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三邻快步走到门口,见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合力抽压水井的水上来,昝四海正在清洗院子一角那口搁置了许多年的水缸,这口水缸还是叔婶一家搬上平县住之后留下来的,一直空置在院子一角没有挪动过,原先昝父想用它来腌制咸菜的,可惜水缸太大,不太适宜腌制,不久何充又给昝家打了压水井,现在也无须储水,空置在那里的水缸日晒雨淋了这么多年,残留的雨水淤积不去,脏水被昝四海乍然倒出来,院子里瞬间弥漫了一股恶臭。
“臭臭!”抱着昝三邻大腿的昝六合嫌弃地皱起眉头,掩着鼻子,转身忙跑回屋里去。
“你洗那口缸做什么?”昝三邻也忍不住掩住了鼻子,“大哥他们呢?怎么还没回来?”
几个帮忙打水的孩子也捂着鼻子七手八脚的把新打上来的水冲刷那股脏水,接二连三地冲刷了好几桶净水,院子里的那股恶臭才渐渐消退。
昝四海像没嗅到恶臭气味一样,他兴奋地挥着手臂用水草刷洗水缸,大声回答道:“大哥快回来了!哥,你那个同学真牛,你瞧,他抓了一条成精的草鱼呢!”
几个小孩也指着那只沾满了泥星的水桶七嘴八舌地帮腔:“是啊,村长都说了这么多年头回见这么大的草鱼,已经成精了的妖怪,要供奉起来!”
昝三邻这才注意到了那只小水桶里,有一条巨大的鱼尾巴无精打采的耷拉在桶边缘,近前一看,浑浊的水中躺着的草鱼正生无可恋的鼓动着鱼腮呼吸着,抓它的时候应该是费了一番功夫,看它身上的鱼鳞都有好几片剥落了的,个头足够大,目测有十几公斤,这是他目前所见过的草鱼中的佼佼者,村尾的那口池塘里居然能抓到这么一尾大家伙,也不知道逃过了多少次劫难才长得这么大的,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他是怎么抓的?”昝三邻不敢置信,那家伙,怎么做什么事情总是得天独厚?上湖村的人每逢年节都要去捞鱼的,也没见谁捞起过这么大的草鱼啊……
“在一处没什么草的水底边边里,”一个小孩率先回答,“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大哥哥拂开了水,就开始拉扯,就扯出了这么条大鱼了!”他捞了几头小鱼小虾之后,一直没什么收获,便坐上岸边观看,当时还觉得邱粤的动作很滑稽,于是很不厚道地嘲笑了,没想到还没嘲笑够呢,邱粤就捞出了这头大家伙了,他目瞪口呆地震在当地,好久才回过神来。
正说着,昝一清跟邱粤就有说有笑地出现在矮墙里。
“嘿!”邱粤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昝三邻,朝他扬了扬手,得意地道,“看到我抓的鱼了吗?好多人都说是成精了的,吃了不知会不会成仙……”
昝三邻白了他一眼,转身回去厨房继续看管灶火。
院子里的声音却一字不少的传入他的耳朵里,那人的声音总是那么响亮,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昝三邻唇边荡开一丝笑意,蒲扇扇来的风也不再那么炎热了。
熟悉的脚步声从客厅传到厨房里,“喂,”邱粤的两臂搭在厨房门口,一身泥浆的站在那里看着忙碌的身影,烧火,切葱,拍蒜,动作行云流水,好看得不得了。邱粤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昝三邻回头看着他时,邱粤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需要我帮忙吗?烧火什么的,应该不是问题。”
“快去洗澡换衣服!”昝三邻皱着眉头看向他一身难以辨认的衣服颜色, “这么脏,你不难受啊?”走过来替他擦去脸上的泥星儿。
邱粤浑身上下全是泥浆,一双手却是干净的,抓住昝三邻的手耍起了流氓:“难受极了,特别是这里……”拉着他的手正欲往胯下探去,才想起裤子全是泥浆,也不舍得让昝三邻遭罪,只得遗憾作罢,改将他的手贴放在脸上,摩挲了一阵,低声笑道,“你给我洗衣服,好不好?”
