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作为亲戚,早在省亲别院动工之前,薛姨妈就曾经表示过,若有什么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薛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但以王夫人和贾母的爱面子,再加上只怕她们也对省亲别院的花费开销预计不足,自然不肯开口。薛姨妈原本虑着贾家既不肯收,自家也不好做的太着痕迹,只怕唐突了亲戚,反而不美。故而只是在得知元春封妃之时送了厚厚一份贺礼,倒没对建园子有额外的表示。如今得知建园子竟要这么许多花费,她也是经过风浪的人,自然悟出贾家是外头体面里头苦,因此就又动了心思,先来和宝钗商议。
宝钗想了一想,暗道:若是薛家住在自家宅子里,也就罢了。但如今为了母亲和王夫人说话方便,彼此间有个照应,借住在贾家。虽说借住几年房子并不值什么钱,反正贾家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但难得的是这份情谊。
想到这里,宝钗就迟疑着说道:“既是借住在他家,如今他家遇上这么个大事,咱们确实不好袖手旁观。哪怕他家不缺银子,但咱们拿出来的,也是咱们家的一番心意。”
薛姨妈想了一想,豪迈说道:“既是如此,明儿个我就跟你二姨母说,咱们家拿出一万两银子来,如何?”
听薛姨妈这么说,这次吃惊的却是宝钗了。
其实薛家本有百万之富,宝钗这些年又打理着生意,单她自己手头的那几个铺子,因宝钗经营有方,属下又得力,生意越做越大,每年竟有小几千两银子的出息,因此她原不把一万两银子十分看在眼里。
只是同时她却也知道,一万两银子在别人眼睛里,却是一笔相当大的数字。显贵之家的嫡女出嫁,只怕所有的嫁妆加在一起,也不定有这个数呢!一万两银子,只怕一个贵妇诰命积攒了一辈子的体己了。
除此之外,宝钗还知道似自家母亲这般上了年纪的人,其实生性最节俭。如今竟肯一下子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着实罕见。
薛姨妈却似主意已定。见宝钗也说并无十分不妥之处,她便行动下来,当日三催四请,硬是把薛蟠从外头叫回来,言说如此如此,催着他赶紧筹备银子。
薛蟠手里如今单京城里就有十几间大小不一的铺子,每年薛家入账几万两白银。薛姨妈想着即使这些年生意有所凋零,凑出一万两银子来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岂料想薛蟠面有难色,一摊手道:“论理咱们在贾家住了这么久,他家建园子这么大的事情,咱们不出几个实在有些过不去。可是娘你一下子要一万两银子,这可是难住我了!我现如今从哪里给你凑一万两银子来?”
薛姨妈和宝钗都不肯相信,只道薛蟠是有意推托。薛姨妈先怒道:“你这孩子几时竟这般小气了?咱们住在你姨爹家这几年,承蒙贾家阖家上下款待,处处和气。你又和他家的爷们儿交好,每日里混在一处。如今他家这么大的事情,咱们怎能不表示一二?一万两银子是多了些,可谁不知道咱们薛家有钱?就得拿这一万两出来,才能不辱没了咱们家素来的名声。”
薛蟠苦着脸说:“娘说的我都知道。可如今铺子里周转困难,如何能拿出这许多钱来?”
宝钗听到这里,诧异问道:“去年年终结账时,我记得老苍头是解交了两万多两银子的。当时我还劝你都换成金子,存放着也方便。这才几个月,难道竟全没了?”
