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老板催你去上班了吗?”武玄看到他的神色,“那一起去吧。正好也快九点了,黎医生那边我也得继续去做辅导治疗了。”
“嗯,那之前的故事下了班继续和你说?昨晚说到哪里来着……”
“多米家的香炉。”武玄似乎想到了什么,面露笑容,“说到香炉在夜晚中会唱摇篮曲,多米从小听到大,很喜欢这首曲子。但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香炉会唱歌。”
“嗯,对。后来我听说了这件事,就去了一趟他家。接下来的结束后再继续吧,现在先去收拾一下,马上动身。”辛海把碗筷大致冲洗了一下,放进洗碗机里。
辛海自己有车,两人从武玄的单身公寓里出来之后就直接开车去了第九医院。辛海熟门熟路,他这几天已经跑过很多次了。
十分钟的路途中,武玄一直插着耳机听歌。辛海看了两眼他的侧颜,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读过的《一千零一夜》。
故事中,国王因为王后行为不端,誓要屠尽城中女子,于是下令每晚娶一女,翌日杀之。宰相的女儿挺身而出,每晚给国王讲故事。而每到故事精彩之处,天就亮了,国王于是便让她下一晚继续讲。如此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个故事环环相扣,终于感动国王,两人携手终老。
而辛海觉得自己这么做颇有宰相女儿的风范。他不敢停下来,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当灵媒,在国外游学的经历,遇上的奇遇讲成一个个故事。丝毫不意外,武玄瞬间接受了他的身份,还津津有味地听起了他的故事,听到精彩处双目熠熠生辉,辛海看得几乎要结巴。
和宰相女儿一样的是,他们都承担不起失败后的结果。但不一样的是,一方是宰相女儿会被处死,而另一方是他的心会被处死。
是的,如果武玄死了,辛海的心也就死了。他会愿意活下去,但仅仅作为一个灵媒,做他的天职。除此以外,他会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美好的情感,再好吃的食物到他嘴里也会如同砂砾一般。
哀莫大过心死,辛海他根本承受不起,所以只能尽力去争取。他本来是姿态多么高的一个人啊,时常被陆柏乔说“像个世外高僧”。他从没想过自己身体里还有这么世故的话语,这么淫.荡的潜力。
辛海握着方向盘,突然认真地对武玄说:“我想我能为了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武玄耳朵里塞着耳机,似乎并没有听见。
他们俩的故事是如此简单,不用多做赘述。对生命的向往竟然输给了区区言语,这就变成了日后几位朋友不断津津乐道的话题。
看着两人下了车,站在窗口的陆柏乔不由得鼓了股腮帮子,活像个河豚。自他从在新年里听了一通友人的“特殊”电话之后就再没联系过辛海。这孙子,新年里给他打电话问好,接起来就是一阵咿咿呀呀呜呜啊啊的乱叫,鬼都听得出来是在干什么。关键是他居然还接起来了,特别是还在死鸭子嘴硬,说没人在身边。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友人神神叨叨的,但再怎么神神叨叨也不见得和鬼上床。随便听两声陆柏乔就发现,自己这个朋友和他的偶像大武勾搭上了。
联想到自己才勾搭上赤和却立刻和他阴阳两隔的悲惨过去,陆柏乔不由得干嚎了两声。两眼发射出怨恨光束,恨不得烧死这对闪电情侣。
可还没过两秒,他就看到他们经过的一位弹着吉他的流浪艺人倒了下去。哎,射错人了!陆柏乔慌乱起来,赶忙裹了裹白大褂,往外面跑去。
他正在门诊值班,趁周莜坐诊的间隙跑到二楼食堂来买饮料喝,没想到就看到了这一幕。九院中门诊上空闲的值班医生和急诊是可以机动调换的,换句话说,谁有空谁就上,抢一个病例就是一个,但如果手头有事情,还跑出来接病人就是要挨骂的。
周莜刚和他替班,现在也还没到下午查房的时间,所以陆柏乔算是得了些空闲。他一路飞奔,跑得鸡飞狗跳,结果到了地点,正好看到自己的同期李跃正好推着担架床跑过去。
哎这劳什子不是在跟着厉柯严做手术吗?怎么会提前跑出来了?
