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守墓人(5-7)
在娜娜和苏箬说话的时候,苏箬忽然发现城堡大厅的一角摆放着一架破旧的大键琴。刚才为什么没有看到这架琴还放在这里?而且三百年了,城堡中的家具几乎全都被偷走或是朽坏了,可这架琴就好端端放在那里,好像刚从地下冒出来的,看样子还经常有人演奏这架琴,只是琴的表面看起来有些斑驳。
苏箬知道,也许这是那个吉普赛女人到来的前奏。但是她现在都没有搞明白,整个事情跟她有半丝半毫的关系吗?她和娜娜的家族八竿子都打不着,娜娜把她卷到这里来,是为了向她展示沙俄贵族文化和没落的历史?想到这里,苏箬有些暴躁。
这是自从噩梦开始后,苏箬鲜少出现此时的情绪——愤怒。她体会最多的是恐惧,还有对姬遥莘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以及想到苏笠时深深的绝望。她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看剧本的演员,而导演又绝非是个好导演,而且还不支付给她片酬。她在面对妖魔鬼怪时啊啊啊像傻x一样大喊大叫,最后只得到了一把不知道能卖多少钱的武|士|刀。所以当她尝到愤怒的味道时,也就没有忐忑和恐慌的感觉了。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既然你觉得和姬遥莘一起当引路人也挺好的,就没有必要回来。那个女人打不过姬遥莘。”苏箬没好气地问,湿润的风从已经发黑的石头窗框和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她觉得不太对劲,因为现在是早春,而这阵风带了些泥土和蔓草的气味,那是夏天暴雨来临的前兆。
娜娜没有回答她的话,那阵风就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伸开双臂,扬起头,苏箬看到娜娜雪白的脖颈和形状异常优美的下巴,不知怎的,让苏箬想起那个在窗前缢死的贵族少女。娜娜并无其他的动作,苏箬也就呆站着,如同看着受难的女基督,又像看着动作被定格的舞者。
大键琴忽然自动演奏起来,那种清脆而细弱的声音把苏箬吓了一跳。那是一首曲调零落却悲伤的曲子,带有巴洛克优美的风情,又宛如一场褪色的华梦,如这被风雨一点点侵袭的城堡。苏箬方才积攒起来一些怒气值忽然间全都消失殆尽——太美丽,却也太过悲伤。
琴凳上没有坐任何人,整架琴好像提前设定了精准的程序在自动演奏。无论是那个吉普赛女人的鬼魂在琴键上弹奏或者是别的什么,苏箬觉得演奏水平还是挺高的,尽管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欣赏音乐的心情,但是她觉得这亲声像一剂在空气中挥发的□□,不知不觉间侵蚀她的神经,让她感受到那种稍纵即逝、消泯于暴风雨中的爱。苏箬站在那里,她甚至还能想象得到当年这座城堡最繁华的样子,那个贵族少女身着盛装,在大厅中央旋转……
“你相信有转世或者灵魂吗?”娜娜缓缓放下双臂,她站在那里,像黑色地面上直接生出来的一棵白色植物,卷发被风拂动着,眼睛如宝石一般。
“相信。”苏箬犹豫了一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她能亲眼所见早已死去的人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也能见到在那条樱花飘散的路上,死去的人一一返回,所以人的前世今生,也不再是什么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了。而且苏箬还有一个考虑,如果她给了否定的回答,娜娜估计会当场让她滚出去。
“起初我是不愿意做守墓人的,像我父亲他们一样,我们喜欢自由自在地流浪,而不是在生前或者死后都将留在这里,像是被关进笼子里,”娜娜轻声说,“引路人多么自在,随时能走进别的的世界,尽管看到的都不是多么美好的东西,也好过天天在这树林里转来转去。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宿命注定了无法摆脱这个家族,还有那个茨冈女人。”
苏箬身后的楼梯传来朽坏的木头被挤压的吱嘎声,她抬起头,一个人影正从楼梯上走下来,速度极慢,时速大概不超过十厘米,因此苏箬从下往上看的时候,只能看到对方黑色的轮廓,却看不清楚他究竟是谁——是谁并不重要,因为苏箬肯定不认识他,他也肯定不是人。
她伸手握住刀柄,但她发现这样做是多余的。因为这个人影迟钝且缓慢,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并且娜娜又开始讲话的,她那种低沉而伤感的语调,与大键琴的声音格外契合。
