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谢的你!——”
“该说话说话,”谢云嘲道,“别动手动脚。”
他策马向前走去,贺兰敏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冷冷一笑:“谢统领!”
谢云没有回头。
贺兰敏之道:“尹掌门托我向你带一句话。”
“……”
谢云似乎勒了下缰绳,因为白马的步子顿了顿。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禁军统领还是没有回头,甚至连眼光都没偏一下。
“尹开阳对你那叫‘令’,”他悠然道:“不叫‘托’。”
紧接着他连多听一个字的兴趣都没有,竟然就这么径直驾马走了。
单超和宇文虎两人分别背弓佩箭,骑在马上,并排立在跑道起点。
两人并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推让作谦,都耿直地谁也不看谁,当对方是空气。直到谢云从不远处驾马走来,消消停停地站在了单超那一侧,掌令官将令旗一挥,两匹千里神驹并肩窜出去的同时,谢云那匹白马竟然也闪电般冲了出去!
宇文虎心内一沉。
谢云是来盯着这个单超的。
——他对一场胜负那么执着吗?若是换了别的禁卫,他还会这样一眨不眨地把目光投过来吗?
宇文虎心头那口酸意冲上喉咙,登时化作了排山倒海般的气力。千里神驹不同凡响,第一处箭靶转瞬就来到了眼前,他弯弓搭箭,号称“千石”的硬弓被巨力生生拉圆,紧接着——嗖!
嗖!
两根钢箭前后飞出,穿越百步,瞬间从两个方向同时钉在了靶心上!
远处看台上圣上爆发出一声:“好!”
宇文虎是老将了,不会因为暂时跟对手打平就心慌,继续策马前奔。只是俯身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单超竟然只落后了大半个马身,忍不住也微微纳罕,心说这僧人慈恩寺出身,怎么把骑术练这么娴熟的?
他不知道的是单超十多岁就在沙漠中挽弓射鹰,剁了鹰爪偷偷送给他师父了。可能是祖上弓马打天下的潜质天生就隐藏在他的血统里,单超练习骑射很晚,进步却堪称神速,最终在骑术和箭术这两件事上甚至压过了谢云。
此时第二处箭靶由远而近,宇文虎和单超眼睛同时一眯,拉弓出箭,又是嗖嗖两下,靶心应声而中!
“好,好!”圣上欣慰至极:“宇文将军名不虚传,单侍卫也能崭露头角,朕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武后略觉牙疼,托住了下颔。
宇文虎想错了,谢云盯的不是单超,而是单超胯下的那匹马。
惊马之术向来众多,光是他自己就知道暗门秘术中好几种能让马匹突发惊厥,事后还能不留痕迹的方法。而贺兰敏之是个在宫里都能跑出去非礼宫女的家伙,为了达成目的在马匹上动手脚,这种下九流的把戏完全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谢云一路策马紧盯,转眼场中那两人就过了八个箭靶,单超竟然还紧紧咬住了宇文虎的半个马身,既没法超越,也毫不落后,圣上的拍案叫绝声已经大得连场上都能听见了。
然而那匹红棕色汗血宝马完全没有任何异状,精神飒爽抖擞,步伐矫健有力,被单超狠狠踢了十数下马腹,马蹄骤然加快,根本没有一丝突然发狂的模样。
——难道贺兰敏之真把赌注压在了宇文虎那三军头筹的骑术上?
谢云眉心一紧,这时第九道箭靶已迎面冲来,宇文虎和单超同时双手脱缰,搭箭上弓!
就在那一瞬间,谢云的白马暴起仰头。
“吁——”
马嘶石破天惊,继而白马如同被万钧雷电打中,疯狂挣扎起来!
谢云瞳孔骤然张大,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上场前贺兰敏之从马颈上一拂而过的那只手。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疾驰中惊马是致命的,尤其白马雄健勇猛,这一惊跳起来简直颠山倒海,骑手就算是个铁块打的人都能瞬间被甩飞出去。
仓促间谢云死勒缰绳,却根本拉不住疯马的劲头,险些就被硬生生摔到马蹄下!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场外人人惊愕,武后霍然起身:“谢云!杀马!”
