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不会先死,让你成为……”邱粤贴在昝三邻的耳畔里,声音带着炽热的气息拂上了他的心坎里,“我的未亡人。”
“嗯……”昝三邻合上眼,湿润的眼眶沁出了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跌入了邱粤胸口心脏的地方,热乎乎的,像是刚刚许下的承诺。
学生在校自杀,学校再如何推脱也免不得被教育局狠狠批评了一顿,原定于4月1号清明节的物理竞赛也被取消了考场资格,考点重新安排到了市二中。
这一天,昝三邻早早从考场上走出,他答应了欧家宝要陪她去参加程亦扬的葬礼。
考场外人山人海,都是护送得意门徒赶赴战场的师长们,他们焦急地翘首以待。物理老师见昝三邻率先出来,略微惊讶了一下,他也有教1班的物理课,以为会是1班的学生先出场给他长脸,没想到竟会是这个素来淡然宁静的昝三邻,怎么能不叫他感到意外呢!
“做得怎样?”物理老师故作镇定地问,他固然相信昝三邻的实力,可毕竟是省级竞赛,试卷是专家出的,难度可想而知了。
“嗯,”昝三邻含糊地应了一句,他已经看到邱粤朝他走过来了,于是对还要再细问他题目的物理老师道,“老师,我要去参加程同学的葬礼,就不跟队回校了。”
物理老师怔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昝三邻朝他点了点头径直走了之后才晃过神,心里一阵感叹,真是品行兼优的学生,上一刻还为学校的荣耀上战场拼杀,下一刻又代表学校去慰问死者的家属……
昝三邻跟着邱粤走向阿伟的车,临上车时,他不死心的在人群里寻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赵嘉鹏的身影,不知他到底来没来。考点更换的消息,赵嘉鹏当然能从他的同学口中得知,只是原本悸动的心也因为考点的更换而显得有点怅然若失,他不是封建迷信,只是有一点宿命论,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与昝三邻的有缘无分,抑或是说,上苍都刻意制造了特殊情况,禁止了他俩的再次见面,可见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孽缘!
昝三邻又岂会知道赵嘉鹏内心这么多弯弯道道的念想?他上了车,车内早已坐着欧家宝,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耳鬓上却别了一个白色的雏菊夹子,像是守孝的遗孀。
昝三邻叹了口气,欧家宝却朝他笑了一笑,笑得如此的痛彻心扉,无欲无求,昝三邻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将要安慰的话化成了一声轻叹。
如果可以,他宁愿看到欧家宝尽情地痛哭一场,而不是现在这样,故作坚强,故作无所谓,人前如此,人后亦然,她给自己戴上了一张蒙骗大家的面具。
葬礼是在殡仪馆中举办的,人已经变成了一盒骨灰了,骨灰盒上的照片还是高一学生证上的相片,青春,却秃废。
亲属只有程亦扬的母亲,还有他的继父。
生父还在服刑,无期徒刑,不得假释,连儿子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铁窗内的那个老男人在痛哭流涕,一边大声嚎叫一边狠命地捶打自己,大概现在的他才真正后悔曾经走上吸毒之路吧,如果不是染上毒品,便不会做下夺财杀人的蠢事了!
