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嘛?!”
决云突然冲进小院,一把拉过裴极卿的手。
萧挽笙指着裴极卿道:“他烫着了,我给他浇冷水。”
决云推了萧挽笙一把,道:“你为什么来了?”
“是他叫我来的哟。”
萧挽笙望着决云胡搅蛮缠,看着少年脸上沾了不少灰尘,衣裤上也都是泥土,于是笑道:“郎大人去挖煤球了?”
决云瞪了他一眼,回头望着裴极卿道:“你怎么呆呆的,他打你了?”
裴极卿又愣了一阵,才迅速摇摇头,转过身去煮饺子,萧挽笙讪讪一笑,道:“老子就是来说事情,你个小屁孩,吃啥子醋。”
“我才没有,我是怕你动手打人!”决云凶巴巴的望着他,道:“说完没有,这里一共就两个碗,可没办法留你吃饭。”
“谁稀得吃哦。”萧挽笙甩手,道:“还听老百姓夸郎大人好,见着我就要咬人了?”
“是哦。”决云学着他的口音道:“侯爷好大的官,又不是老百姓嗦——”
萧挽笙气得脸色发白,他和决云互相瞪了一眼,便推门走了出去,裴极卿在一旁暗暗偷笑,道:“你别老是气他,这次真是我叫他来的。”
“谁让他瞎说,我又没吃……”决云辩解的声音越来越低,裴极卿蹲下身来拿碗筷,也没听清他说话,于是道:“你没吃什么?”
“我说没吃晚饭,累死了。”决云一屁股坐下来,接过裴极卿手中的碗,着急的捞了饺子进去,裴极卿刚想说烫,决云已经咽了一个下去,被烫的只吸凉气,舌头也跟着吐出来。
“十三岁了,还像个小狗。”裴极卿摸摸他的脑袋,道:“不对,应该是个大狗了。”
决云将头靠在他的手里,低头含糊不清道:“你今天去哪里了?”
“我去了锦州,对了。”裴极卿忽然想到今日之事,便道:“我去买了面粉,看到前日来家的那个老先生拿着羊去换茶叶,锦州汉人多,他们可能不乐意去,咱们可以在定州也开个集市出来,拿汉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去换牲口,兴许还有马匹,既是各取所需,也让胡人看到咱们治理漠北的诚意。”
“这法子不错。”决云点点头,又气势汹汹的抬头道:“不过再怎么说事情,也不能叫萧挽笙过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裴极卿解释道:“他要叫我谈事情,我还以为你也在家,才叫他过来的,总不能让我上他府里吧。”
“哦,你上他府里就是独处,那你把他带过来,在路上不也是独处吗?”决云严肃道:“平日心眼那么多,自己的事却一点儿都不小心,把手伸出来。”
“我的伤口没事……”
裴极卿还是将手伸出来,决云猛地拉过那只雪白的手,用筷子狠狠敲在他手心上,裴极卿疼的呆了片刻,才看着那道红印愣愣道:“你打我?”
