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道:“我只有两个疑惑,不知少庄主是否愿意回答。第一,虽然硫磺、硝石、皂角等能制成火药,但火药爆炸力有限,如何能将大半后堂炸塌呢?”
傅文杰淡淡道:“锻剑庄秘法炼剑,用火极为擅长,此为其一。其二,这种火药是神鬼门给的,当年神鬼门曾经是……算了,大师是出家人,朝堂江湖这些旧事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单超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个疑问,少庄主勿怪。我只想知道,傅想容是你妹妹,老夫人是你亲生母亲,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任何一点……任何一点手软?”
傅文杰盯着单超,又露出了那种极为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笑他为何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执着不舍。
然而在那讽刺之后,他眼底又渐渐浮现出了更多扭曲的、充满了戾气的苦涩。
“手软?”傅文杰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反问:“那她们在百般刁难婉娟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傅想容在把那庸医推荐给我母亲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我母亲强迫婉娟喝下那所谓女转男的汤药时,有没有一点心软?”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埋设火药这么危险又费力的方法?就是为了让人都看见,是天雷劈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引来了天雷,才劈死了她!否则我下毒纵火,暗算谋刺,用什么办法不行?这世上杀人的办法多了去了!”
傅文杰面容通红扭曲,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尖锐嘶哑颇似哀嚎,在地下室跳跃的火光中让人从心底里不寒而栗。
单超心里十分难受,低声道:“那毕竟是你亲生母亲……”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母亲又怎么了?这世上纵然是亲生父母也有多少害死孩子的,你知道吗?!有心狠的用打骂害死亲子,有愚昧的用溺爱害死亲子,还有那顽冥不通又固执己见的,用名为母爱的毒药将亲生孩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害死,让孩子活在窒息、孤独和绝望中,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能知道吗?!”
“……”
单超微微喘息,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
傅文杰发出响亮的冷笑:“那很好,祝你此生都不要尝受这锥心刺骨、充满憎恨的痛苦!”
这话已经明显失态了,单超自嘲地微微一笑,心想简直是废话,我连母亲都没有,你这祝福又有个屁用?
“怎么,大师现在打算怎么办?”傅文杰上下打量单超,眼眶中布满血丝,神情竟有些疯狂可怕:“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人也在这里,你是打算杀了我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呢,还是打算拉我去见官?”
“……”
单超略一迟疑,只听傅文杰不乏讥刺道:“也许大师亦有隐衷,不愿见官;或大师出家人不愿造下杀孽,所以也无法亲手将我诛杀……那么不妨把我押解出去,将罪行公布于天下,让我从此在江湖武林中人人喊打无法立足,以至于在未来的某天被其他正义大侠替天行道、以此扬名立万,如何?”
单超直觉这相当荒唐:“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那,”傅文杰冷笑道:“既然你不能亲自杀我,又不能借他人之手杀我……看来就只能任这所有一切过去,放我悠闲自在地离开这里了?”
单超下意识要反驳,却微微哽在了那里。
他逃出慈恩寺,目前不知长安情况如何,的确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报官一途断不可行。
将傅文杰押解出去交给武林众人?神鬼门就在外面,到时候谁杀了谁都尚且未知!
傅文杰似乎看出了单超的迟疑,挑起一边嘴角道:“大师若是为难,不妨我给你第三种选择。”
他走向密室角落,那里按闺房布置竟然有座妆台,上面整整齐齐放着菱花镜、小花囊、紫檀木妆匣等物,想必是他妻子生前所用的物品。傅文杰似乎相当珍惜,动作小心地开了妆匣,只见里面机栝共分上下三层,珠玉花翠琳琅满目;最底下有个红木方盒,取出打开后登时异香满室。
那盒子里有朵花。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竟然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雪莲花!
“大师若是举棋难定,不妨把我放走,然后拿了这朵花跟神鬼门交换——神鬼门虽是江湖邪道,但也确实势力巨大,不知为何现就在苦苦追索这朵能解百毒的雪莲花。有了这个做筹码,想必大师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家财万贯,都是信手可得的了……”
傅文杰用两根手指捏着雪莲花,斜着眼睛,似乎饶有兴味般盯着单超。
“怎么样,大师?这世间的繁华光景可是只有钱才能买来的。我看大师你相貌英俊、满身正气,等尝过了红尘的快活滋味,想必也就不想再过那青灯古佛的苦修日子了,如何?”
他话里浓重的讽刺根本都懒得掩饰,似乎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出家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分有把握。
单超锋利的眉梢微微一跳。
——有了解药,东宫太子的毒便可迎刃而解,说不得慈恩寺也能从武后和太子的势力角斗中平安解脱出来。
但,傅文杰此人……
“大师还犹豫什么?哦,想必是大师心怀正气,看不上这肮脏世俗的东西吧。”
傅文杰眼底嘲笑的光芒一闪即逝,刻意慢悠悠把雪莲花举到嘴边,笑道:“既然如此,那留着它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我就自己吃了……”
单超喝道:“住手!”