葬礼冷冷清清的,并没有多少人,学校几个领导,高三(24)班若干学生,再有就是几个不远不近的亲戚。
昝三邻又见到了那个妖娆的女子,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那么艳丽的性感女子太有区别度了,即便此刻的她也如同欧家宝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哭得梨花带雨,声音沙哑得近乎辨不清发音,眼睛肿得跟桃核一样。
她是以家属的身份出席的,谁也没有过问她跟程亦扬的关系,情侣?抑或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欧家宝伸手抚上那个黑色的骨灰盒,神情淡淡的,似乎在跟它倾谈着什么。
“谢谢!”程母失魂落魄地对每一个来宾如是说,她双目哀伤,正无力地靠在现任丈夫怀中,她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也没什么主见,现在却后悔莫及了,如果当初再嫁时能带上儿子,兴许就不是现在的结局了。
“保重!”欧家宝握着她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手,一个长年累月都要干活的手,一双连自己儿子都无法护佑成长的手。
欧家宝松开她的手,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再也没看那个黑色的骨灰盒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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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伟连喊了几声,邱粤茫然地看了他半晌,怔愣的目光才渐渐清明过来,他用双手狠狠地搓了一把脸,换上了平时那副冷静刚强的面孔,他下了车,眼前的高墙铁门像一个恪尽责守的巨人门卫,没有通行证,绝对不放任何一人进入。
可是巨人历经了多年的风霜雨雪,身上的铠甲已经锈迹斑斑了,它依旧挺拔,却已不复当年的神勇了。
邱粤犹豫地伸手抚上锈痕斑驳的门架,记忆的片段如同潮水一般涌到眼前。
他记得,他与昝三邻的初遇就是在这里,那时候彼此还很年轻,站在暮色下的少年背着一个厚重的背包,孤寂而单薄的身影显得很伶仃,目光透过镂空的铁门朝里张望,眼神中泻出一丝懊恼与着急。
他当时被出租车司机讹走身上最后的一百块,既憋屈又愤怒,想挥着拳头想要教训一下那个盘剥外乡人的司机,那怂货吓得大叫了一声,惊扰到了那位少年,于是邱粤便撞上了那双冷漠的却漆黑的眸子,许多年之后,他继续沉沦在这双眼珠子里不能自拔。
多年之前的那日情形历历在目,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他翻越了这堵高大的铁墙,回头看时,门外的少年尽是愕然钦佩的眼神,他以为那个羸弱身影的少年多少会哆嗦的,偏偏是那丝钦佩之色牵动了他的心思,羁绊也从这一刻延绵流长,谁也逃不过谁的掌中心。
陌生面孔的保安似乎早已得到校方的嘱咐,开门让他进来时,并没有要求他登记名册。
映入眼帘的三栋高耸的教学楼依稀没有什么变化,两旁的林木似乎更深郁了,由于是暑假,地上败落了许多枯黄的树叶也没有人打理,林稍的风一卷,在水泥地上翻了几翻,便毫无生机地伏在原地聆听枝头上沙沙的同伴笑声。
死者长已矣,存者永怀悲,能做得如此云淡风轻的,大概也就只有草木了罢。
邱粤坐在冷硬的校医室台阶上,这个位置,昝三邻也曾经坐过,那还是在黑幕里,昏暗的校园的灯火照不清这个位置,邱粤当时却一眼看出了他的战栗,那是对死亡的无措,对死别的恐惧。
那是还年少,哀戚的少年紧紧抱着他,打着颤的声音如是说:“我不准你比我先死。”仿佛他能决定生死的先后似的。
偏偏自己还是将生死的日期托付给他了,他在昝三邻的耳边说:“我绝对不会……让你成为我的未亡人的!”言犹在耳,如今事已天定,人已不在了。
心脏像被无数条细小的钢丝揪得四分五裂,豆大的汗珠密布在额上,邱粤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艰涩地吐出了一口郁血,半晌才缓和了过来,冷汗从脸颊下滑落下来,他本能地抬手去擦,湿漉漉的手心里全是鲜红的血液。
他状若不见地抽出口袋上的手帕擦去血迹,嘴边勾起了一丝得逞了的笑意,他还不算老,可他知道离大限之日并不远。
