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任凭魏佳氏千想万想,她也不曾料到:让弘历妥协软化,敞开心扉的,会是一个男人。
她不像惇妃,她一点都不恨和珅,反倒由衷地庆幸着。
一个男人,不会有子嗣,也就不会有威胁,更不会从他肚子里跑出一个孩子,在弘历百年之后继位新君。
魏佳氏瞧着那盆新修的盆景,像从前那样,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
从济南的泰安,还需要一段时日。和珅等人乘着马车,在冬日的暖阳里优哉游哉地前行。如果与他同乘车驾的纪晓岚,能够收住那直白打量的目光,或许这趟旅程会更自在些。
终于,和珅在那堂而皇之的目光中放下了手中的书,浅笑道:“纪大人,是和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以至于你一直盯着看么?”
纪晓岚毫无歉意地摆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在看,和大人究竟何处长得像先皇后。”
和珅闻言脸色骤变,他紧抿着唇,连摊开的书也放到了一旁,沉声道:“纪大人此话何意?”
纪晓岚一脸无辜道:“帝后偕同登泰山已成定制,可这回伴驾的除了和大人,还有福大人。如果说福大人伴驾,是皇上体谅其思念姑母之心。那么你呢?和大人又是以什么由头伴驾的呢?”纪晓岚在说这番话时,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和珅,让青年仿佛有种被看透的违和感。
和珅心下猛地一沉,纪晓岚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一绝,恐怕早就猜到了其中的玄机。只是为何所有人都要一次次地提醒他,先皇后,先皇后。想必在纪晓岚看来,他是代先皇后上山。这里所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全都藏着弘历与孝贤的过往。
和珅忽然觉得心头憋了一口气,怄得他行将疯魔。他掀开车帘,车外的凉意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然而看着道旁树干的枯枝,和地上被马车轧出的车辙,和珅又禁不住想象:当年的弘历与孝贤,是否也是沿着这条路,逐渐地去到泰安。
纪晓岚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也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意在交流,他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史官记载那时该是春夏之际,帝后的辇车沿着这路直抵泰安。那一年的山东天象本是燥热无雨,农户都担心庄稼会被旱死,可谁曾想,帝后一路过来,天公竟连降大雨。虽然为沿途添了诸多不便,可百姓们都欣喜异常,纷纷说帝后是有福之人,那雨是天降祥瑞。”
纪晓岚瞟了和珅一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说话的兴致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谁能料到呢,仅仅过了半月,先皇后便驾鹤西去了。百姓总是听风就是雨,无知得可怕。先前还说先皇后福泽深厚,这回却又变成了皇后福薄,受不住这泰山祭祀的殊荣。”
和珅断断续续地把话听进去了些,心底那些滋味混杂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品不出个究竟来,只是麻木地靠在座位上,等待着车驾停止的那一刻。
直至车驾真的停下,和珅却已昏昏欲睡,被纪晓岚轻唤了几声,才彻底转醒。
弘历一行还未踏入行宫,不远处就传来了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奴才福康安叩请圣安。”
福康安欲给弘历行大礼,却被弘历一把搀住了:“福康安,太后也时常念叨着你,一年难得能见上一回,空下来的时候,多陪陪她老人家。”
福康安显然也被弘历的话打动了,铁骨铮铮的骁勇将军由衷地应道:“奴才谨遵圣谕。”
弘历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笑道:“如今在宫外,就不用拘着那些虚礼了。”
君臣叙话了一阵,福康安才看到跟在弘历身后的随扈臣子。他朝纪昀、钱沣见了礼,眼神扫过一旁的和珅,却无视了他一脸和煦的笑意,偏过头不再看他。
和珅有些尴尬地立在一旁,福康安仿佛对他带有与生俱来的敌意,一想到要与他同登泰山,和珅就不禁蹙眉。
三日后,泰安知府将岱庙、碧霞祠等建筑清扫完毕。弘历等人依例斋戒、沐浴。一切准备就绪后在净室内凝神静坐,待到破晓时分,弘历偕同和珅、福康安二人身着朝服正装,率领一应护军侍卫启程登山。
弘历自小习武,登山一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福康安身为武将,体能更是出色。和珅为了不拖众人的后腿,只能喘息着跟上。
前头的福康安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嗤笑道:“和大人,就你这体质来随驾,究竟是你伺候皇上,还是皇上伺候你?”
和珅本就累极,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倒也不恼,犹自笑道:“和某的体质,自是不能与福大人比的。若是和某登山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皇上又何须召福大人前来呢?”
福康安黑着一张脸,严肃道:“那是皇上体谅我思念姑母的心情,才恩准我同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和珅也不和他争,只是温声道:“和某感念孝贤皇后的慈光,同样想尽一番心意,有何不可?”
