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简直太漂亮了。
众人当场哗然,皇帝微微动容,只觉此人的每一个字都正正击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你……”皇帝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暗门的反水无常和朝堂的复杂派系瞬间从脑海中浮现,与眼前这年轻男子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皇帝一抬手拍在桌案上,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好禁卫!”
然而他也知道宇文虎就在边上,三个字没到嘴边就硬生生咽了回去,话锋一转问道:“你……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单超说:“是实情。”
“那宇文将军为何要先对谢统领动手呢?”
“——禀告圣上,”宇文虎只觉一阵腥甜直冲喉咙,这次终于在单超那混账说话前抢先开了口:“单禁卫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过程,是谢统领先对臣动手的!”
好嘛,事情又绕回到谢统领和宇文将军这俩死对头身上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定了情绪,转向皇后下手的谢云:“谢统领,这你又怎么说?”
谢云波澜不惊,甚至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起身向皇帝揖了揖手:“回圣上,宇文将军所说为实。”
皇帝皱眉问:“那单超不知律法情有可原,你是禁军统领,为何明知故犯,在行宫中私自械斗?”
话刚出口皇帝突然后悔了,因为他看见谢云脸上出现了一丝非常奇怪的神情……那神情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既熟悉又不祥的感觉,似乎多年以前就曾经发生过非常非常相似的场景。
果然下一刻谢云开了口,连个磕巴都没打:
“因为宇文将军半夜潜入清凉殿,私自窥探于臣。”
“臣刚沐浴出来,乍然受惊,才仓促动手,请圣上降罪!”
圣上:“……”
蓬莱殿上刚才还只是哗然的众人,现在简直是要集体悚然了。
皇帝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谢统领对付宇文虎始终就只有这一招?
为什么这一招,却偏偏每次都能把宇文虎坑进去?!
要不是知道宇文虎府中有美姬娇妾,且谢云怎么看都和那些不男不女的伶人娈童没有关系,皇帝此刻就真要怀疑大将军对禁军统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思了。
但就算皇帝愿意相信宇文虎的清白,也很难挽回场面,因为宇文虎自己根本无法辩驳,谢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虽然是听起来非常怪异的事实。他除了紧紧咬着牙,胸膛起伏之外,根本连嘴都没法张。
他怕他一张嘴就忍不住喷出那口从昨晚就憋到了现在的凌霄血。
皇帝迟疑道:“宇文爱卿……有什么想说的?”
宇文虎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皇帝心里十分犯难。扪心自问,目前牵涉进此事的三个人里,他最欣赏也觉得最无辜的是单超,其次是皇后与东宫两边派系都不站的宇文虎,最后才是经常令他感到十分邪性,有些不好把控的谢云。
但原本道个歉就能顺水推舟解决的事情已经成了一团乱麻,似乎怪谁都不对,接着问罪下去又非常尴尬。
皇帝咳了一声,道:“骁骑营是镇守京师的重兵,北衙禁军是护卫皇宫的铁卫,你们两方在朕眼里都是栋梁之才。若是成日里因为些许小事而打打闹闹,让手下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朕看这事不如……不如……”
当今圣上的性子,其实是面团里裹着刀锋,刀锋上又粘着面团,遇到问题时颇难下决断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锋芒毕露的武后对他来说才格外重要,作为男人他喜爱贺兰氏那样活泼娇嫩又处处依赖他的姑娘,但作为皇帝,他又从心理上依赖武后这样雷厉风行、主动强势的女人。
皇帝“不如”了半天也没不如出什么来,就下意识瞥向武后,问道:“皇后如何看呢?”
武后断然道:“骁骑营与北衙禁军冲突,事关京师重地的安危,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皇后一句定乾坤,皇帝的心就安了些:“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武后抚了抚皇帝的手,转向堂下,冷冷道:“单超。”
“臣在。”
“就算你是为了解救谢统领才被迫出手,但也应该以中止争斗为第一要务,不该对宇文将军下那样的死手。为何本宫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把宇文将军摁在屋顶上,连兵器都缴了?”