昝三邻垂着眼帘,眉睫轻轻眨动着,眸内依稀有什么光泽拂过,微风一样荡开了涟漪,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应承了他的要求。
他手上的冻疮在夏初的时候就已经痊愈了,衣服一直还是邱粤在洗,怎么与邱粤说道理都不听,甚至连抗议也不起一点无效。有一次趁着邱粤打球未回,他先斩后奏,洗完澡就洗自己的衣服,邱粤打完球回来之后虽然什么也没说,可那天他不得不缺席晚自习的课,邱粤用一整个晚自习的时间教他认清了自己的错误,从此之后再昝三邻也没有提洗衣服的事情。
这样乖巧的昝三邻实为罕见,邱粤呼吸一窒,忍不住抬起他的下巴,附身下去以唇堵去,先是轻轻的吸吮那两朵薄薄的羞涩的唇瓣,继而撬开了他的唇舌,长驱直入,再要好好探寻时,“蹬蹬蹬”的脚步声已经传来,昝四海端着一盘已经被昝一清开膛破肚的泥鳅过来,兴奋地道:“三哥,今天捞了好多鱼,要做好多盘!还有小鲫鱼,我想吃鲫鱼汤……”
邱粤接过他的盘子,笑盈盈地递给昝三邻,昝三邻也不看他,接过之后对昝四海道:“我知道了,你带他去洗澡吧。”
“等大哥把鲫鱼杀完了,咱们一起到溪边洗去!”昝四海不在意地道,“三哥,鲫鱼头要留给我,我喜欢吃,上回姐夫……”
待昝一清带着客人去溪边洗澡的时候,昝三邻做的鱼已经蒸好了,他正在品尝鱼汤的味道,院子里响起了昝母的声音:“五妞,你在干什么?”
“没,”昝五湖的声音有点喑哑,“妈,你们回来了?”她很伤心,戴着那顶心爱的遮阳纱帽出现在池塘的时候,岸边水里那么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几个大人还称赞她是大姑娘了,她还没高兴多久,风就把纱帽吹落到了池塘的泥浆潭里,还翻滚了几下,这也罢了,一个好心的村民帮她拾起,可是他那双满是泥浆的手捡起纱帽时用力过大,于是纱帽陷入了污泥之下,递到她手中时,那顶雪白的纱帽已经又脏又湿又臭,看不到一点白色了……
她气得想哭,岸边有几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姑娘却取笑她,嘲笑她臭美,乡下人戴什么纱帽?不伦不类的!连老天也看不过眼了吧?
她想反驳,想上前撕烂她们的嘴,可是她不能,那个人还在池塘里全神贯注地捞鱼呢,每捞起一条,都要欢呼一阵,直率而坦然,脸上的笑容如此的真挚、明朗。
默默地捏紧手中脏兮兮的纱帽,她忍着泪到一旁的水沟去冲洗,蕾丝的蝴蝶结散开了,飘在水里,慢慢冲走了污泥,变成了土黄的颜色,不管她怎么搓洗,曾经的雪白蒙上了污垢一样的灰尘,再怎么清洗,也如同白纸被墨汁沾染了似的,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洁白了……
她不敢跟着大哥回家,被同龄人取笑时,她看到了大哥注意到了她,那责备的眼神,她又想起了那一天昝一清向她要昝四海的去处时看着她的眼神,六伏天里,她寒气直冒。
也不知在水沟旁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蹲着的双脚发麻,她才回过神来,池塘那边已经没多少人了,大伙儿提着收获的胜利品各自回家了。
她等到发麻的双腿恢复了知觉之后,才要回家时,赫然看到了脚踝里有一条水蛭已经吸了不少她的血,深绿色的身躯都膨胀起来了。
昝五湖花容失色,吓得惊叫一声,四脚并用爬上了大路,狠狠地拔下吸附在脚踝里的吸血鬼,抓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把它成了稀巴烂,一滩的血迹,一地的尸骸,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望的爱情,还没有发芽,就夭折在壳内。
第86章 快乐的端午节(4)
昝三邻用筷子剔着鱼骨,连最细微的骨丝都不放过,又仔细检查再三,才把鱼肉夹到昝六合的碗里,昝六合有属于自己的碗碟,小小巧巧的印着好看花瓣的塑料小碗碟,她毕竟只有五六岁,吃饭也不专心,总会不经意把碗筷摔到地上,许多家庭为了减少损失就会买来这些碗碟给小孩专用。
鱼还是从池塘捞上来的小鲫鱼,被昝三邻烹煮得很香,平常只吃几口饭的昝六合不知不觉就吃了大半碗,可去溪边洗澡的那三个人还没回来,昝父昝母一边掰卖剩的半框熟玉米,一边翘首等待,早几天他俩去圩镇卖玉米时,何充拎着一串瘦肉在集市上找到他们的摊子,说了端午节会带昝二楚与小胖回一趟昝家,又说接到了昝一清的电话,端午节他要带一个身份尊贵的客人回家玩几天,让他两准备准备。
昝家的座机电话还没安装上,村长夫人三天两头总要出现在昝母面前奚落她一番,昝母一怒之下,也不许昝一清把电话打到村长家了,于是何充就成了传话筒,至于打给昝三邻的电话——自从赵嘉鹏被赵嘉楷收拾了一顿之后,别说往上湖村打电话了,就是502室也再没打过一次,不知真相的昝三邻还打过他的手机,却一直陷入忙音,不了了之。