谢云从后腰抽出匕首,但刺向马颈的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停了下。
——这要是个人脖子,此刻已经够他来回刺上十八次了。
但这是他的战马。
谢云呼吸一顿,反手将匕首远远扔飞,紧接着双手抓住缰绳,竟是要以力硬缚!
与此同时场中的两人也发现了动静,宇文虎手松放箭,靶心顿中,回头看去;而单超手指一颤,第九箭赫然脱靶而出!
他连看都没看箭矢一眼,猛然回头,向谢云伸出手。
所有变故都在那顷刻间发生,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疯马暴起长吼,那一下简直重逾千钧,将谢云猛掀至半空;这一下若是他抓不住缰绳,则必然会摔下地面,继而被马蹄活生生踏过去。
然而下一刻,单超凌空从马背上探出身,仅靠双腿夹住马腹,一手环过谢云的身体搂住侧腰,以难以想象的臂力把他当空抱了过来!
砰!
谢云整个人被按在单超身前,单超双臂环抱过他抓住缰绳,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前面最后一个箭靶已闪电般来到。
在那一隙的空档里,宇文虎已经领先数步过了这一靶,将最后一发钢箭死死钉在了红心上。
——一连十发他全中,而单超第九箭脱,胜负已经没什么悬念了。
单超轻轻呼了口气,随即一拧剑眉,形状锋利的眼睛如鹰隼般微微眯起,在马背上开弓瞄准了靶心——
谢云只听他贴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还能赢。”
第31章 青丝帕
已经失了一箭,还要怎么赢?
电光石火间单超也只能说那么一句,谢云还来不及发问,便只见单超骑在马背上, 整个人侧过去, 双臂拉弓,遥遥正面那百步之外的箭靶。
军中制式的箭靶有成年人那么高, 怎么也不算小了。但百步约莫三十三丈,那么远的距离, 又骑在疯狂奔跑的千里神驹上,即便目力极盛的人,也只来得及看见箭靶转瞬即逝的一丝幻影。
——要从那一丝幻影中, 再精而又准地捕捉到比针尖还小的靶心, 再加上风速、马速、千石巨弓的重量影响,谈何容易?
单超瞳孔几乎压成一线。
风声呼啸,马蹄疾驰, 衣袍猎猎翻飞鼓动,整个世界都在上下颠簸,只有他如同一座静到了极点的山壁。百步之外毫厘之间的那一点,在他眼底放大、再放大,渐渐化作鲜红靶心上的——
那支箭。
“射箭必须眼明,手稳,心静。看到那只狐狸了没有?你把箭头对准它,想想现在的风速和距离,但不要被其他任何外物所影响。”
沙漠中少年骑在马上,拉开弓弦,顺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眯起眼睛。
他那因为风吹沙刮而格外粗糙、轮廓却又非常英挺的面孔上,充满了夺人心魄的专注和安静。
“它动了,”年轻人喝道:“放!”
少年有力的指尖一松,羽箭呼啸而去,狐狸猛地窜起,紧接着头颅洞穿“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少年下马上前,捡起死狐打量了一回,摇头道:“我本想射眼,坏了皮子就没法给师父你做衣服了。”
年轻人仿佛一湖深水,任何情绪都被压在深深的湖底,很难浮现到那俊秀的面孔上来,闻言只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少年走回年轻人身边,用狐狸在他身前比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么大的狐皮要攒几张才能做一件裘袍。旋即他仰起下巴看向年轻人,横竖打量半晌,突然有感而发:“师父,你生得真好看。”
年轻人一哂,转身就走。
“真的,师父比集市上那个卖酒娘子……不,比酒馆里那个跳16 舞的胡女还好看。”少年人背着狐狸、牵了马,跟在年轻人身后,把他师父翻过来比过去,似乎找不出自己还见过谁比师父更好看的,然后又生出了疑虑:“但师父,为什么你总是不高兴呢?”
“没有不高兴,”年轻人头也不回道。
“可是你从没像那个胡女一样对我笑嘻嘻的啊。”
“……”
少年把头凑上去,问:“是因为我学得不够好,所以你才不高兴的吗?”