不仅宇文虎,连旁人的表情都有微微耸动——皇帝开始只知道这个禁卫对战骁骑大将军的时候赢了,却没想到赢得这样漂亮彻底,当即不由刮目相看。
只听单超道:“臣知罪,不该下重手。”
武后语气变得十分严厉:“那为何还明知故犯?!”
单超回答:“因为臣有能力犯。”
如果说刚才谢云那句“臣刚沐浴出来”只是令周遭悚然的话,那么现在单超这句“臣有能力犯”,就简直是让空气都凝固住了。
这一刻大家的心思都是不约而同的,所有人心里同时浮现出两个字——
嚣张!
武后嘴角动了动,似乎浮起了一丝笑影,但转瞬又沉下面孔,砰一声重重拍案:“大胆禁卫!如何敢这样说话?!”
皇帝慌忙道:“他年轻气盛,言语失当在所难免,皇后莫要追究……”
“年轻气盛,岂能用在御前奏对上?”
武后不假思索把皇帝呛了回去,随即深呼吸几下,才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冷冷地转向单超:“也罢,既然圣上为你求情,本宫也不好罚你个言语失当之罪了——但既然你如此嚣张自信,本宫倒要试试你的真本事,看你有没有担当起这份儿嚣张的本钱。”
谢云正托腮注视堂下,突然只见单超目光掠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元神极盛的年轻男子,那目光简直亮得耀眼,透出压倒性的意气和笃定。
谢云略微一怔,没转过弯来的脑子刹那间只想起曾经在御花园中看见过的开屏雄孔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么荒谬的联想,便只听单超说道:“皇后请试。”
“你昨晚战胜宇文大将军,乃是占了刀兵之利,不能作数。”武后抬起威严美艳的面孔,缓缓地说:“今日当着圣上的面,本宫令你二位再行比武一次——若是你赢了,昨晚的过失既往不咎,亦不追究你们谢统领率先动手之责;但若你输了,就必须向宇文大将军赔礼道歉,从此禁军不得再冒犯骁骑营,如何?”
单超嘴角一弯,朗声道:“此法甚好,臣愿接旨。”
宇文虎肯定也不甘示弱:“臣亦愿意接战!”
武后和皇帝对视一眼,点点头,刚要开口下旨,却突然只听蓬莱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非常悦耳又略有轻浮的男声响了起来:“娘娘稍等,此法略有不妥,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所有人抬头望去,谢云闭上眼睛,撑住了额头。
单超狐疑地皱起眉,只见一个浅紫华服、腰佩美玉的翩翩公子,正从门槛后跨进了殿门。
第30章 弓马术
若是把单超在京师见过的男子按长相排个榜,谢统领当之无愧能排榜首,此刻进来的这个人大概能排第二。
他面如傅粉,唇若点朱, 哪怕不笑的时候都真正堪称面若桃花;然而单超又多看了两眼, 觉得此人跟谢统领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谢云哪怕扮成女装,哪怕大红凤冠霞帔, 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冷色调的,其俊美形貌不过是披在刀锋外的一层华丽装裹而已;眼前这个人却步伐虚浮, 神采也仅流于表面,简而言之就是看起来有点公子哥儿的轻佻。
武后被打断了话头,却没动气, “哦?”了一声问:“敏之来了, 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单超总算想起他是谁了——贺兰敏之!
那没脑子的魏国夫人贺兰氏的亲哥哥!