薛蟠吞吞吐吐道:“可不都全没了。”
薛姨妈鼻子差点气歪了,她身为当家主母,处处节俭,约束下人,为的就是多攒下些银钱好留给子孙后代。想不到她这里拼命省钱,薛蟠却不领情,才三四个月的时间,薛蟠就将整整两万多两银子全糟蹋没了。薛姨妈想到这里,怒极攻心,手指颤巍巍指着薛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中一酸,泪珠就滚将下来。
宝钗也惊住了,忙劝慰不止,又忙着盘问薛蟠到底把银子花到什么上头了。
薛蟠起初支支吾吾故作神秘不肯说,等到被宝钗逼急了,方大声说道:“娘你却不必难过。儿子这次可没干什么坏事,你们常唠叨着说有钢要用到刀刃上,我却是听进去了。这两万多两银子,全用来办正事了。我早说过,要给娘挣个凤冠霞帔的诰命出来,只怕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了。”
薛姨妈见薛蟠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这两万多两银子,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就没了。莫不是被歹人哄骗了你。你好歹说的仔细一些,我也好放心。”虽是如此说,心中早就信了。
薛蟠摇头说:“这是大老爷们儿干的事,怎么能说给你们听。”执意不肯说其中端详。
薛姨妈无奈,正要就此罢了,宝钗却抿嘴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必是那什么冯大爷说了什么话,哥哥头脑一热,就抬了银子过去了呗。只盼着那冯大爷是个有才干的人,别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她神态轻松,显然也觉得顶多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亏了银子的不是,断然想不到有的事情办砸了,不仅仅会失去钱财,还有可能连累家族。
第69章
薛蟠大惊道:“你怎么知道?”
宝钗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和什么冯大爷在一起混的吗?那我猜不到才是奇了呢。”
薛蟠闻言有理,不免讪讪一笑。薛姨妈知道自家儿子没把钱用在吃喝嫖赌上,顿觉一身轻松也是喜出望外,对这二万多两银子的去处也就不甚追究了。横竖薛家家大业大,什么不是薛蟠的,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只是贾家修建省亲别院,薛家还是应该有所表示的。如今家里捉襟见肘,急切间拿不出大笔银子来,薛姨妈就转而跟宝钗商议,想让宝钗从她手上的那两家铺子拿些银子出来。宝钗心中原对母亲和哥哥不设防,也没把这些银钱这事看得太重,只因店铺经营总需些银钱周转,因而权衡之下,拿了二千两银子出来,薛姨妈还惆怅太过简薄。
宝钗忙安慰道:“这也没什么。现成的银子虽不甚凑手,但咱们家难道只有银子不成?我看他们那园子里,处处都要挂什么帘栊帐幔,需要丝绸布匹的地方多着呢。还有什么金银器皿,都是咱们家的老本行。等到这些事情出来,咱们家或承揽一份子,或帮着从中穿针引线,也就是了。”
薛姨妈这才罢了。次日宝钗就命人准备银两,三日后绸缎庄差人将装满银子的箱子送来。
薛姨妈这几日却是和王夫人说好了的,说贾家出了大喜事,薛家也不好袖手旁观,特准备了两千两银子,些许薄礼,提早贺元妃娘娘回门之喜。王夫人起初还有些犹豫,待到得王熙凤提点,才醒悟知道修建园子中间其实耗费银两甚多,如今她娘家人这么知情知趣,顿觉面上有光,也就欣然应允了。
王夫人又将此事回明了贾母,贾琏那边告诉了贾政、贾赦和贾珍。贾母心中自是看不惯王夫人意气风发,贾政死要面子,本不欲亲戚如此破费,但眼看修建园子花销一日比一日多,也就顾不上什么了。
两千两银子要足足两个大箱子装,薛家家丁一路抬到荣禧堂时,也并未过多张扬,但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贾夫人多口杂,当下当下说什么的都有,最可气的居然有人谣传说是薛家姑娘嫁到贾家来的嫁妆。茜雪从旁经过不慎听到了,当下就气得差点挽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姑娘是何等样人,怎可遭他们如此诋毁?”茜雪气呼呼地对宝钗说道。
宝钗摆摆手,表示不以为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自幼在这府里长大,底下人传的流言,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你心里还不清楚。”
茜雪默然。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贾府里向来充斥着各种流言。
譬如说,有人见王熙凤得势,就造谣说她偷偷把贾家的家私搬到王家去。茜雪知道,这流言是假的。王熙凤虽然有私自截留月钱放高利贷的行径,但是也只是为弄些体己,至于把贾家的家私搬到王家去,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她亲生父母早逝,养父养母也在金陵呢,想搬也没地方搬啊!