傅文杰充耳不闻,张开口作势就要把雪莲花吞下去。
单超当即箭步而上,伸手去夺,傅文杰却也是有功夫的,立刻旋身躲开。两人在这低矮的密室里过了几招,单超明显手上功夫比傅文杰强太多,但亏在投鼠忌器上,几次都被对方闪了开去,不禁心中一沉。
傅文杰冷笑道:“很好,看来这雪莲花确实是人人都想要。既然如此……”
单超一剑纵出,连着剑鞘,就去点傅文杰拈着花的那只手。
就在这个时候,傅文杰一眼瞥见了单超从刚才起就始终抱在怀里的长剑,面色登时骤变:“七星龙渊?!”
单超不答,剑鞘头绕开格挡又去点雪莲花,然而傅文杰一把将花粗暴抓在手心,冲上去就要夺他的剑:“拿来!你怎么会有七星龙渊?!”
——雪莲花这么娇贵的东西哪能满手紧攥,单超登时瞳孔紧缩,混乱中被对方一把死死抓住了剑鞘。
“怎么可能!”傅文杰失声怒吼:“你跟暗门到底是什么关系!”
嗖——
砰!
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石子闪电般飞来,傅文杰当即惨叫捂住肋骨,踉跄向后跌去,噗地喷出了一口血!
单超骤然僵住,只听身后地道口传来一个柔和低沉、略带磁性的年轻男声,尾音中似乎还透着一丝非常好听的,微微上挑的笑意:“他跟暗门没有什么,跟我倒有点关系。”
单超缓缓回过头。那一刻寂寥月色和无边漠北,裹挟着荒凉的风声从眼前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在了记忆中深夜的远方。
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微笑着站在不远处昏暗的光影里。
“……”单超张了张口,因为沙哑和隐忍而显得声音非常怪异:“我该叫你什么,龙姑娘,谢统领,还是……”
“……师父?”
第17章 痛饮血
那身影从昏暗的地道口上前一步,走进密室,站在了跳跃的火把下。
他长发一束绑在后颈,身高起码长了两三寸, 宽衣广袖、略略收紧, 也许是骨骼终于舒展开的缘故,身形透出非常潇洒利落、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风概。
令人意外的是, 仔细看的话他下颌骨形状都有轻微变化——轮廓更深、线条稍硬,不再是女性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低柔秀美, 而更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鲜明夺目的风采。
——像谢云这样武技已臻化境的人,身姿形态, 自有风度, 走在人群中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单超握紧了剑柄,却只见谢云随意瞥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 但这每个字都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中熟悉的轻蔑都分毫不差的话,却突然和记忆中碧血黄沙烈日下七星龙渊当头斩来的那一幕相重合。
单超牙关紧了紧:“你……”
“太阿剑?”傅文杰突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为什么你有太阿剑,你又是从哪弄来的?!”
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冲动地上去就想夺,谢云却轻轻松松把包着白金皮鞘的长剑换了把手:“少庄主,认不出我了吗?”
傅文杰猝然僵住,打量谢云半晌,似乎从他俊美的眉眼间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
“——你,难道你就是……”
“多年不见,想必在下面容衰老了很多,少庄主认不出来是正常的,”谢云戏谑道:“不过老盟主当年的英雄风采倒是令在下印象深刻,虽然只是匆匆交手,其后却记忆犹新,至今不能忘怀。”
傅文杰愕然道:“原、原来当年打败家父夺走神剑的……就是你……”
“没想到再次踏进锻剑庄,不仅老庄主已然仙逝,连整个傅家都家破人亡了。”谢云的视线越过傅文杰,望了眼密室中那座黑沉沉的棺木,极有风度地欠了欠身以致哀礼:“——今日才见到少夫人,逝者已矣,少庄主节哀。”
傅文杰退后半步,从脸上神情来看,他现在的感觉应该极其荒谬。
“你、你夺走盟主信物龙渊太阿,害得傅家不得不锻造假剑来掩盖,还因此被神鬼门辖制多年,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上门?!”
与此同时另一边,单超骤然看向谢云,心中某个狐疑已久的点突然被打通了:“你也曾是神鬼门中人?!”
谢云轻轻瞥了眼单超,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七星龙渊为何会在我这里?”单超疾步上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严厉的:“当年在漠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想杀我?是你把我从漠北带到长安慈恩寺,还是——”
他的声音猛地一顿。
只见谢云隔空用剑鞘头向他点了点,虽然动作十分柔和,但刹那间太阿剑气却如他话里的意思一般锋利刺骨:“我不跟弱者说话。”
单超猝然停住了脚步。
“夺走龙渊太阿的人虽然是我,但当初比武,堂堂正正,令尊也是服输的。”谢云转向面色青白的傅文杰,话音出乎意料地和缓:“再者,神鬼门虽然以此为把柄对锻剑庄多有辖制,但据我所知也给了你们不少好处,否则老盟主当年号令武林不会那么顺利,我说得对吗?”
从傅文杰悻悻的神色看来,他说得应该没错。
谢云又道:“世间交易大多如此,有输有赢,有失有得。神鬼门对锻剑庄除了打压利用之外,也有诸多栽培资助;老盟主这一生都德高望重,离世后亦哀荣极盛。在下一点愚见,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少庄主觉得呢?”
