天很早就出去了,骑马,打猎,在大漠边缘胡人聚集的破旧集市上换些东西,带回面饼和盐。有时候包袱里也有些羊奶和风干的腊肉,但他自己很少碰,似乎并不喜欢那腥膻的味道。
他用动物骨头雕成各种小玩意,有一次单超看见窗边挂着只灰白泛黄的枯爪,便小心地摸了摸,问:“这是什么?”
年轻人掀帘走进屋,从背上解下长弓和箭囊,头也不抬。
“鹰。”
单超见过鹰。
鹰隼张开矫健的翅膀,箭矢般掠过蓝天,向未知的远方飞去,最终只在他眼底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偷偷把那只鹰爪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藏在衣底,贴着胸口的肉。
年轻人也许没发现,也许发现了也并不在意。晚饭时他目光掠过空荡荡的窗棂,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深夜单超再次偷偷溜出了屋,站在小院里,迎着大漠深处呼啸而来的风。小男孩瘦骨嶙峋的胸腔中心脏嘭嘭跳动,他伸手按住胸前,鹰爪硬硬的地碦着掌心。
他迟疑了很久很久,远方沙丘在月光下连绵不绝,一望无边。
“那是心宿三,”身后一个声音说。
单超转过身,裹着灰白披风的年轻人正站在土屋门口,抬头望着夜空中璀璨的银河。
“……”
单超也抬起头,小院中一时没人说话,只有亘古不变的星海在头顶静静闪耀。
“……那一片呢?”
“斗牛光焰。”
“那两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