“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就见到了那个茨冈女人,我忽然间相信,也许有的人真的在几百年前就见过,相爱过,或许并不会为了她而活,最后却为了她而死,你刚才也见到了,我的那位祖先,三百年前在这里跳舞,像我这样,”娜娜又在原地转了个圈,“她和我叫一样的名字,爱上了一个茨冈女人,注定了整个家族的流浪和不幸。这是命运……你不会明白的,命运从来都不允许侥幸逃脱的人,姬遥莘也一样。”
苏箬并不明白眼前这种情况关姬遥莘什么事,她只是那样望向娜娜,如望着独角话剧中唯一的演员。
“我就是三百年前自杀的叶莲娜——茨冈女人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是那个叶莲娜早已经死了,我是叶莲娜二世,你明白吗?我将要开始的是一段新的故事,茨冈女人却永远都徘徊在旧的故事里。”
大键琴的声音低了下去,娜娜缓步走到大键琴旁边,抚摸着黑白分明却显破旧的琴键,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琴后面正好是一面狭长的窗子,窗棂、玻璃之类的已经统统没有了,正好让日光毫无遮拦地照进来,映着娜娜的侧脸。苏箬这时候发现娜娜真的非常漂亮,这与她对娜娜的第一印象别无二致,娜娜的漂亮是明显且迷幻的,让人会忽视娜娜身上其他的特质,比如诡异、绝望和神经质。她甚至可以想象,三百年前的叶莲娜盛装华服出现在那里,她是那个黑发,胸膛里燃烧着火焰的吉普赛女人,同样也会爱上她。
楼梯又传来阵阵的吱嘎声,那些黑影聚集得越来越多,苏箬看到二层的走廊里都出现了好几个人影,这难道又是开打的前奏?或者只是单纯的祖先显灵?
娜娜倚靠着大键琴,望向苏箬,神色有些忧郁:“茨冈女人当然明白,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我依然会为她守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也可以和她谈条件。”
“你刚才明明说你更愿意当引路人的。”苏箬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觉得娜娜的话前后矛盾。
“是的,我本来并不想回来的,”娜娜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苏箬却觉得现在这种情况真的看不出来哪里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可是命运却让我发生了很多变化,一点都不能反抗,一点余地都没有,就像俄狄浦斯,无论做什么反抗,什么努力都没有用,命运不能更改。我也许像三百年前,还是爱上了那个茨冈女人;也许不是,但我非常确定的是——”
说到这里时娜娜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直直地望着苏箬的眼睛:“我讨厌姬遥莘。”
这个苏箬倒是能理解她的。听娜娜的描述,姬遥莘是她的老板之类,没有不招员工讨厌的老板苏若想,就算姬遥莘也同样。
“你喜欢那个茨冈人?以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苏箬岔开了话题,她对娜娜说姬遥莘的坏话兴致缺缺,但她对这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八卦很感兴趣,她一直以为娜娜和姬遥莘是相爱想杀的关系,现在看来并不是,所以她松了口气。不过再想想这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吉普赛琴手爱上了俄国的贵族少女,三百年前是个灭门的惨烈故事,三百年后似乎还有个尚算欣慰的结局,虽然总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不,说不上喜欢,只是离不开。就像你会说你喜欢空气吗?可你不能生活在真空里。”娜娜说,苏箬暗想,这都什么破比喻。
“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姬遥莘对吗?”娜娜轻声说着,那些黑影从楼梯上逐渐挪到了大厅里,有的还隐藏在阴影中,有的却能看出他们身上穿的繁复的旧式礼服,他们并没有呈包围圈对苏箬要随时发动攻击的样子,竟然是开始翩翩起舞——当然,用“翩翩”这两个字实在勉强了,苏箬觉得一群穿着灰扑扑的礼服的丧尸跳舞并没有什么美感。
大键琴还在演奏着,苏箬稍微朝前走了两步,离那群死了许多年的贵族尽量远一点。
“我讨厌姬遥莘,我早都告诉你了。之所以讨厌她,是因为你。”娜娜说着,对那些跳舞的丧尸视而不见,修长的手指支住下巴,若有所思,“而茨冈女人答应我的条件,实际上,也和你有关。”
“关我屁事?”苏箬的手按住了刀柄,刚才那种被熄灭的愤怒的火苗蹭的一声又着了起来。她格外讨厌这种感觉,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些莫名其妙的破事和她有关系,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第46章 守墓人(5-8)
