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姑起初还想拿乔,陈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怎会被她糊弄了去。当下三言两语,说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抛下五十两银子,老尼姑立即笑逐颜开,拍胸脯说到官府销案以及智能儿还俗之事包在她身上,保证不会有任何妨碍。
“就这么简单?”姚先生偶尔和孙穆一起来香菱家中走动,为开铺子之事筹划,从旁听到此事后,难免大为惊讶,“既然如此,前番何必瞻前顾后?”
孙穆笑而不语。她这个金兰姐妹为人直爽,却有些眼高手低的毛病,尤其对柴米油盐之事一无所知。须知时下买一个丫鬟不过几两银子,纵使智能儿有些姿色,人又长的伶俐,但逃走了那么久,老尼姑早对她熄了念想,如今竟平白有五十两银子入账,便如同平白捡的一般,如何不喜?宝钗能轻易做成此事,一则来是舍得花钱,没把区区五十两银子放在眼里,二来是派出的人精明能干,该扯虎皮拉大旗的时候扯虎皮,该谈生意经的时候头头是道,故而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刘姥姥、香菱等人看起来甚难的一件事情给办好。
智能而从此就和香菱为伴,日日深居简出,倒也没惹什么是非。她人长得聪明,干活又麻利,又不挑三拣四,很快便得到了刘姥姥和香菱等人的喜爱,倒比从前她当尼姑时,更加如鱼得水。
偶尔闲来无事时,智能儿也会跟刘姥姥和香菱闲聊,说些她从前在尼姑庵里的事情,说老尼姑常常把他们当成奴婢使唤,不知不觉间就潸然泪下。智能儿又说尼姑庵里的龌鹾事,刘姥姥连连叹息,王刘氏啧啧称奇。香菱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虽是点到即止,却早已红了脸,想躲到屋里去,偏姚先生拉着她的手不放,大声道:“这有什么?你是该多听听这样的事,好长长见识,知道男人们都是一群什么货色。这个时候觉得害臊,避而不听,到了将来真吃亏的时候,就是悔之晚矣了。”
孙穆见香菱确实害臊得厉害,笑着解围道:“总要循序渐进的好,倒不可急在一时。”
姚静点头道:“说得是。幸亏香菱离开了贾家,须知那地方的人都毒的很,一个两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刘姥姥忙反驳道:“不能吧。薛大姑娘的好处,就不必多说了,咱们现如今都领着薛大姑娘的恩惠哩。单说如今贾府的管家夫人王夫人,还有那凤姑娘,都是最怜贫惜弱不过的人。”
姚静起初听到王夫人的名字时候,就有些不屑的神色,待到听到凤姑娘的名字,更是气得笑起来:“王熙凤哪里算是什么怜贫惜弱?天底下没有比她毒的妇人了!调包计,呵呵。好,我且不说这个,说了恐怕你们也不信。单说她在水月庵做下的好事,如今现有认证的,智能儿,你且说说,那琏二奶奶是如何逼死了张金哥并长安守备家的公子!”