其实此人现在应该姓武,皇后记恨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当年对自己寡母不敬,便将他们贬官出京, 又令贺兰敏之改为武姓,封左散骑常侍、门下省弘文馆学士,是想让他将来继承武家的意思。
然而有个皇后姨母、宠妃妹妹、还因此而深受皇帝宠信的贺兰敏之,在朝堂上的表现却颇稀松平常,并不如他另一个名声那么响亮——花名。
他不仅好采花,还不是那种你情我愿的采法。
传说谢云某次去拜见皇后,正巧路上碰见贺兰敏之,便一起进了清宁宫。结果皇后不在,天色渐晚,一个美貌宫女上前给二人斟茶;敏之见其样貌美艳丰腴,便假借方便溜了出去,想趁人不备把她打晕了,好行不轨之事。
然而这计划没成,打晕宫女的时候惊动了人,敏之在众人赶来前匆忙逃脱了出去。宫女醒来后此事自然闹到了武后跟前,武后便传召唯二的嫌疑犯——谢统领和贺兰常侍前来问罪,结果贺兰敏之一口咬定是谢云所为。
武后自然是不相信的,谢云要是出手打晕宫女,别说惊动人了,连一只蚊子都未必能被惊飞。但这么清楚明显的事,却架不住魏国夫人贺兰氏在皇帝面前哭闹狡辩,此案僵持了数天后,最终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两人一起罚俸三月。
——谢统领生下来就是为了让别人吃亏的,这次却实实在在吃了采花贼这么一个大亏,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孤身潜入贺兰府上,把贺兰敏之打晕劫持出来暴揍了一顿,然后扒得全身精光,丢在了教坊门口!
这事做得十分缺德,要不是贺兰敏之是教坊熟客,夜半出游的青楼女子把他认了出来,赶紧接进楼去躲了一晚上的话,贺兰公子这夜半裸奔的大笑话可就要传遍全京师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贺兰公子当然不愿意了。奈何此事是真正的没有证据,事发当晚不仅没人看见谢云的影子,连贺兰府上的苍蝇耗子都没被惊动一只,简直是神出鬼没,风过无痕。
谢云终于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但从此跟贺兰敏之的仇也就死死结下了——再加上太液池边谢统领那壮士断腕的一跳,旧仇未去又添新恨,用冤家见面格外眼红来形容完全不过分。
所幸不论是贺兰敏之还是谢云,都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有旧怨的样子。
贺兰敏之甚至是十分风度翩翩的,毕恭毕敬向帝后行了个礼,笑道:“臣在外面听说北衙禁军和骁骑营打起来了,觉得皇后娘娘的处置十分适当,但比武一法,似乎略有不妥。”
武后面上略沉了沉,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来:“哪里不妥?”
贺兰敏之看看宇文虎,又看看单超,目光从皇后身侧支着额头,连眼睛都懒得睁的谢云身上一掠而过。
他说:“单禁卫虽有刀兵之利,但打败了宇文大将军也是事实,即便现在赤手空拳败于将军也不能说明什么,因此再行比武没太大意义。”
不仅是单超和武后,连宇文虎自己看贺兰敏之的目光都不太对,这人脑子突然抽了?怎么在替北衙禁军说话?
武后问:“照你这么说,难道要比吟诗作赋不成?”
“非也,臣有另外的法子。”
贺兰敏之一笑,慢条斯理道: “北衙禁卫精修武功,而骁骑营乃是为国征战的将士,各自术业有专攻,输在剑法上实属正常。只是第一场比试既然偏向北衙禁卫,为公平计,第二场便该偏向骁骑营;因此不如将比武改成骑射,也考校下单禁卫是否真的可堪重用,皇后娘娘觉得呢?”
这话说得实在入情入理,单超倒没想到公子哥还能有这种水平,不由微微一怔。
是了,他接着反应过来——人家就算被扒光了丢在教坊门口,那也是被心狠手辣的谢统领亲自出手扒光的,输在了武功而不是心计上,所以并不代表这公子哥就是个完全不足为虑的酒囊饭袋啊!
武后显然和单超想到一处去了。
武后沉吟片刻,轻轻瞥了眼谢云,目光隐含疑虑,那意思很明显:若是换作骑射,单超还有赢下比试的可能性吗?
谢云微微睁开眼睛,并无一丝表情。
“敏之说得甚有道理。”武后轻咳一声,先肯定了下对方的意见,然后话锋一转道:“但既然要比骑射,总是要有好马好弓才能比个尽兴的。如今东巡在外,御马多是仪仗所用,怎能用来比试骑射呢?”
这倒也是个理由,贺兰敏之却笑起来,眼底满是胸有成竹:“娘娘不必担心,臣今日来,便正好有两匹千里马并两把千石弓要献给圣上,可见恰恰是赶巧了。”
——就这么巧?!