娜娜没有急于回答苏箬,她开始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踱步,脚跟轻轻抬起,脚掌轻巧地转了一个圈,像是一种优雅的舞步。苏箬看着她,有些不安,12 这种不安和面对石川沙罗时感觉又格外不一样——在石川沙罗面前,她有一种自己能及时脱逃的直觉,但是在娜娜面前,她明白自己没有胜算。那些死去多时的贵族,随着大键琴按下的旋律在大厅中旋转,踩着死亡的舞步,这种诡异的景象让苏箬心里很不舒服。
就好像看到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忽然出现在这里,而且那东西的存在是如此鲜明,无法抹消。
娜娜走到了大键琴的旁边。这时候整个大厅又亮了一些,苏箬抬起头,她惊讶地发现那一盏几乎锈蚀成一堆悬在半空中的吊灯忽然亮了起来,黑色的蜡烛燃烧,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景象,苏箬所站的这片空地上光影摇曳,似乎有无数潜藏在黑暗中的鬼魅纷纷被吸引,拥向了这里。她犹豫着是否要拔刀,又怕会不知不觉间沉迷于这样破败却又有种致命吸引力的景象。
也是在这时,苏箬忽然发现大键琴前面坐了一个人。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吉普赛的大键琴手,在梦一般的环境中她也见到这个被流浪或是阳光所包围的女人,当她看到这个黑发女人侧对着她,长长的黑发遮住侧脸,双手按在琴键时的模样,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难过,仿佛她对这女人的一切痛苦都感同身受。
吉普赛女人的衣服显得很破旧,身上那些披披挂挂的宝石饰品也黯淡得像石头,头发上也沾了许多泥土,和这里跳舞的贵族一样,在她偶尔抬起头的间隙,苏箬发现她的五官已经分辨不清了,脸上就像糊了一大片干掉的黑泥,或者是戴了个粗糙的面具——后来苏箬想到那应该是血迹。
这里的一切都在时光的尘土和斑驳之中继续着昔日的繁华,因此而显得格外诡异。
苏箬向四周看了看,什么东西都是陈旧、肮脏的,这里只有娜娜身上的白裙还是雪白无瑕,她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踝显得比她的衣服更为白皙。娜娜靠在琴上,却并没有回头看那个吉普赛女人,而是依然凝视苏箬,目光深情,虽然苏箬觉得把“深情”替换成为盯着猎物的眼神更恰当些。
“如果我在这里当守墓人,苏箬,我希望你能陪着我。”娜娜说道。
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那些死去朽烂的贵族也停下脚步,像是八音盒上机械旋转停下的木人,苏箬有些警觉地向四周望了望,她发现刚才在这些贵族跳舞的时候好像不知不觉间向她这里靠近,而且呈现出一个包围圈,苏箬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你在说什么?”苏箬笑起来,她想这是一个很没有水平的玩笑。她望着娜娜时,甚至都能想象到自己脸上那种嘲讽的笑意。她将武|士|刀拿在手里,刀身出鞘半寸,吉普赛女人还是静静地坐在琴凳上,手指虽然放在键盘上,却没有弹奏;她大概是在等待什么,一个机会,或者是别的东西。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娜娜抱起双臂,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我喜欢你。”
苏箬愣了一下,她以为刚才听错了,但是娜娜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苏箬忽然想到,尽管娜娜的精神总是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但是她并不开玩笑。
或许对于娜娜这种受多种文化影响的女孩来说,“我喜欢你”的分量比“我跟你谈得来”分量还要轻。苏箬把目光移开,盯着大键琴后面斑驳的石砌的黑色墙壁。
“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是死亡,或者,什么是永生……”娜娜说着,还是抱着手臂,又缓缓地在地板上踱步,那些贵族都呆站在原地,像是布置在大厅的一个个棋子,娜娜就轻盈地穿梭在这些棋子之间,苏箬以为会从娜娜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比如遗憾之类的,但娜娜依然保持着微笑,一种令人不安的微笑。
“我喜欢你,苏箬。”娜娜重复了一遍,脚步声如窗外风掠过树梢时的轻响,苏箬因此而恍惚地觉得,似乎这个地方很不错,留在这里也是非常好的选择,“但我知道你喜欢姬遥莘,所以我讨厌姬遥莘。”
苏箬将头偏转过一点,她看了看身后,苏笠不在她的身后,苏笠会在哪里?姬遥莘又在哪里?