智能儿是何等乖觉之人,见姚静面色不善,却只推说不知。待到姚静和孙穆告辞之后,才偷偷扯了扯刘姥姥的袖子,两人走到无人之处,将其间情由和盘托出。不过是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一户张姓富户人家的小姐,小名唤作金哥的,就要强娶了去。谁知金哥早已许了人家,就是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收了聘定。其后这事闹将开来,守备家要和张家打官司,进京来寻门路,张家便借助水月庵的老尼姑静虚走了王熙凤的门路,给长安节度使云光传了话。为了此事,王熙凤索要了三千两银子。
刘姥姥多少是得了王熙凤恩惠的人,自然不肯随意说她的坏话,事到此处,尚维护她道:“阿弥陀佛。这事倒也怪不得她。既是那老尼姑求上门来,求得狠了,她也不好不应承。至于那三千两银子,想来为了打赢官司,要打点的地方甚多。何况张家也肯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没什么了。”
智能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若是事情就此了结也就罢了。谁知那守备家是忍气吞声,应允退了亲。结果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却都是极多情重义的人,一个自缢而亡,一个投河而死。姥姥你说说看,这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故而那甚么姚先生说琏二奶奶逼死了人,倒也有几分道理。你道我如何晓得?那给张家牵线搭桥的老尼姑正是我师父。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姥姥,你听我一句话,我虽然一错再错,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但当年好歹也是常在贾府里走动的,知道不少他们家的底细。咱们的薛大姑娘是个好人,贾府中人,无有不赞她的。可那琏二奶奶就不一样了,底下人皆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明着是一团火,暗地里是一把刀。咱们还是莫要惹她才好。”
刘姥姥听了,沉吟半晌,方道:“虽是如此,然她总算对我有恩,我也不好说她的不是。俺们庄稼人,哪里有什么讲究,只知道有恩报恩罢了。”
智能儿连忙笑道:“谁说不是呢。姥姥能这般想,最好不过了。我也只不过是把我听到的见到的跟姥姥说道说道。”
刘姥姥和智能儿相处日久,见她其实心思纯良,和香菱倒也不差什么,又善于察言观色,倒比香菱更多了分灵巧,于是越发放下心来。宝钗也觉得遂意,先前还怕香菱过于纯良老实了,如今来了一个智能儿,心思灵巧许多,又曾到处走动,见多识广,正好弥补香菱的不足。
香菱和刘姥姥的小铺子,在筹备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开张了,店名叫做知味斋?3 凑找苍は鹊拇蛩悖饕锹艋平鹚恐嗟耐馐场5昶汤胨亲〉恼硬还教踅郑钤诰嗬氡︻蔚某穸凶兔薏计桃嗖还教踅郑南伦叨奈奖恪?br /> 宝钗去知味斋看过一次,见铺面的陈设方位和寻常铺子颇有不同,店面虽小却大方整洁,浑然不似一家外食铺。待问香菱时,方知道都是姚静的手笔,也只是默默的点点头,不置可否。
姚静对宝钗的反应不以为然,反说她是故作淡定,卯足了力气,想拿出点经营业绩来,让宝钗膜拜叹服一番,以雪前事之耻。但事情却未像她料想的这般发展。知味斋开张一月以来,生意并不能算红火,只是勉强收支平衡而已。这令姚先生大感挫败,常常喃喃自语些旁人听不甚明白的话:“这明明是现代社会最受欢迎的食品,为何竟遭如此冷遇?”
孙穆见自家金兰姐妹如此,大为心疼,宝钗遂从师命前来开解,向她道:“我知你必有奇异之处。我并不打听你从何处来,也不想知道你所谓的现代社会是究竟是何处。但若你打算单凭黄金丝一物发家赚钱,却是大谬。我劝你休要再痴心妄想了。”
姚静很不服气,忙追问缘故,宝钗娓娓道来,说了好大一段话,姚静这才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其实,所谓黄金丝就是现代社会颇受人们欢迎的薯条,虽有垃圾食品之名,却仍然风靡东西。但这个东西注定不能在这个年代里独占风骚,其原因很简单,一为成本,二为定位。
黄金丝这个东西,其实做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无论是用红薯做,还是用土豆做,都差不了太多。只要舍得用油和盐,多做几锅总能掌握好火候和咸淡,成为老少咸宜的点心。但最最要命的是,在这个年代里,盐和油都是稀罕物,成本价比现代社会要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油还好办一点,倒贵不了太多,可盐在这个年代却是个暴利行业,是国家专卖的,和现代社会的烟草行业差不多,养活了一大群盐商不说,还要经过国家重重关卡的盘剥。羊毛出在羊身上,官盐售价不菲,甚至有斗米斤盐的说法。似黄金丝这等高油高盐的食物,成本不菲,注定无法走薄利多销的路线。现代社会中薯条是寻常百姓消磨时间时候爱吃的零食,可是在这个百姓温饱尚有疑问的年代,零食是什么意思?点心什么的只是走亲访友时候才会买的礼物,只有在过年过节待客时候才能有品尝的口福。