福康安气极反笑道:“你好大的面子,满朝文武大臣,比你资历老的、比你功勋高的比比皆是,凭什么由你来尽心?”
和珅也被他胡搅蛮缠的态度弄得烦不胜烦,语气不觉得尖锐起来:“我随驾登山,不过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将军要真是有那么多的不解和疑惑,不妨去请教皇上。”
福康安被他拿话一噎,面色更加难看。片刻之后却又兀自笑起来:“你可知,当年皇上与姑母同登泰山,一路相扶相携,恩爱非常。可不像如今一个快步走在前头,一个像丧家之犬般跟在后头。”
和珅闻言,脸上的笑容已失了个干净,他冷笑道:“和某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自是不敢与皇后娘娘相比,更何况为人臣者,原本就该跟在皇上身后,福大人您不也是么?”
福康安憋红了脸,却愣是想不出反驳之辞:“你......”
就在此时,一直走在前方的弘历,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大家伙都累了,歇歇吧。”说着竟返身向二人走去。
福康安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有此一举,登时怔在原地,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倒是和珅极快地反应过来,在道旁寻了一处凹陷的石块,用衣袖拂了拂,面色如常道:“皇上坐吧。”
弘历走到他跟前,温声道:“瞧你这一脸汗,可是朕的脚程太快了?”他抬起袖子在和珅的前额拭了拭,却察觉到了和珅不着痕迹的闪躲。
福康安在一旁看着弘历无比自然的举动,只觉得有根针扎在眼睛里,分外难受,他不由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和珅蓦地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不曾想后头是个陡坡,他这一后退就踩到了边沿,整个身子往后栽了下去。
弘历心头一紧,急忙向前一步,将下坠的人揽在了怀里。
和珅只觉得身后有一双手,将他失重的躯体撑住了。熟悉的沉香萦绕在鼻尖,让他莫名地安心。
少顷,他抬眼望向帝王,与弘历担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弘历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没......没事......”黑亮的眼珠转了几转,和珅总算恢复了神志。
弘历扶着他的腰,让他慢慢地站稳。和珅一抬眼就看见福康安不善的目光,冷着一张脸冲弘历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吧。”
弘历点点头,却一把攥了和珅的手,移步朝前走去。和珅不防弘历有此一举,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他牵着走。
剩了丝毫不敢逾矩的福康安跟在后头,险些将一口牙咬碎。
☆、第五十五章
和珅知道,弘历将福康安从两省交界调至御前同登泰山,也许能瞒过旁人的眼睛,但福康安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和珅也说不好,他究竟是看穿了两人之间别样的情愫,还是单纯地厌恶和珅获准知晓一段皇家辛秘。清代男风盛行,虽然不会搬上台面,可官员与男性纠缠不清者也不在少数。和珅又是天子近臣中独一份的好相貌,这朝中必然有不少人暗暗揣测着他与弘历的关系。
被弘历略显强硬地拽着,和珅只好随着弘历到泰山南麓的岱庙进行初祭。岱庙正殿天贶殿内,供奉着东岳大帝,一应道士早已侍立在一旁,将祭器备齐。弘历上过香后,便齐声低诵国祚长久,永世太平之语。
和珅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庄重的祭祀场面,在这种宗教氛围的渲染下,只觉得心里的杂念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祭祀过后,弘历一行在一旁的东御所驻跸。住持笑眯眯地看着弘历,沉声道:“皇上心怀天下苍生,亲临泰山祭祀,是社稷之福。”
弘历向住持还礼道:“这里,还是数年前的模样......就连念诵的队伍中,朕看着都有几张熟面孔......”
住持看了一眼跟在弘历身后的两人,颔首道:“皇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要皇上有心,该在的都会在。”
弘历心下黯然,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往后堂去了。和珅上前一步,冲住持温声道:“还要劳烦您备些斋饭,皇上今日未用早膳,现下多少要用些才好。”
住持看着眼前眉目俊秀的青年,颔首笑道:“施主放心,贫道这就去准备......”
又过了些时候,和珅端着一碗素面,在弘历房前轻声唤道:“皇上.....”
房子里许久都没有动静,和珅蹙着眉轻敲了敲,又唤了一声,方才听到弘历闷声道:“进来吧。”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和珅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憋闷。弘历恹恹地斜倚在榻上,见和珅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和珅走近了才发现,弘历两颊微红,看着像是热的,就如同一只困倦了的雄狮。他将素面放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我让人备了素面。您多少尝一些,否则于龙体不利啊。”
素面虽然制作简易,可到底是给皇帝的吃食,庙里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只可惜此时的弘历显然没有吃面的心情,他只是盯着虚空之处,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朕记得,那一回是奉太后东巡,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车驾就从京师启程。到了曲阜的时候,正好赶上皇后的寿辰,明明是那么的喜庆。她还和朕说,山东是祥瑞之地,在此间游玩乐而忘忧。朕一高兴,还赏了曲阜知府好些器物......”