“是啊。”决云挥挥筷子,严肃道:“坐下吃饭吧,我告诉你,下不为例。”
裴极卿:“……”
☆、第38章
裴极卿第二日醒来时,决云又已经不在身边,这孩子起的很早,动作也越来越轻,简直像传说中来去无影的侠客。
外间扣门声突然响起,一个士兵隔着门道:“裴公子,郎大人叫您去。”
裴极卿不知何事,那士兵也不肯说,他只好穿好衣服随他出门,两人还没到草场附近,就已经听到马匹在草地上奔驰的声音,裴极卿抬头望去,之前的一伙牧民正围在草场边看着,决云双腿夹在白马肚上,双手皆离开缰绳,直接站在马镫上拉开弓弦,“嗖”的一声,那箭已如同一个白色影子般飞了出去。
决云迅速又拉开弓,裴极卿这才发现,决云的弓上居然搭了两只箭,第二只箭比第一只快了许多,两只箭同时向靶心冲去,收尾相连的钉在一处。
四下牧民都忍不住叫好,决云从马上跳下,道:“裴叔叔,我有点事情找你帮忙。”
“先擦擦汗。”裴极卿用袖口擦去决云额头汗水,道:“你小子,还说什么帮忙。”
“我今日将想法与他们说了!”决云兴奋抬头,眼睛中闪着光芒,“集市要开起来,我们也缺记账的人,你读的书多,所以要你帮忙。”
“记账?”裴极卿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记账我当然愿意,可这市集不能随便开,大家要先将东西登记好,再统一一下怎么换,又换什么,我们双方有所准备,才好将市集开起来。”
决云听了裴极卿的话,倒也不觉得被泼冷水,反而兴致勃勃的做了起来,几个会说契丹话的士兵坐在前面权做翻译,将牧民要换的东西都记下来。大部分牧民要的还是柴米油盐,但也有些人不同,反而要一些香料瓷器,裴极卿都一一登记下来。
牧民们要的东西多,出手也很大方,他们似乎不太相信决云,害怕中原人不肯过来,因此做事总有些怯怯的,有些账算下来,决云都替他们感到吃亏,硬是加了些东西上去。
决云和裴极卿记了一天,才将那些东西都算计完,他提着那张单子道:“今日我们先试一回,帮着他们组织起来,来日再办马市,可就不能由他们来了。”
暖橙色烛光下,决云望着裴极卿清瘦挺拔的笔迹,道:“这是什么意思。”
“马市久而有之,只是因为打仗停了下来,我们这里开市,就是向漠北异族握手言和,辽人会来,蒙古人和女真也都会来,他们可不是什么淳朴的牧民。”裴极卿停顿片刻,用手指敲敲纸面,道:“他们若来参市,我们就该制定好规则,什么样的牲畜换多少粮食,换多少绢帛,我们还要从中间抽税,不能白为他们劳动一场。”
决云点点头,又皱眉道:“这些牧民很是信任我,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觉得寒心,毕竟他们又不懂得收税……”
“他们这样毫无规则的换,反而损失更大。”裴极卿将记着东西的纸条交给他,道:“去锦州通知商行之前,先去跟夏将军说一声,市集一开,肯定会有没来登记的人过来,你到时把那些药材和特产买回一些,挑好一点的。”
决云问:“买这些做什么?你成日在草原呆着,那些特产还没见够?”
“笨蛋。”裴极卿看着决云好奇的眼神,伸手摸出一些钱道:“我们再怎么抽成,也是给公家劳动,若是生意做的大,朝廷还会派官员下来,咱们自己留货物,当然是为了卖。这些特产在附近不多见,江南和京城可都没有,远远的运出去卖了,也是一笔银子。”
“哦哦……”决云点点头,将单子拿起来放在官服附近,道:“明日我便去锦州,告诉商人几天后开马市,叫他们准备东西过来。”
“恩,你抄一遍吧。”裴极卿揉揉手腕,有些疲累的倒在床上,“我不想把字迹留着,给人看去不好。”
“为什么?”决云不解的望着他,“现在萧挽笙也和咱们站在一处,你还怕什么人认出你来?你也太小心了些……”
决云话没说完,裴极卿已经靠着枕头睡过去,他睫毛一颤一颤,投射下一道潋滟波光,决云过去为他脱下靴子,又缓缓解下外衣,裴极卿躺在他的怀里,发出些沉稳平和的呼吸声。
“我没睡着……”裴极卿晕晕乎乎的靠着决云,低声道:“小主子,抄一遍吧,我不是不相信你……”
“行。”决云将他放下,提笔将账目抄了一遍,他缓缓端详着裴极卿的字,觉得那些纤细有力的笔画十分好看,于是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将纸条烧掉,反而收在了一个盒子里。
那是一个精巧的木盒,也是决云依然像个孩子的明证,他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收在里面,却没有告诉裴极卿,那里面放着母亲的遗书,他自己所剩无几的俸禄,裴极卿为他改过的文章,和那个迟到的吉祥玉佩。
第二日清晨,二人便匆匆来到锦州,将开马市的决定告诉夏承希,夏承希也十分高兴,觉得决云在定州呆了半年,不仅没有受委屈,反而新弄了草场,热络了牧民,还将关停许久的马市开了起来,他拍拍决云肩膀,道:“还是我们汉人聪明,辽人占了定州几十年,倒是把好好的战略要塞搞成一滩死水。”
唐唯正坐在桌前看书,他今年已经十五,面貌依然干净柔软,眉目间还留着年少志气,个子却被决云比了下去,夏承希瞪了眼唐唯,道:“看看你,怎么一点不成气候?”