一个刚刚送走了爱人的未亡人,数着枯燥的日期一个人独看花开花谢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谓的情深不寿,那是因为你的他不在了,苟活于世,不过是拉大了投胎的差距,你转世时,他已成年,错过了最好的厮守年华。
“我做到了,没比你先死了,你也要做到,等我一起再世为人。”邱粤站了起来,校园这么大,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他两曾经的身影,每走过一次,哀伤又深了一层。
实验楼里,三楼的学生会体育部已经改装成了电脑室,事实上,他们毕业的那年,学生会已经从实验楼搬到了新建的活动楼里了,一栋七层高的楼房,除了当做学生会议室,还有无数社团的根据地。
邱粤从崭新的铁门望向里面,数十台电脑整齐地排列着,凳子有点凌乱,大概放假后,再也没人整理过了,以前摆在室内的那张宽大的桌子,那张曾经被他撒满了玫瑰花瓣的桌子早已不知去向,可那时的情形烙在心里,不管荏苒的时光轻晃了多少个年头,每次看到花儿时,邱粤的脑海中总会冒出那年那时那鲜嫩花儿在昝三邻面前黯然失色的模样。
然而,这个教室里除了承载欢愉的片段,也负荷着极重的生离时刻。
脸色如灰的昝一清突然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抢走了怀中人,他还记得昝三邻脸色惊恐慌乱的神情,那时候,怀中人的心扉还是太过柔嫩,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亲哥哥的权威。
记忆的片段似乎出现了空白,邱粤仔细想了想,偏偏不知遗漏了什么要紧的扣环,他摇了摇头,径直下了楼,慢慢的走在林荫小道上,空气中依稀传来了荷花的香气,七八月了,沉鱼岸畔的芙蕖大概正争艳地绽放呢。
篮球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树梢上的知了似乎知道了观光者的悲凉的心情,长一声短一声凄厉地嘶鸣着,如同哀悼曲一样怨绝。
邱粤来到F楼下,寝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他摸了摸那把门锁,取下西装上的胸针,三两下就把门锁打开了,耳边却没了那人的敬佩的抽气声,他失落的推开门,缓缓地拾阶而上。
他以同样的方式打开了315室的房门,放假一个月,凌乱的房间还没多少积尘,上下铁床已经换了厚实的木床,上铺的学生不用再攀爬铁架了,一侧就有很方便的木板台阶供上下。
他跟昝三邻都曾经躺过的那个位置,现在的主人大概是一个不怎么讲究的人,蚊帐胡乱的扎起来打个结,被褥都没有收起来,凌乱的搁置在角落里,几本教科书随意的丢在床中央,一条破了一个小洞的内裤还挂在床沿上。
如果学校没有换床,邱粤大概会生气,这个家伙竟然把他跟昝三邻曾经都躺过的床铺弄得如此的脏乱,如今也只是摇了摇头,退出了房门。
来到了502寝室的门口,这里承载着他跟昝三邻更多的青葱岁月,他犹豫了片刻,打开门锁时,手心竟然渗出了汗渍。
8人的寝室,似乎变成了6人的寝室了,昝三邻床铺的位置没有撤掉,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个自律性很高的学生,床铺收拾得很整齐,被褥一应放进收纳箱里,席子还用报纸细心的铺上,隔绝了灰尘的入侵。
邱粤满意的点点头,即使床已非当年的铁架床了,位置却被主人同样细心的呵护着,如同以前的昝三邻一样,只是不知这个床铺主人是不是也是第一个回寝室,然后无怨无悔地打扫所有的清洁工作。
610室是高三时两人共同的寝室,邱粤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开了锁。
依旧是4人的寝室,空间宽阔得能湮没一个人的全部记忆。邱粤就这般从门口移到阳台,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都能闪现昝三邻的一颦一笑,就像他还活生生的站在跟前,或嗔或怒,或含羞带怯,或眉目飞扬。
他呆坐在自己的床铺位置上,上铺就是昝三邻的睡床,以前虽然周末总是厮守在一起,可同住610室之后,他依旧孜孜不倦的缠着昝三邻,被同寝室的人打趣起哄也毫不收敛。
阿伟寻来时,他还没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角眉梢含着尚未褪去的溺爱微笑:“三邻呢?”