——单超发现,谢云的确有这种能力。
只要他想,他就能循循善诱、娓娓道来,令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其语言的陷阱,甚至对此深信不疑。
单超望向傅文杰。锻剑庄少庄主苍白的面孔微微扭曲,半晌果然艰涩地吐出来一句:“……事已至此,就随便你说什么吧。”
谢云点点头,看样子竟有些全盘在握的欣然。
他刚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地道上方传来微微的震动,随即从四面八方由远而近,泥土从砖缝间簌簌洒落。傅文杰一抬头,嘶哑道:“马蹄?”
“京师长安,骁骑大将军宇文虎。”谢云悠然道,“东宫太子身中奇毒,锻剑庄内可能存有解药的消息被神鬼门传了出去,因此当今圣上令宇文虎率五百亲兵能南下来抢……来取这世上最后一朵雪莲花。少庄主,你应该知道神鬼门和当今圣上的关系吧。”
傅文杰顿时神色恍然:“——原来姓景的突然上门,就是为了这个……”
“是,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谢云饶有兴味问:“罪行败露,强敌环伺,你还能怎么做呢?”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那一刻只有单超清清楚楚地,从他师父上翘的唇角里看出了一丝邪气。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地道中响起沉闷而模糊的回音,听方向应该是向着后山别院大门去了。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 傅文杰站在棺材边,目光浑浊涣散,半晌突然沙哑着嗓子冷笑起来:“——大内第一高手在这里,骁骑大将军在上面,神鬼门已经肯定挡不住了——你竟然还问我想怎么办,现在难道不是该你们来说,你们想把我怎么办吗?!”
他最后几个字尖利几乎破音,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摇了摇头:“没人能拿你如何,少庄主,你已经赢过所有人了。”
话音刚落单超便意外地挑起眉,紧接着,傅文杰冷笑的声音骤然加大:“哦?此话怎说?我可不明白。”
谢云微微叹了口气。
“你明白的,少庄主。”他缓缓道,“你中毒日久,已时日无多,本就已经没什么活路了……死人无可要挟,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
单超当时就愣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荡导致气血上涌,傅文杰刚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一口唾沫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喷到了地上,站在不远处的单超神色微变。
“不愧……不愧是你师父,”傅文杰终于勉强止住咳嗽,笑着冲单超说了句:“真的连这都能知道——哈哈哈!谢统领是怎么发现的?”
谢云一哂:“不过是令人搜了搜少庄主的房间而已,手下勤快,当不得夸奖。”
单超错愕道:“你为何要服毒?”
傅文杰嗓子咳哑了,只摆手不说话,慢慢退回到棺材边,颓然坐回了杌子上。
那一刻在地下室摆动不定的火光中,他面上终于清清楚楚地、再也无法掩饰地,浮起了致命的黑气。
“因为所有害死了少夫人的凶手都得为她赔命,包括没有保护好妻子的少庄主自己。”谢云抱臂站在密室门口,一侧肩膀微微抵在粗糙的墙面上,微笑着开口道。
“如果当初在小姑刁难时,拿出作为兄长的威严来坚决支持爱人;如果当初在母亲指责时,拿出作为丈夫的担当来坚决维护妻子;如果当初得知胎儿为女时,拿出作为父亲的气概来坚决保护自己未出世的亲生孩子……那么到今天,一切的结果都会截然不同。”
“所有罪恶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傅少庄主。”谢云眼底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怜悯和残忍:“是你的犹豫和挣扎害死了她,害死了你们的孩子,是你在最开始就亲手写下了今天妻离子散的结局。”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笑意的利刃,一刀刀剜向傅文杰心底最痛的地方。
单超望向棺材边傅文杰的表情,心中一颤:“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谢云好奇道:“——少庄主?”
傅文杰手按在棺材盖上,一点点用力抓紧。
被活生生从皮肉中撬裂的指甲缝里迅速溢出鲜血,五指在黑漆楠木上留下了带着红迹的,清晰的抓痕。
“没关系……”他嘶哑道,尽管颤抖得几乎不像人声。
“没关系,我会下去陪她,我下去和她在一起……”
“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再也没有别人,再也没有……永远永远在一起……”
“但少夫人恐怕不这么想吧,”谢云突然揶揄道。
傅文杰猛地抬头,目呲欲裂满面通红:“……你说什么?!”
“对少夫人来说,你跟害死了她的傅家人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作为她的丈夫还尤为可恨,为什么她会想要见到你?”
谢云居高临下盯着说不出话来的傅文杰,微笑道:“少庄主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的,当少夫人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惨叫的时候,她心里最恨的人是谁?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怪物一般躺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时候,她心里最想杀死为她孩子赔命的人是谁?当她满心不甘却不得不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是爱你舍不得你,还是恨不得生啖你肉,痛饮你血,拉你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单超喝道:“别说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出现在你梦境中的少夫人,”谢云盯着傅文杰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直入人心的诱惑和恶意:“她是巧笑倩兮和你说话,温良贤淑红袖添香,还是惨死在产床上,死不瞑目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