少年的面孔还略显青涩,却已隐约显出成年后深邃英俊的轮廓了。年轻人有点无奈地一摇头,对这张脸习以为常,顺手把他推开。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呢,打败你算不算?啊不,那就是欺师灭祖了。骑射超过你算不算?”
“……”
“但怎样才算骑射超过你呢?”少年认真沉吟半晌,目光触及自己胸前的鹰爪,便笑道:“师父,等我骑射练好了,我猎一只鹰给你吧!”
年轻人叹了口气。
“就这么说定了,你等着我!”少年用力拍拍弓箭,胸有成竹道:“最多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猎鹰给你了!”
猎鹰。
风沙呼啸中少年的声音近而又远,马背上,单超呼吸倏而屏住。
下一刻,他松手放箭。
钢箭穿过跑马场,如流星般消失在远处,紧接着箭靶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格外剧烈地晃动了下。
——中了!
单超反手收弓,连看都不看一眼,双臂环绕过谢云抓住缰绳,喝道:“驾!”
枣红马上背了两个人,再骁勇都必然会拖慢速度,而且前方的宇文虎已经领先丈余——不知为何他放箭后回头看了下,否则他现在应该领先更多才对。
饶是如此,在单超的竭力催动下,枣红马还是很有灵性地跑出了神速,最终以半个马身的微弱差距落后于宇文虎,冲过了终点!
是夜。
“那报靶的军士可傻了,圣上一看,都不敢相信,忙令人取刀挖开靶心,果真从单哥射进去的那支箭尽头,发现了宇文将军的箭镞,被压得四角开花嵌在木头里,宇文虎的箭身已经裂开爆出去找不着了……”
“可不是吗?单哥那箭是劈开宇文虎的箭尾入靶的,你们想想箭尾那比指甲盖还小的一点,单哥的准头那得多厉害!”
“可不仅仅准,力气还大得把铁箭都劈裂了!圣上一看大喜,当场就要赏我们单哥黄金千两,赠禁军副统领……”
“咳咳!”单超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在众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无奈道:“……没有黄金千两,也没有禁军副统领这个讲法,你们别乱说了。”
一帮闲着没事干的禁卫哈哈大笑,酒酣脑热,轮番上来称兄道弟,然后欢乐地喝酒吃肉去了。
禁军子弟大多有个好出身,家里有功名有爵位者不知凡几,因此这次东巡突然空降来一个单超,还直接就成了谢统领副手,大多数人是不服气的。
虽然不至于当面给脸子、背后使绊子,但大家一起喝酒不带他,私下嘲他两句大秃驴,也是很正常的——单超的头发在离开慈恩寺后的两个多月里长了起来,但离“高冠束发”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骂他声秃驴也勉强说得通。
单超修了两年佛,修得心止如水,被刻意孤立了也宠辱不惊。原以为东巡结束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了;谁知这两天单超一脚踩了狗屎运,昨晚单刀痛揍宇文虎,今天校场一箭惊魂,当场闪瞎了所有人的狗眼。
秃驴立刻变成了单哥,还是英俊潇洒、神勇盖世、为北衙禁军大大地挣了脸的单哥。
“骁骑营那帮乡巴佬这下蔫了,圣上金口玉言,北衙禁军大获全胜,以后骁骑营再敢横着走就削他丫的……”
单超忍不住摸摸鼻子,用酒杯掩了半边口,道:“……没有大获全胜,圣上说的是平手。”
“那是圣上顾忌宇文世家的面子!”吴霆正唾液飞溅地跟人形容宇文虎那张晚娘脸有多难看,闻言想也不想,顺口道:“朝堂上世家顶了半边天,宇文世家堪称其首,连圣上都不愿正面缨其气焰,要不我们统领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忍宇文虎那家伙的鸟气?换成别人早暴揍一顿扒光扔大街上了!”
单超:“……”
“再说,圣上心里要不是认定了你赢,能把千里马跟千里驹都赏你?”吴霆痛痛快快翻了个白眼,教训道:“既然入我禁军,就时刻谨记莫要落了自家的志气,等回京后兄弟几个带你去骁骑营门口转一圈,甭走路,骑马去,就骑今天圣上赐给你的枣红马!”