那么,既然走不了接地气的薄利多销路线,走精品路线行吗?泱泱中华从来不缺美食佳肴。王公贵族们更是食不厌精,一个个面果、一寸大小的小饺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必要色香味俱全,那些贵妇人们还会微微蹙着眉头说上一句“螃蟹馅的油腻腻的,这会子谁吃呢”,一道充作下酒菜的茄鲞,倒要寻十几只鸡来配它,哪里是寻常的外食铺能做的出来的?何况,显贵之家都自家眷养着许多厨子,外面的厨子做的菜,除非是京城知名酒楼的或者御用厨师,否则根本不入他们法眼。
第73章
拥有并不亲民的价格,却没有能够很好的占领高端市场,黄金丝受冷遇,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还亏得除黄金丝外,知味斋外食铺还卖许多茶叶蛋、卤肉之类的食物,再加上姚静于营销方面确实有些令当时人耳目一新的怪招,堪堪保住了成本。不过,这个所谓保本也只是算了食材本身的耗费以及雇佣伙计的工钱。若是这间铺子是租的话,加上不菲的租金,她们恐怕就要赔本了。
姚静只不过是对当时物价和风俗了解不够透彻,太过想当然而已,并非是真的愚笨,因此宝钗不过这么一说,她立即领悟出其中的原因,不觉颓然,喃喃道:“我自负见多识广,想不到全无用武之地……”
宝钗原本很看不惯姚静,觉得她仗着胸中有些许皮毛之技夸夸其谈,蛊惑人心,自信张扬有余,谨慎沉稳不足。但如今看到她这副颓废的样子,不觉又有些愧疚起来。
说到底,宝钗和姚静都是女儿家,女儿家自然知道女儿家的苦处,因此她当然不会反对一切为女儿家着想的计划。可是似姚静这般虽然充满壮志豪情、却有太多疏漏和不确定性的计划,恐怕给女儿家带来的不是温馨和幸福,而是灾难和痛苦。
譬如说姚静说若是夫君不好就该毫不犹豫和离,甚至义绝,可是若有妇人当真听了她所说,和离或义绝之后,又何以谋生?靠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型的女儿谷计划吗?若是被朝廷斥为如白莲教、天理教一般的邪教又该如何?就算朝廷不加干预,哪怕大肆褒奖,可生活在女儿谷中的女孩子们真个能安之若素、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不出谷吗?若是嫁人,是否会因为女儿谷的背景遭人歧视?女孩子们在女儿谷这般纯白无争的环境中长大,是否能适应嫁人之后复杂的家庭环境,妥善处理好夫妻关系、婆媳关系和姑嫂关系?
正是出于这些考虑,宝钗才毫不犹豫地将姚静的言语斥责为歪理邪说,生怕香菱等人信以为真,不顾一切学了去,却没有足够的手段保护自己,被现实伤得遍体鳞伤……
然而如今看到姚静一副受到沉重打击的样子,宝钗又忍不住有些难过。毕竟她从小见惯了谨小慎微、善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女子,姚静一向属异类,虽然有志大才疏之嫌却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其实她恐怕在内心深处也是希望这般自信张扬的女子再多一点,希望姚静能在自信张扬的同时虑事周全,想出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主意来,只是这种隐隐约约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而已。
“你又何必过谦?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古人也曾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休要恼怒,听我据实说来,你固然于经营之道有所欠缺,但见识之广,所学之杂,竟是我平生罕见的。况且你常有捷才,令人时有耳目一新之感,千万莫要妄自菲薄了。单拿这个外食铺来说,若非你这些天来忙着张罗布置,想下种种引人注目的法子,只怕生意还要更糟呢。”
姚静惊讶急了。她万万料不到在她寄以厚望的黄金丝折戟沉沙之际,宝钗竟能这样安慰她。但是她很快便恢复过来。她生长的环境、受到的教育和孙穆、茜雪、香菱这等人不可同日而语,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什么的,只不过是她在受到意料之外的挫折时,偶尔浮现的那么一点意识,其实淡得很,就算没人劝解,她也会渐渐复原,绝对不会因为几次小小的挫折就否定自己的价值,迷失奋斗的方向的。
姚静狐疑地看着宝钗,静默片刻,突然间大声说道:“你果然是内心奸猾,只怕等闲人早被你这么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给收服了,我却没那么傻!我自然不会妄自菲薄,别的不说,单凭我一手医术,便是当世无人可及的,想来你故意夸我,也是因了这个,指望我给你治那无名的怪病吧?我劝你还是别指望了!”一面说着,一面噔噔走开了。
宝钗满心莫名奇妙,暗想这人果真是狂妄自大,难道她竟有华佗、扁鹊的本事不成?可是即便是华佗、扁鹊,身为神医更晓得修身养性,也不见得如她这般嚣张吧。只怕正是应了那句俗语,满瓶不响,半瓶咣当而已。以这人志大才疏的性格,宝钗又怎敢全然相信她的医术?