“我要怎么样,这不每日都好好读书嘛。”唐唯不服气道:“要不是你把我箍在家里,我早去找决云玩了。”
“前几日有人说见到马贼,才不敢叫你出去的。”夏承希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决云,有件事忘了和你说,辽国的二皇子撤兵,你可知道?”
“我在定州,离他可比离你近了许多。”决云点头道:“二皇子不是早就撤兵了吗?”
“你大概种地太久了,消息不够灵通。”夏承希笑道:“也不全是撤兵的事儿,二皇子撤兵,是因为大皇子起兵,辽国国主没几天了,大皇子索性起兵,将二皇子的队伍扫荡干净,萧义先带兵退守在沙漠里,就连二皇子也不知逃窜去了何处。”
裴极卿皱眉道:“那大皇子可登基了?”
“现在还没,不过也是早晚的事儿。”夏承希道:“大皇子若是登基,辽国也会被统一下来,他们从来不曾放弃过逐鹿中原,只怕那边安定,这边又会是一场恶战。”
夏承希望着决云忧心忡忡的神情,补充道:“不过你也别沮丧,马市还是要开的,大皇子就是上位,定州城在我们手里,他也不敢明着和我们硬干,搞不好马市办的不错,反而让他们打消了打打杀杀的念头。”
这时将军府中的裁缝来量制冬衣,唐唯也叫了决云一同去,决云将一张棱角分明的少年面孔埋在厚厚皮毛中,神情一直不快。
“决云,你难得来跟我玩,怎么总是不高兴。”唐唯看着决云不快的眼神,扁嘴道:“是不是定州住着太累了,要么你今日别回去,就在将军府里歇一宿?”
“不是。”决云摇摇头,心不在焉的握着衣服,道:“我听夏将军说萧义先跑到沙漠里,大皇子又快登基,不知道林贺怎么样,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
唐唯虽然娇气贪玩,却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听到决云这样讲,表情也忍不住跟着沮丧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有事情要找决云,决云立刻赶到大厅,负责联络商家的士兵跪地道:“我们在锦州城里寻了许多粮米店,东西已经凑齐了,可有位商家想带着些绢帛参市,不知道大人同不同意。”
“他若想来,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决云立刻道:“你叫他准时来马市,兴许会有没登记过的人来。”
“是。”那士兵点点头,继续道:“郎大人,商家说东西太重,要我们帮着运过去,现在大家都准备出发,郎大人要不要一同回去。”
“也好。”决云点点头,道:“小侯爷,我先将东西送回去,改日再找你玩,或是你有时间,也可以来马市转转。”
“可冬衣还没做好呢。”唐唯不愿意决云走,于是道:“你叫裴七跟着他们回去,自己在我这里等,裁缝就快要来了。”
“也好。”决云刚想开口,裴极卿便迅速抢道:“小侯爷说得对,你别总是闷闷不乐的,跟小侯爷吃个晚饭吧,我陪着他们过去。”
裴极卿也等不到决云开口,便随着士兵一同出去,决云心情不好,让他和唐唯在一起玩闹,也许会比原来好些,而自己又打定主意想做生意,正好和这些商人取取经,也看看他们是如何行事。
这样想着,裴极卿便和商队一起出了门,之前安排好的商队已过去一批,只剩下这位要运绢帛的商人和一些粮米,他的货物虽然很重,却着实不多。
裴极卿斜眼看去,这商人不过二十出头,却穿着一身貂裘,手上戴满戒指,眉目凛然锋利,似乎不像个中原人,他身边跟着几个伙计打扮的男人,也各个没甚好气,仿佛是靠着皮货起家的暴发户。
士兵拉起车前缰绳,那商人十分不客气的走来,道:“都要天黑了,这几日马贼颇多,你们就这几人看着,万一路上出事呢?”