再譬如说有人造谣说宁国府前些时离奇过世的蓉大奶奶秦可卿为人放荡,竟说和贾宝玉有染,这更让茜雪哭笑不得了。她是服侍过贾宝玉一场的人,如何不知道个中情由:宝二爷自幼恋慕美色,敬重女孩家,因而对秦可卿亲近得很,却也敬重得很。若说宝二爷和她弟弟秦钟有私,只怕还有几分可信,至于和秦可卿,是断然没有什么的。
可是同时茜雪却也知道,贾府里的流言,也有些是真的。譬如说,宁国府里的关系乱得很,父子聚麀,连当家主母也和名义上的儿子贾珠搞不清。自古的俗语,空穴来风,无风不起浪,都是有道理的。茜雪很担心宝钗因为这样的流言受到牵连,影响了闺誉。
宝钗想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流言传出,只怕林妹妹又要与我生分了。”她苦笑着说。
其实她和林黛玉才学容貌相当,年龄相若,本该惺惺相惜,却总因为王夫人和贾母的婆媳斗法、金玉良缘之说,始终存在着些许隔阂。虽然她竭力弥补,黛玉也有所回应,但是心结始终存在。
这次黛玉重回贾府,如无意外的话,贾母应该对她的终身有所谋划。先有金玉之说,后有嫁妆的流言,再加上王夫人和自家母亲一直孜孜不倦地力推,宝钗真不知道两人会僵成什么样子。
毕竟,她是从小就被金锁里的声音预言过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一个会成为她的爱人,一个会成为她的情敌。可是,宝玉固然极细心,极尊重女孩,但宝钗一直是拿他当宝兄弟看待的,根本谈不上什么喜爱啊!更不用说要和黛玉敌对了,那样清雅脱俗的女子,单看着就忍不住想去疼惜,怎会有和她做对的念头?
因存了这样的念头,宝钗心中难免忐忑,遂寻了机会又往贾母房中请安,见黛玉时,却是一切如常,根本没发现黛玉有丝毫提防抵触她的情绪。宝钗不觉有些迷惑了:难道,竟是自己想错了?贾母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根本没有打算把黛玉和贾宝玉凑成堆?
贾母见宝钗来了,笑得很是慈祥,拉着宝钗的手夸奖了半天,倒教宝钗有些不适应啦。林黛玉也含笑坐在一旁,四顾不见贾宝玉,听人说方知事情小相公秦钟病危,他赶去秦家探望了。
宝钗品摸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估计秦钟只怕是不行了,突又想起去年为秦钟特意到宁国府赔罪之事,不免感叹沧海桑田,人事变迁。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黛玉向宝钗使了个眼色,宝钗,两人齐齐走出房来。
黛玉因不经意间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帮家里管着些铺子,如今倒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了。可有此事?”
宝钗也笑笑回答:“你也是知道我家的。不过是闲来无事,拿这个练练手罢了。”
黛玉深深瞅了宝钗一眼,宝钗正心中忐忑她是不是知道那两千两银子是自己垫付的事情了,突然见黛玉展颜一笑道:“既是闲来无事练练手,我也想凑个份子,如何?”