武后愕然道:“你从哪得来的弓马?”
贺兰敏之说:“并不是臣的东西,臣只是借花献佛。搜罗好弓宝马托我献上的,其实是臣的一个旧识。”
说着他作了个揖,微笑道:“乃是江湖人称神鬼门的当家掌门,尹开阳。”
殿内突然沉寂下来,帝后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
“……你说什么,暗门?”皇帝口气虽然意外,却明显也能听出来愉悦,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暗门如今也会献东西了?”
皇帝的反应不出武后意料,不出谢云意料,当然也不出贺兰敏之意料。
甚至说,不出那远在天边的尹开阳意料。
贺兰敏之格外恭敬地拜了拜,笑容叫一个真挚:
“圣上封禅泰山,此事古今罕见,堪称纂三统之重光,应千灵之累圣。暗门曾侍奉圣上多年,虽然现今不在朝堂,但仍心系圣上安危,很愿意俯首称臣。”
“因此暗门在前往泰山的途中机缘巧合得了宝马良弓,便说:就算他此刻不在圣上身边,但若是将宝物赠送给能够代他护驾的勇士,那么他的一片忠君之心也就算到了;请圣上明察!”
皇帝心里的愉悦,此刻才真真切切从眼底里透了出来。
——要是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让皇帝如此龙心大悦的话,也只有暗门的重新归顺,能稍微和封禅泰山相比了。
“难得,难得!”皇帝抚掌大笑,在那笑声中武后的表情终于一寸寸沉了下去:“既然尹掌门如此诚心,朕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单禁卫、宇文将军,你二人就比试骑射吧,一旦分出胜负,朕便做主将那千里马和千石弓赐予他了!”
“宇文虎骑射军中第一。”谢云面无表情道,“三军年年大比,他年年头筹,贺兰家那草包就是来搅局的。”
暗门献上来的马确实神骏,弓也确实力当千钧,不过皇家内库里好马好弓箭如山如海,也并不能说眼前这份贡礼就举世无双。
然而来自暗门的那份奉承却实实在在是举世无双的,皇帝拉着武后硬是观赏了半个时辰,内臣们称赞的话足足说了一箩筐。
单超深深凝视着谢云,问:“你觉得我会输给他?”
“……”谢云恍惚又产生了那种被雄孔雀一边拼命开屏一边挤在眼前的错觉。
他下意识一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单超的问题,说:“贺兰敏之可能会在马匹上动手脚让你输,要小心。”
那围栏中马匹一声长嘶,单超不由看了眼,突然狐疑涌上心头:“暗门掌门尹开阳……此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跟贺兰敏之联手摆禁军这么一道?”
谢云抬手揉按额角,眼底突然又浮现出了那种非常古怪的神情——硬要仔细形容的话,仿佛类似于嫌恶、反感,又偏偏因为顾忌着什么而难以启齿。
“尹开阳还不至于把贺兰家那俩……看在眼里。”
谢云停了停,单超相信此刻他省略掉了一连串脏话,但接着开口时谢云已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是某些不入流的手段防不胜防,要小心。”
濮阳行宫规格不算大,跑马场跟皇家猎场不可同日而语,弓马比试中射雕及围猎两项是不可能举行的。因为此事纯粹是圣上心血来潮,先前并没有任何准备,所以武后只命人在离跑道百步远的地方放置了十个箭靶,以射中靶心最多、先到终点者为胜。
谢云令人牵来自己的白马,翻身坐上马背,来到跑道外,突然只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问:“——谢统领对一场小小比试的胜负都这么上心,要驾马一路随行么?”
贺兰敏之站在马侧,顺手摸了摸白马的脖颈。大白颇通人性,大概也不太喜欢这满面嘲讽的公子哥儿,当即喷了个响鼻,扭过头去。
谢云隔空向贺兰敏之的手腕指了指,肌肤并未触及,但贺兰敏之只觉一道气劲当空而来,腕骨当即酸麻,“啊!”地一声整条胳膊就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