士兵道:“你就是些布帛,马贼才不会堵着这点东西,去定州也要不了多久,莫说我们几个,就是你自己去运,也没人会劫道。”
商人虽有些不悦,马车还是在茫茫草原上开始行进,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商人们开始分着吃些干饼。裴极卿在草原待了许久,也学了一些简单的契丹话,他听着那商人口音用词,仿佛不像是汉人,于是狐疑道:“听这位老板说话,好像不是中原人?”
“是啊。”商人不耐烦的转过头来,正看到裴极卿雪白尖瘦的脸颊,愣了片刻才喃喃解释道:“我们买了布帛,再去换皮货来,挣个差价。”
“原来是这样。”裴极卿点点头,问道:“不知道老板将皮货卖到何处,最近战乱不断,皮货是不是也涨了些价钱。”
“是……”
那商人似乎不想说这些,神色间有些支支吾吾,裴极卿有些讪讪的背过身去,想着这老板也不懂什么叫有钱大家赚,能这样保守的整下家业,也真是不容易。
突然间,漆黑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嘶鸣,裴极卿抬头望去,整个马车却已然向前倾斜,他身后的东西一起滚落下来,狠狠砸在裴极卿身上。
草原平坦,有没有障碍拦截,马车怎么突然翻倒?
难道是绊马索?裴极卿突然想到那商人说过的马贼,不会这么倒霉,真叫自己遇到马贼了吧。
更大的响动开始出现,裴极卿所乘的马车之后,运输布帛的马车也跟着倒了下来,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裴极卿从马车小窗里钻出来,夜色中站着七八个大汉,手里都握着武器。
裴极卿带了约有十五个士兵,这些人都上过战场,要他们对付几个劫匪想来不难,便也暗自松了口气。
马贼在夜色中猛冲过来,士兵围着马车举起武器,他们人多,自然也占了上风,已有马贼流着血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一阵兵器相撞声传来,裴极卿猛然回头,正看到刚才的客商从车上跳下,伸手从布帛中抽出弯刀,瞬间加入这场战斗。
原来这些人根本不是客商,他们等在这里,就是为了里应外合的埋伏!
“别动手!”裴极卿叫了一声,接着沉声道:“各位好汉,你们也是生意人,大家都不容易,将东西拉走,给我们留条命如何。”
“我有说要你的命吗?”
刚才那商人突然走来,一记手刀砍在裴极卿后颈上,裴极卿感到一阵钝痛,意识也渐渐不甚清楚。
就在他快要晕倒的时候,隐约看到那人微微敞开的胸口上,挂了一枚镶银的狼牙。
☆、第39章 |
裴极卿从疼痛中醒来,眼前正是一片不甚明朗的火光,他伸手揉揉眼睛,才勉强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正被人关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周围堆着刚抢来的粮食杂物,还有放着武器的箱子。
这些人虽然像马贼一般打劫了他们,但他们用的武器规格一致,也堆放的十分整齐,看上去不像是打家劫舍的马贼,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
那假商人胸口挂着枚镶银狼牙,倒是与林贺的那枚图样很像,难不成他是那丧家犬一般的辽国二皇子?这人被人追杀,竟是沦落到抢人东西不成。
裴极卿屏息凝神,确定没听到什么动静,便蹑手蹑脚的走向放着武器的箱子,从里面抽出一把长刀,打算将帐篷从里面划开。
“别忙了。”
裴极卿刚刚走到帐篷边上,就听到一个哑哑的男声传来,他吓得周身一震,立刻将刀扔在地上,强作镇定的微笑道:“这位大人,我只是个负责运货的,您既然抢了货物,何不放一条生路给我?”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小心了。”那个沙哑的男声继续道:“也不看看我在哪?求我有什么用?”
裴极卿愣了一下,才发现那声音是从角落传来,他走了两步过去,角落正坐着一个少年,他的双手拷着铁拷,头上用黑布袋蒙着,只露出一个洞来呼气。
这里只有他和自己,想必那些士兵已经死了,估摸着马贼头目看自己未穿军装,大概觉得自己是个领导,能向官府换着银子,所以才留了条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