“哟小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这时候他的肩膀陡然一沉。陆柏乔腿肚子开始哆嗦,勉勉强强稳住重心。
“老,老师……”陆柏乔撑起一个笑容,“你不是在做手术吗?怎么提前出来了?难不成又提前做好了哇您……?”
“别,别。我不想听奉承话,你省省吧。”厉柯严朝他摆摆手,又森森然一笑,“刚接到一个移植手术,把我从胰腺癌手术里解救出来了——”厉柯严似乎很开心,拍拍陆柏乔的背,把他往更衣室带。
“你准备一下,马上和我去接一颗心。”
☆、第十九回
心脏移植手术是针对晚期充血性心力衰竭、严重冠状动脉疾病以及其他已经无法依靠药物与机器恢复心脏健康的病人进行的外科移植手术。
手术需要将配型成功并判定脑死亡的人类健康心脏注射氯.化钾处理使其停搏并取出,放入冰中保存,在四到六小时内尽快通过手术(比如双腔静流法)将心脏转移到病人体内并使之重新搏动。
厉柯严有点兴奋,陆柏乔却想吐。遇到紧急事件的时候陆柏乔就会反胃恶心,虽然他能很快调整过来,但这个过程还是有些艰难的。他干呕的动作引起了自己导师的不满,但由于厉柯严正沉浸在肾上腺素带给他的状态里,所以也没有多为难他。
“机票订好了,从西泠到滨海的加急,往返三个小时,”厉柯严搓搓手,“你吃过午饭了没?没吃过也无所谓,飞机上能吃。好了我们走吧。”
没等陆柏乔说话,厉柯严就把他塞进了出租车里,直接开向滨海机场。厉柯严给两人定的机票就是下一个小时的,他们刚到机场十分钟,广播里就已经在催促登机了。
扣上安全带之后,陆柏乔才终于得了空闲,鼓起勇气问厉柯严:“老师,这颗心是怎么回事?我们医院有人找到配对了?”
厉柯严看着手机,回答他:“没错。VIP里有个小孩找到配对了,就让我去接一下。”
“小孩?先天性的吗?”
厉柯严看了他一眼:“二尖瓣结缔组织病变,修复过很多次已经不行了。换瓣风险大,这个时候突然就有人联系他们说心脏配到型了。”
陆柏乔知道更换二尖瓣意味着寿命的缩减和毫无疑问的再次开胸手术。虽然换心也有风险,换心病人的平均术后寿命也只有十三年左右,但比起再次开胸、多次开胸手术,很多人配到型之后还是愿意赌一把的。
“那这孩子的运气还真是挺好的。”陆柏乔无心,随口说了一声。
厉柯严手上动作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陆柏乔,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于是不再言语。
他要怎么说出,其实是那边的脑死亡病人家属打电话过来,多次讨价还价,最后用高价把这一颗心脏“卖”给这个孩子的呢。谁都有难处吧,还是不好随意做评价。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过得既快又迷茫。陆柏乔的印象中,两人坐在飞机上说了很多话,但又什么都没聊清楚,对话迷迷糊糊,迅速下了飞机后赶去供体医院,等对方一拿出心脏两人就立刻又上了路。
厉柯严干什么叫他去?这段路程不长不短,根本不需要人陪同吧。陆柏乔在回程途中突然生出一种浓浓的疑惑,但他却不敢询问身边正在假寐的厉柯严。
你要问厉柯严,可能他也回答不出来。
他此刻的确是眯着眼,但完全没睡着。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和陆柏乔一起产生的疑问:为什么要叫他和自己一起去?
明明叫上手术的第一助手第二助手都比叫陆柏乔要靠谱,这两人好歹不会在路途上不停地问自己问题,打扰他休息。但他转念又一想,接下来要做的这一台手术要从五点做到九点,两位助手还是不去惊扰得好。
可叫陆柏乔来,自己不就给惊扰到了吗?还是因为另外两个徒弟正好都在忙,所以干脆就找了个最不忙的?或许就是这样。好了好了休息休息。
厉柯严脑子里有点乱,眉头又拧作一团。陆柏乔在一边看了个真切,心中惴惴不安起来,心说难道刚刚自己放的那个屁有那么臭吗?