昝父昝母一听来客身份尊贵,便猜到是昝一清的上司,哪敢怠慢?寻思城里来的人,对衣食住行肯定比较讲究,不知道会不会吃不惯农家菜,更不知道会不会睡得惯木板床……
忐忑了几天,终于见到本尊出现在门口时,他俩局促地站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打招呼,这位大儿子的上司,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年轻许多啊……
七分纯色休闲裤,格子衬衫,再寻常不过的衣着打扮,却因为身材魁梧高大而显得英气逼人,邱粤大步跨入昝家大门时,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他的身上,连与他朝夕相对的昝三邻都为之打了个晃眼,兴许太阳的光芒太炽所致吧。
午饭时,昝父昝母小心翼翼地打探着他的家庭来历,昝三邻这才发现他从未问及过邱粤的家世,邱粤也从未与他提及,于是竖起了耳朵细听,可邱粤忽悠起人来说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的,昝父昝母分辨不出,昝三邻岂会不知晓?
不过昝父昝母却很激动,原来家里那台虽然很老旧但牌子还是很响亮的电视就是出自于他家的产品,XX品牌啊!全国有名的电器商家!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大儿子的上司了!
邱粤有问必答,继续忽悠着昝父昝母,注意力却瞟到昝三邻的身上,他一如既往的吃相斯文,却只顾低头扒饭,不怎么夹菜,一筷子的鱼香茄子,他能就着吃完半碗饭,剩下的半碗饭,夹的都是昝家人不怎么碰的菜心,若是平时,哪一餐的饮食不是他亲自点来,然后命令昝三邻悉数吃完的?来的昝家,却束手束脚的,临行前,昝三邻对他耳提面命,来到昝家不准表现得与他太过熟络,不准有对他丝毫的亲昵行为,不准与他说不得体的胡话……
那么多的不准,在看到昝三邻吃这么一餐憋屈的午饭之后,邱粤只想把契约全部撕毁,狠狠地掷在地上,再踩上几脚,随风化了更好!
他俩之间隔着昝家的那对双胞胎,正剥下虾壳酱着醋汁大口地吃,这是昝父昝母特意买来招待贵客的新鲜海虾,买了两三斤,装满了一大盘,现在只剩下伶仃的几只了。邱粤知道昝三邻也喜欢吃海鲜,却一只也不吃,碗旁的那一只虾壳,还是剥给昝六合吃的。
这一顿饭,邱粤表面吃得很尽兴,内心却格外的郁闷,他无法理解昝三邻为什么会如此的委曲求全,品学兼优的人,即便出身再贫寒,长辈们也应疼爱有加才对吧!
饭后,邱粤非要帮忙洗碗筷,还大言不惭地撒谎,说在家里,善后也是他包干的家务活,其实那双生茧的手却是不沾阳春水的,这一点昝三邻自然知道。
邱粤一声不吭,沉闷地在洗洁精泡泡下搅着碟碟碗碗,昝三邻怎么看不穿他的心思?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小声地解释:“我今天没胃口,不想吃油腻的菜,晕车的后遗症,一直在反胃……”暗自下决心,下一餐一定吃多一点,有贵客在家,父母这么爱面子,即便心里不痛快,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邱粤看了他一眼,没能从他波涛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沮丧地把下巴抵在昝三邻的肩膀上,无精打采地道:“你没吃好,我难受。”
虽然厨房只有他们俩人,但随时都会有人进出这里,可这一刻,昝三邻却不想推离他带来的温暖,即使只是昙花一现,也能治愈他不可言说的伤痕。
昝五湖的声音脆脆的在厨房门口响起:“三哥,我来洗吧。”她后悔自动请缨得迟了,那人靠着三哥的肩膀上说悄悄话呢,不知会不会说昝家的女孩连家务都不做呢。
昝三邻的身体绷直了一下,倒是邱粤反应快,笑着对昝五湖道:“不用不用,女孩子的手啊,就是用来画画弹琴的。”由于邱家内部结构与外界比较不同,沿用的是母系制度统治着整个家族,但凡是邱家女性,都会得到绝对的眷顾,所以他说的这一席话一点也没有刻意讨好的意思,可落在昝五湖的耳中,却是别样的诠释了。
大概连邱粤也不会知道,因为他这一句无心之话,昝五湖真的走上了音乐舞蹈这一项艺术特长生的道路了。当然这是后话,其实昝五湖去读音乐舞蹈,很大原因也是因为文化科成绩实在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在邱粤的掩护下,昝三邻端着一碟弄好了的鲫鱼躲过了昝父昝母的视线,顶着大太阳直奔祠堂哑伯的住所,邱粤紧跟其后,难免有一点点的吃味,心里不住地嘀咕着,不知道是什么人值得昝三邻这么细心的对待?