单超:“……”
吴霆下颌线条和谢云神似,遮住上半张脸的话几乎可以乱真,就是当初那个假扮谢云拖住宇文虎的影卫。
他在宇文虎手里吃过亏,说起话来格外不客气,尤其那白眼一翻,瞬间就让单超联想起了谢云对自己翻白眼的模样……连忙镇定了一下。
“单超在圣上心里挂了号了,”又一个禁卫较稳重些,说:“今天就能看出来,圣上是想擢升他的,碍着宇文将军的面子不好立刻下旨。只要东巡一路上别出事,回京后圣上随便找个理由嘉奖下,提拔的旨意一定能下来……”
“就等着喝单哥的烧尾宴了!”一群小年轻勾肩搭背起哄:“昌平坊称心楼,包夜走起——”
“走起什么?”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当然是……”吴霆笑嘻嘻一回头,三魂吓掉了六魄,咣当一声摔了酒碗起身就跪。
身后桌椅翻倒,碗筷叮叮当当滚了满桌,禁卫们半跪在地魂不附体:“统、统、统领!”
谢云抱臂站在门口,披着天青色披风,内里锦缎长袍,腰挂一枚翠绿欲滴的玉佩,和披风颜色呼应相配。这模样比禁军统领制式衣袍多了几分文秀儒雅,可惜面孔还是一样的生冷无情,不带半点温度的目光从屋子里所有低垂的头顶一一扫过去,如同芒刺刮过每个人的头皮:“行宫重地,夜半聚众,宴饮无度,是不是想拖出去一人抽十鞭子长长记性?”
吴霆偷觑左右,只见各位同僚颤抖如同被锯了嘴巴的鹌鹑,心知一个都靠不住,只好壮起胆子瑟瑟缩缩道:“回……回统领,原是今日……”
“是我今日从校场回来,大伙为了给我压惊庆功,才小酌了几杯。”单超低头道:“原本不关其它人的事,统领要罚就罚我吧。”
所有人此刻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兄弟啊!
谢云眯起眼睛上下逡巡了单超一眼,那目光足以让资历浅些、年纪小些的禁卫当场吓尿。随即他鼻腔里轻轻地哼了声,说:“好事不见得有,麻烦都跑不了你。十鞭子先记下了,跟我过来。”
……兄弟,走好吧!
单超在众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目光中起身走了出去,临跨过门槛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众人同时举手,整齐划一,情深义重地挥舞着空气中那条并不存在的小手帕。
内廷花园中流水淙淙,夜虫声声。这一日上弦月,月光单薄轻淡,假山花圃都好似笼罩在一层不明显的雾气里,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单超一声不吭地跟着谢云,只见他好似月下漫步般,天青色的背影缓缓穿过朱红雕栏,突然漫不经心道:“宇文虎或贺兰敏之,后来找你了么?”
“没有。”单超有些意外:“怎么这么问?”
圣上宣布平手之后,宇文虎脸色虽不好看,但也没抗议什么,谢了恩之后便拂袖而去,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贺兰敏之则笑容满面地上前对单超道贺,又恭喜北衙禁军对骁骑营连下二城,想必日后京师再也没有锋芒可与北衙抗衡者,天下第一军的名号已指日可待了。
贺兰敏之是属于那种人:你还没做什么,他先编一顶顶的高帽子不由分说给你扣上。而“天下第一军”这么明摆着招圣上忌讳的名号,日后若是真做到了,他就能第一个跳出来指责你狂妄自大、心怀叵测;若是没做到,他便可以到处嘲笑你脸比天大,全然不认当初编造高帽子硬给人家戴的人便是他自己。
前者毒,后者贱,虽然都是小伎俩,但小伎俩使多了也能恶心人,因此谢云当场就笑容可掬地回了句:“天下第一军的名号不敢领,天下第一厚的脸皮我倒知道是谁。”
于是贺兰敏之也学着宇文虎的样,转身拂袖而去了。
“宇文虎世家出身,重脸面。脸面被你削了两次,日后势必要削回来,指不定何时会在仕途上给你下绊子。而贺兰敏之为人阴沉偏执,心中怨气极重……”
单超打断了谢云:“你们是不是有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