尔后从阿伟哀戚的面目上渐渐回过神来,他发证了一下,才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哦,他先走了。”
阿伟转过头悄悄揩去眼角的泪花,强打精神地道:“回青穰村吗?那边已经做好了饭等你了。”青穰村虽然很少再回来一趟了,可依旧有雇人打理,尤其是那些花圃,已经形成了一条经济链条了,经营的人很用心,每年每月都会亲自带着新酿的蜂蜜北上新建的邱昝府邸,交到昝三邻的手里。
邱粤摇了摇头,他进食越来越少,胃口越来越差,不是昝三邻做的饭,他吃得索然无味,最近很少吃东西,可并不觉得饥饿,像今天,他就只喝了几口矿泉水,粒米未进。
“送我去一趟上湖村吧。”邱粤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却倔强地挺直了腰背。
阿伟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安慰的话到了嘴中,最后还是咽下了全部的话,这个人比自己小很多岁,保养却很好,四十多岁的年龄,看着像三十出头的人,偏偏在那个人去世不到一个月,整个人彻底垮了,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着,眼眸里充满着对死亡的向往。
阿伟一直以为,这个在帝都商业界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是不败的战神,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儿女成群,拥有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如果有,那肯定是跟那人有关,可惜那个人英年早逝,抛开了携手多年的男人,抛下了品学兼优的儿女,潇潇洒洒地闭眼长眠,含笑九泉。
阿伟记得他第一次去上湖村,那是大年夜的晚上,邱粤买了许多烟花上了车,上湖村没出现在汽车的导航地图上,邱粤高价请人带路,寻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小村庄,只为送一个浪漫的烟花盛会给他的意中人,讨他新年一笑。
阿伟不是个浪漫的人,他送给阿莲的礼物从来都是最实用的,阿莲也从未要求过什么奢侈的小浪漫,只是有一年的七夕节,素来不爱妆容自己的阿莲涂上了他送的那只口红,笑得如同院子里那株盛开的山茶花,原来不是她不爱浪漫,而是他不懂,她才没办法爱。
上湖村的住户更少了,许多败落的瓦房塌陷了也没有人修理,大概屋主人搬了家,多年也没回来,任由它继续被风吹雨淋。
昝三邻护住院子的矮墙已经倒塌了,院子里一片荒草萋萋,屋檐下还有一堆没有用完的柴枝,走近看去,柴枝已经被虫蚁侵蚀,只剩下空壳子,底下全是粉状的菌粉,坑坑洼洼的撒了一地,成了蚂蚁的巢穴。
昝家的木门被一把残旧的大锁锁着,邱粤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打开了,古旧的木门发出喑哑的声音,一股霉气扑面而来,一阵风拂过,满室的蛛丝飘飘荡荡的,地上、桌面上全是厚厚的一层灰土,这里,大概有好几十年人迹不至了吧。
他径直去了昝三邻的房间,里面昏昏暗暗的光线,窗户紧闭着,依稀有一点光亮透出,邱粤寻了开灯的地方,可是电早就停了,他呆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看到了房门的布帘早就脱落成了一堆灰土,里面原本的两张床撤走了一张,大概是昝三邻逃走了之后,那床也被昝家撤走了吧。
邱粤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在院子颓败的矮墙上寻了个石块坐着,那一年他来昝家过端午节,就在这个院子里吃粽子,看昝三邻撒米喂鸡,看他给昝六合喂饭,看他把柴枝摊开来晒,尔后又一根根折短……
眼泪不知何时又涌了出来,邱粤苦笑着,从他有记忆起,自己就从未哭过,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那应该是昝三邻第一次进产房时,他陪着进去,看昝三邻的撕心裂肺的痛,他心如刀割,眼眶湿了,发誓再也不要昝三邻遭罪了。
而当小孩呱呱坠地时,他握着昝三邻的手落了泪,昝三邻伸手试图要去擦他脸上的泪痕,邱粤紧紧地拥抱着他,忍不住在他的怀抱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尽管被尾随而来的邱湘嘲笑了半辈子,可那又如何,身为人父的骄傲与责任,是那个黄花老闺女一辈子都不可能懂得的感受。
心脏的位置如锥刺一样难受,他干呕了几下,又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他以为稍微缓缓就会转轻状况的,哪知道胸口越来越疼,疼得他额上的青筋绽开,揪住衣领的手苍白而干枯,那是生命流失殆尽的征兆。
“三邻!”他大声喊道,喉咙却被铅块塞住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从嘴里传出。
邱粤翻身起来,额上身上全是湿漉漉的汗水,他喘了几口起,胸口的闷疼消失了,耳畔只有一人轻细悠长的呼吸,可不正是睡得香甜的昝三邻么?
失而复得的幸福占据了整个思维,邱粤如虎似狼地扑过去,狠狠地搂住枕边人,力道大得想把他嵌入体内才安心。
“怎……”被弄醒了的昝三邻不悦地推了推将自己桎梏在他怀中的邱粤,耳中却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声,不由大吃一惊,推搡的手渐渐合拢,环上了邱粤的背,轻轻拍着他宽厚的被,声音柔柔的,生恐惊扰了哭泣的男人似的,“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