宝钗一惊,抬头看了看黛玉,心里多少有些难以置信。凑份子的事情,在生意场上是常有的,有人是进场一起经营,有人是当22 甩手掌柜,等着年底的红利。黛玉这等人物,自然不会有人误会她意欲进场,沾惹俗气,哪怕是凑份子也不过是赚个红利钱而已。宝钗吃惊的是,似黛玉这等浑身不沾染半点烟火气、从不谈银钱二字的人物,居然会跟她说要凑份子?简直是难以置信,受宠若惊。
至于黛玉何以突然有这么一大笔银子,宝钗心中也自然有谱。林如海过世后,林家再无旁人,想来定然有一部分家产落到这位孤女的手上。只不过以林黛玉平素视金钱如粪土的性情,宝钗本以为这批东西定然由贾母保管,倒想不到黛玉也留了一些。
黛玉迎着宝钗的目光,很随意地笑了笑,说道:“怎么?你不肯收?我见你这一年多来为生意的事情筹谋,也觉得甚是有趣呢。”
宝钗原本想说“这不并算什么,若你真个有兴趣,我教你就是了”,只是不过一转念,就清醒过来,知道黛玉未必真的会喜欢这些俗事,改口说道:“不过是些俗事,说出来没得让人笑话。你是知道我们家的事的,我们生意人家,我又自幼是当男儿一般养的,才这般样子。若是被别人知道,见我总这么进进出出的没规矩,不知道私底下怎么笑话呢。”
黛玉叹道:“你也太过小心了。你行得正,又有这般本事,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笑话。”
宝钗心中一惊,她事先断然想不到黛玉会如此看她,禁不住有些感动。
宝钗离开后,贾母就唤黛玉进屋说话,先屏退众人,又看了黛玉一会子,方叹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我日夜护着,还怕你被别人欺负了去。你倒好,竟不疑她,反倒要送她银子花。”显然,黛玉要凑份子的事情,贾母事先也是知道的。
黛玉微笑说道:“宝姐姐她不是歹人,况且又有本事,我为何要疑她。虽说做生意有赚有赔,最差也不过是将千把两银子丢到水里,若是赚了,我也好挣些小钱孝敬老祖宗。”
贾母无奈笑道:“你父亲好好的一个探花,竟教出你这样的女儿!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这么多姑娘,你偏偏最看重她!你也不想想看,她到咱们家里这两年,阖府上下人,哪个不夸她赞她?现如今连你也说她好!小小年纪就这般有心机,将来怎么了得?”
黛玉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总觉得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熟悉。老祖宗放心,我知道她定然不会害我。”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横竖不过是一千两银子。如今你的钱是我收着,你也是知道的,为盖这园子,薛家拿出两千两银子,我想从这里头也拿出两千两来,必不能教外人得意了去,你觉得如何?”
黛玉知道这是贾母在和王夫人争锋相对了。她也知道贾母一门心思想把宝玉和她凑成对。先前年纪小,小孩子友爱亲密,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年纪渐长,却隐隐出现些不安的情绪,总觉得这么做不对,但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但是黛玉也没有反对。她本来就不看重银钱,要参与宝钗的铺子不过是隐隐之中她想彼此之间更亲密的一点意思罢了,这层意思怕是她自己还未领悟得到呢。更何况,林家世代简朴,积蓄甚多,二千两银子不过其中一点零头,她从小寄住贾府,如今贾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是该有所表示。
“但凭老祖宗做主。”她轻声道。
第70章
当林黛玉为贾家家修建省亲别院,轻飘飘拿出两千两银子而不以为然的时候,秦家人却因为秦钟父亲积留下来的三四千两银子尚无着落,几个远房叔叔婶婶病几个兄弟,都围在秦家久久不肯离去。
秦钟素来体弱,其时早被家里人移于地上安放。他面如白蜡,呼吸微弱,明知道叔叔婶婶们都盼着他死,好得了秦家的这份家业,却又无可奈何。
正在这时,一阵喧嚣声起,秦钟一阵激动,挣扎着半抬起头:“可是宝玉来了?”待到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绿衣宫使闯将进来,顿时一颗心如坠冰窟。原先虎视眈眈望着秦钟等着群起分食的叔婶兄弟们在这群绿衣宫使冲进来的时候,一个两个早化身为瑟瑟发抖的小绵羊,吓得什么话也不会说了,一个个躲在角落里,恨不得地下有个缝好钻进去。
“咱家奉皇命前来拿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太上皇也想赏你个体面。你且把这杯酒喝下去吧。”领头的内侍尖声尖气说道。
秦钟如遭雷击。他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于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之时,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许多被他忽略了的往事。在那一瞬间他仿佛长大了很多,他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如此虚度年华,浪费光阴,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定了定神。“有劳公公。能否请公公稍等片刻,好容小人安顿家事。”秦钟哀求道。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卑躬屈膝过,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秦家唯一的男丁,记挂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来的三四千两银子,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据水月庵的姑子透露,智能儿逃走之时,已经有了他们秦家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