五点,滨海上空已经被黑暗完全笼罩。两人在飞机上看向下方城市时,竟同时被流光溢彩的景象给迷花了眼,一时间小小的机舱内也多多少少印染上了霓虹灯光。
滨海市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跑动着无数车辆,消溶在光芒中,逐渐汇入绮华区,却又从长悦区中流散而出。两人拿着心脏,也化作血液中的一员,朝第九医院赶去。
在出租车上的十分钟,厉柯严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的手指开始有规律地划动。
陆柏乔明白他是在模拟一会儿换心手术的过程。厉柯严遇上大型手术就会提前进入状态,把自己调整到无我的境界,尽量去配合病人,而不是成为手术室的主导者。说起来约莫有点玄幻,但实际上不难理解。
在手术室里,真正的主角永远是那个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人,医生们虽也闲聊,但并不会改变这一点。
厉柯严从陆柏乔口袋里坑了几根能量棒,也不再和他多话了,飞机上他已经通知这一次手术的麻醉医生,器械、巡回护士和几位助手到位,把病人安顿好等待他和手里的这一颗心脏。只要他到了,就立刻开始心脏移植手术。
陆柏乔其实已经下班了,而且因为他的导师,自己也积攒了好些病程没有写。他偷偷发了一条消息给在值班的周莜,许诺她下次请她吃杉圆街头的可丽饼,请她帮自己写掉文件。
他想去看厉柯严的心脏移植手术,想体会一次那种和死神争分夺秒,抢夺病人的感觉。以前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很多次外科医生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场景,他一直想体会一次,但苦于没有机会。
而在他的导师厉柯严身上,陆柏乔却实打实能看到这种理性无比的激情。这是他自己极为缺乏的,陆柏乔在这一刻也彻底肯定了,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喜欢上的他。
“老师,我能去看心脏移植手术吗?”陆柏乔在厉柯严下车之后,终于大声问了出来。
厉柯严拎着小箱子正往医院内赶去,这句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回头,想也没想就说:“可以,但你记得先填饱肚子,别给我在手术中饿晕了!”
陆柏乔把车费付给了司机,突然觉得有一丝高兴。说不定,真的是说不定——发现自己导师的迷人之处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和他待在一块儿时,陆柏乔不会那么害怕。不仅如此,这样一来自己也能在细微之处感受到他人的好来。
可是啊。陆柏乔并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也就是从细微之处感受到对方的好呀。
放在移动冷库中的心脏有4-6小时的保鲜时间。厉柯严在护士的帮助下迅速穿好手术服,戴上手套进入手术室。其余人都已经到位,看到厉柯严来了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虽然说主角是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位男孩,但总负责人可依旧是主刀医生。他掌握着主角的生死与未来,休戚只在一刀之间。
陆柏乔进入手术室的时候病人的胸腔已经打开。厉柯严头也不抬:“太慢了!你是去吃了碗煲仔饭吗?给我站在外面好好看着!”