刚踏入门槛时,一条黑影直奔他冲来,龇牙咧嘴地朝他咆哮,正是过年时他跟哑伯在路上捡来的小奶狗,半年时间里,它长得飞快,浑身的毛发油光晶亮的,一看就知道主人十分的优待它,将它养的肥肥胖胖的,见到生人精神还抖擞着呢。
昝三邻后退了一步,倒不是怕它冲上来咬他一口,而是他对毛绒绒的家伙有着不可磨灭的恐惧心理,单薄的后背本能地绷紧着,颤抖着,很快一堵宽厚的胸膛就贴了上来,邱粤揽住他的腰,无形中给予了他镇定的力量。
卧在阴影底下的老黄狗看了来客一眼,嗅了嗅鼻子,依稀是鱼肉的香味引起了它的兴致,于是站了起来,走到了固定喂食的地方坐下,推了推铁盘子,弄出“哐啷”的声响,安静地等待主人的投喂。
正在编竹篾的哑伯走出了内堂,一见是昝三邻来了,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了欢喜笑容,他因为严重的口吃不喜欢与人交流,长年累月下来,基本已经丧失了说话能力,这会儿拿起了一支木棍,打算好好教训那只小黑狗,竟然敢对救命恩人狂吠不止!
其实昝三邻不算是它的救命恩人,毕竟发现它的是哑伯,收留它喂养它的还是哑伯,昝三邻仅仅是抱着它回上湖村,过年之际趁家里大鱼大肉的,悄悄把收拾到的剩菜端来倒给它吃而已。
蓦地,却见那只原本目露凶光的小黑狗疑惑地看向门外,歪着头看了一阵,竟然乖乖地趴伏在地上,摇着小尾巴,吐着小舌头,一副乖巧的模样,比吃到大块的肉之后还会卖乖。
邱粤蹲下身子,又吹了一声口哨,摸了摸小黑狗的头,小黑狗迟疑地探出一只前爪,放到了昝三邻的脚上,低下头,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脚踝,又抬头看看邱粤,好像要确定什么似的。
虽然是野生的没有接受过任何的人为的训练,很多哨音它并不了解,只是懵懂地臆测着人类的意愿行事,能听从的做出这么多正确的判断,已经难能可贵了。
“来,你也摸摸它的头,”邱粤抬头对着已经绷紧身子的昝三邻指导道,“手伸过来,摸摸它的鼻子,别慌!这小家伙这么乖巧聪明,肯定也会喜欢你的!”他喜欢动物,更喜欢驯化它们,跟国际有名的驯兽师学过各种驯化技巧,家里养的那只藏獒,就是他花了半年时间驯化了的,只服他一人指令。
因为懂得与小动物沟通的小技巧,邱粤轻而易举就能驯服这小小猫小狗,就连市一中那位保安养的很有煞气的大狼狗,还不是被他三两下搞定了么?
昝三邻并不是怕它伤害他,可一时半会也跟邱粤说不明白,只好依言伸出了手,触碰了一下小黑狗的鼻子,软软的,润润的,暖暖的,它还扑了几口气在他的手上,痒痒的,原来狗鼻子是这么有趣的啊……
“怎样?”邱粤得意的看着他,“这些小家伙啊,就是喜欢用煞气武装自己的脆弱,只要人类好好的对待它们啊,它们一定会知恩图报的。”狗忠诚于人类的故事传闻由来不少,可偏偏就有人要故意破坏人与它们之间和平信任的关系,或许因为如此,邱粤才会更喜欢这些张牙舞爪的小家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