孙穆见姚静耍小姐脾气自顾自走开,也是一脸尴尬。她原本是心疼姚静,怕她一个人闷在屋里想不开,才仗着旧情相请宝钗前来劝解,原先还担心宝钗趁机对姚静冷嘲热讽几句,想不到宝钗言语诚恳,倒是姚静,白长了这么二十多年,竟如个孩子一般随意置气了。
孙穆心中老大过意不去,忙代姚静道歉。宝钗只是微微笑笑,表示不和她一般见识,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自此役后,姚静痛定思痛,倒是沉稳不少,心中固然从未损了那股子傲气,但也开始晓得因地制宜,多看多想。她没有再一厢情愿地大肆推销她在现代社会耳濡目染到的那些所谓的营销手段、而是在思考了许久之后,改变了经营思路,将知味斋外食店的主打外食由黄金丝改为各种卤制品。
和只能充当零食点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的黄金丝不同,卤制品相当耐放,而且各种卤鸡、卤鸭、卤猪手、卤蛋完全有资格作为菜肴进入小康人家乃至中等之家的一日三餐之中。不比富豪之家花银子如流水好不心痛的做派,小康人家的管家娘子们往往是会计较日常开销的。这些卤鸡、卤鸭等物寻常人家自然也做得出来,但一来没有知味斋的味道好,二来花销未必比在知味斋现买要低,三来若自家做这些东西,也要花费时间不是,何必这么麻烦呢?正是因为这些本质性的原因,再结合了姚静确实出奇制胜、却点到为止的营销策略,知味斋的生意一扫前几个月的颓势,竟然日益兴旺起来。
“你就不想问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吗?”在小有成绩之后,姚静忍不住向她的金兰好姐姐邀功。
孙穆微微一笑:“别人虽不信你,我心中却明白,你那一手好医术确实是没得说的,药食同源,炮制出寻常人家难以企及的好卤料来,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姚静心中止不住的得意,眉飞色舞道:“谁问你这个了。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做出的卤味成本要比寻常人家低呢?这其实是一个社会分工的问题。说白了,社会分工越细化,越能提高生产效率。是以卤味店烧制的卤味成本自然要比寻常门户的人家为低。而经过我的集约化管理,又再次细化了分工,进一步提高了生产效率。效率高了,耗费自然也就低了。”
孙穆含笑望着姚静,阳光透过房舍的窗子,照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折射出一片细腻温润的光泽。孙穆自幼便入深宫,见惯了后宫女子们谨言慎行、唯唯诺诺的样子,见惯了女人之间各种不见血的厮杀、令人毛骨悚然的明争暗斗,她习惯了,却也疲惫了。而姚静的出现,正如一抹初生的阳光一般,重新照亮了她的心,让她知道,女儿家也可以有自信张扬、蔑视理法的一面。其实姚静言语里说的那些话,什么“社会分工”啊,“生产效率”啊,“集约化管理”啊,孙穆根本听得似懂非懂,事实上她也不可能懂,但她只要这样望着姚静,安静地听她说话,心中就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幸福和愉悦来。
“虽则如此,但若论赚钱的手段,我所见之人,无人能及我们家姑娘的。”窗外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孙穆微微欠身,向窗外望去,见是香菱站在外头,正在和智能儿说话。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香菱道,“若说咱们这是剑走偏锋,是奇道诡道,我们家姑娘那就是光明正大,是正道,是阳谋。真正的谋定而后动,滴水不露。”
孙穆见姚静皱皱眉站起来,担心她要冲出去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正想着劝阻间,姚静却撇了撇嘴,重新转过身来坐下,一脸轻松:“随她去了。我只管做好自己就行。说起来,这几个月里要多亏了香菱。咱们都是眼拙,竟看不出来香菱有易牙的天分。不管是烧卤味还是炸黄金丝,就数香菱做出来的火候最好,味道最正。若不是她,咱们赚钱怕是还没有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