无菌区内的几位助手和护士都没有抬头,正聚精会神地跟进手术进度。心包已经打开,几人迅速将体外循环机接上,辅助循环。换心手术需要争分夺秒,血液在体外循环不能超过180分钟,换句话说,厉柯严必须在180分钟先后完成左心房吻合、下腔静脉吻合、上腔静脉吻合、主动脉吻合、肺动脉吻合,而且必须天.衣无缝,完全不允许渗血情况出现。
对心脏附近的血管做缝合工作,本来就是难上加难的事情,针头处毫无质感,全凭直觉与经验,难度可比蒙上明眼人的双目,让其在空气中穿针引线。
厉柯严身边的第二助手脑门上一直在渗汗,巡回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跑过来给他擦汗。第一助手的目光完全黏在了厉柯严的双手上,目不转睛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陆柏乔的眼睛本来在自己手中的计时器上,却也逐渐被厉柯严的动作所吸引。他就像自己先前排练过一样,完全不拖泥带水,该是一针就是一针,这边结束了,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那边已经进行了一半。
“可以了。陆柏乔,时间是多久?”厉柯严把器械递给护士,抬头问自己的徒弟。
“啊……啊正好六十八分钟!”陆柏乔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手中的计时器。
“好,下面就是使心脏复跳,撤掉循环机和关胸。各位辛苦了!”厉柯严已经完成了他的那一部分,肩膀已经有些僵硬。
“厉医生辛苦了。”手术室中的各位纷纷说道,手上也不停下来,继续着作业。很快,这颗新的心脏就在男孩的胸腔里跳动了起来,这一台手术也顺利告终。
厉陆二人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时间都还没到八点。厉柯严的肚子叫了一声,引起了陆柏乔的注意。
“老师,我给你做海鲜饭吃吧,昨天给您的食材,您应该都放冰箱了。”陆柏乔笑着说。
厉柯严花了三秒才想起他说的这个“冰箱”是指的自己家的那个“冰箱”。手术中花费了太多脑细胞,他一时间没有记起自己敲诈陆柏乔一个月晚饭的事情。
“不必了。”厉柯严摆摆手,“我们去吃海鲜煲仔饭。正好也有段时间没吃虾饺皇了。”
陆柏乔:“……”
真是好心给你做饭不吃,非要去餐厅花钱。何况,更何况他喜欢的那家虾饺皇一点都不便宜,还得陆柏乔来掏钱。
厉柯严似乎察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笑着拍了拍陆柏乔的脑袋:“行了。我今天心情好,就算是我请你的。拉你陪我去拿心脏,还让你站了四个小时桩,这段饭怎么的也不能让你来了。上车吧。”
陆柏乔愣了三秒,这才拉开车门跟着上了车。厉柯严打开车载音响,竟然毫不避讳地听起了流行歌来。
他心情好着,并没注意到一边隐没在黑暗中,自己学生那小半张的红脸。他用手捂着嘴巴,似乎是在努力隐蔽自己的气息,但其实是在想尽办法把自己心脏的声音压下去。
闹得太厉害了,他生怕下一秒对方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陆柏乔听不进车子里播放的流行音乐,厉柯严的品味和他有些许出入。不过这一首朝重小调,姑且也算是契合当下的情景。这一首播放完了,陆柏乔的手机突然亮了亮。车也到了地方,陆柏乔便没管手机的事情,下车跟着自己的导师进了餐厅。
真是巧合,上回对着干的短发姑娘和马尾姑娘今天也是一起值班。两个人同时看到了进门的师徒二人,用响亮的语气打招呼。
“欢迎!”
“好久不见了!”
陆柏乔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二位的关系变好了。她们两人却毫不在意,一位拿着菜单,一位拿着玻璃杯和热茶走过来。这个点餐厅里人不多,厉柯严和陆柏乔就坐在了上次来的位置上,右手边是一条隔板,上方摆满郁郁葱葱的绿植。
“我就吃海鲜煲仔饭了,刚才做手术的时候就有点馋。啊,对了虾饺皇,来两笼虾饺皇。饮料就不用了。你吃什么?”
“我……要不我吃叉烧饭好了,再给我两个蛋黄酥。”陆柏乔突然想起了上回的菜谱。
厉柯严忍不住笑了:“怎么,学我上次啊?行,那就来一份蜜汁叉烧饭和四个蛋黄酥,我也尝尝看。”
短发姑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冲陆柏乔微微一笑,拿着单子转身走了。陆柏乔有些窘迫,于是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查看刚才的消息内容。他本来只是想掩盖掉自己的尴尬,但一看之下面上血色全无。
厉柯严看到对面的人脸上突变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医院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陆柏乔赶紧把消息关掉,立刻调整面部表情,回答他的导师:“不是医院的,是我自己朋友那边,出了点事情。”
“要紧吗?还是说你要马上赶过去?”
“啊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他和我说了点新闻,我有点震惊。”
厉柯严抬了抬眉毛,就没有再多问他。蛋黄酥正好上来,长马尾的姑娘把单子上的“蛋黄酥”一栏划掉,却无意中瞥到陆柏乔正把手机放在桌子下,查看着那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