“不。”苏箬这样回答娜娜,她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刀刃嗡嗡震颤着,苏箬不知道是因为她不可遏制地发抖,还是有所谓刀灵之类的东西在感应她的情绪。
“你没有第二个选项,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娜娜说着,轻笑出声,“苏箬,现在这里的景象非常恐怖,如果有过路人不明真相闯进来,肯定会被吓死,对吗?”
她说的这是实话,苏箬转头看了看,头顶的吊灯还亮着,漆黑凝结如铁的蜡油上闪烁如豆的火苗,看起来就很像鬼火;而那些跳舞的贵族,简直可以本色出演各种恐怖电影。
“很恐怖,对吗?”娜娜仿佛看穿了苏箬的想法,声音甜腻得像是蜂蜜,“可是你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恐惧。你看到恐怖的东西太多了,现在这些,你不会感到害怕。”
苏箬觉得娜娜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她依然保持着沉默。因为她知道,娜娜已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这也是她最害怕的——
“你不会再感觉恐惧了,对于姬遥莘而言,也就没有用了。不然姬遥莘为什么要抛弃你?她只用一秒钟就可以找到这个地方来,可是到现在她都没有出现。”娜娜说,带着胜利者一般的微笑。
姬遥莘“存在”了六十年有余,她当然最能权衡利弊。苏箬甚至能想象到当姬遥莘决定舍弃她,就像舍弃一块挤不出水的海绵时,那样看似温柔微笑,实际又毫不在乎的样子。
苏箬觉得手心出了一些汗,额头上也出了汗,风从门框和窗框吹进来,有些凉,苏箬这时才意识到西伯利亚的初春和冬天实际上差不多。她并没有非常留意娜娜说的话,而是注意着逃生路线,同时盯着那些呆立原地,好像从地板上长出来一样的贵族,考虑手中的武器能不能一刀砍翻一个。如果不能抢占先机,她还有什么办法能突围……
“所以,留下来吧,苏箬,你会发现这个地方也很不错。”靠近苏箬的一个已经完全骨化的人开口,是娜娜的声音和娜娜的语气。
“是啊,留下来吧。”第二个贵族开口,他穿着的礼服扣眼里有一朵枯萎的花,同样也是娜娜的声音和语气。
眼前的世界暗了下去,好像有人把灯光调成了夜间模式。大键琴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哀乐一般的悲伤,所有人吟唱着什么曲子,刻意拖长了尾音,仿佛是在念一首沉痛的长诗。他们逐渐靠近苏箬,当苏箬向窗外望去时,她发觉天竟不知什么时候黑了。带着潮湿泥土气味的狂风吹进来,吊灯被吹得来回摇晃,所有人的衣物和头发都被风吹了起来,隐约能听见远处河水在怒吼……暴风雨来了吗?
苏箬拔刀出鞘,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贸然地挥刀杀出一条血路。
很多东西涌入她的脑海,一条一条的线索,看似毫不相干,此时随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风,还有那些死去贵族又浮现出来。
娜娜会和他身份扑朔迷离的父亲去那座雪山中探险,娜娜对她父亲那种颇为复杂的感情……她来到这里时,会熟稔地用俄语与那些猎人交谈……其实娜娜早就准备来这里当守墓人了,或许是吉普赛女人让她想起前世的情人,但今生终究只能回想起前世爱过这个人,却不复深爱的感觉……再后来,不知道是娜娜自己还是姬遥莘的原因,才成为一个不称职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