弘历眉头紧皱着,和珅甚至觉得他陷进了一种悲怆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然而自己却找不到话语来安慰眼前的帝王,他身上外溢的悲伤,让和珅也分外难过起来。更让和珅介怀的是,弘历在为孝贤神伤,而自己在一旁听着,看着,却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全然无法插足。
青年努力地忽视掉心头那点失落,强笑道:“皇上......您要是再不用膳,这面该凉了。”
弘历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到那碗面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深处冒出点光来:“那一晚皇后也是用了一碗长寿面,她说只要面能够一气吃下去,就是大吉的征兆......呵......都是骗子。”
和珅深吸了口气,将面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他算是看明白了,从踏上泰安的那一刻起,弘历看到每一件事物,都脱不开孝贤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那么一腔心思地为弘历想,担心他累着饿着,正主却浑然不在意。
弘历被那一声响唤回了些神志,眉宇间却隐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哑声道:“拿下去吧,朕没胃口。”
和珅面无表情地向他行了礼,在门外看着一动没动的素面,苦笑着尝了一口。
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没有什么珍稀的材料,却有着别样的鲜香爽口。和珅用力地嚼着嘴里的面,却从那温热的面中嚼出了馊的滋味。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不成样子:澄澈碧蓝的天,暖人心扉的阳光,连枝头上都传来了喜鹊的叫声。可和珅就是像吃了一口馊了的面食般,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第二日清早,弘历洗漱完毕,昨日那副颓然的模样荡然无存。然而和珅却没有多高兴,他知道,今日弘历会在岱庙坊迎接皇太后的銮舆。
无论弘历心底有多少负面的情绪,至少在太后面前,他都不会表露出来。
和珅只是面无表情地替弘历穿好朝服,将披领上的紫貂毛理顺,而后轻声道:“皇上......好了......”
弘历隐隐地感觉到和珅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因着眼前有要紧的事情,也就没有太在意。他瞥了和珅一眼,见他板着脸,便笑道:“今天理应是喜庆的日子,高兴一点。”
和珅一怔,勉强勾出一丝笑容,将弘历大步骗出了门,笑容便又冷了下来。
待弘历一行到了岱庙坊,稍候了片刻,皇太后的銮舆就穿过了那雕刻有祥兽瑞禽的坊门。弘历亲自将太后扶下,老人家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得望着眼前的景物。当他看到儿子身后跟着的福康安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孩子,清漪园一别又是许久未见了,哀家瞧着你是越发成熟了。”
福康安激动道:“多谢太后夸奖......”
太后颔首道:“此番你能来,富察氏在天有灵,必然会很欣慰的。”太后说着,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和珅,忽然笑道:“皇帝,这回哀家可要好好夸夸和珅,也不晓得他是如何吩咐侍卫的。这一路上山,坐在那銮舆内,竟是半点都不觉得颠簸,和珅这大内总管做得实在是好。”
弘历闻言挑眉笑道:“和珅,还不快谢恩......”又冲太后道:“他是个有能力的,否则朕也不会让他来当如此重要的位置。”
和珅挤出一抹笑容,低声道:“能得太后夸赞,是奴才的福气。”
叙话了一阵,太后也想起了正事,她扶着弘历的手,一步步地穿过朝阳洞,直至碧霞宫。
太后与弘历站在碧霞宫的台阶下,抬头向殿中看去。作为母亲,老太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弘历低落的情绪。
她轻轻拍了拍弘历的手,低声叹道:“富察氏这孩子,当真是可惜了。”又过了一阵,她见弘历依旧沉默着,兴致着实不高,便也不再勉强,体贴道:“皇帝,哀家有些话,想单独说予碧霞元君听。左右都有侍卫守着,你也莫要担心哀家,去歇着吧。”
弘历迟疑道:“皇额娘......这......”无奈太后执意如此,弘历也只好吩咐左右好生看顾。这才将殿门掩上,在殿外守候。
和珅原以为要等上一阵,不想却见弘历出来了。他有些尴尬地与弘历面对面站着,并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在意与关心。
弘历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举目眺望着碧霞祠四周的景致。山里的温度比起外界要低许多,山风劲吹之下,弘历却毫无征兆地开口道:“碧霞祠,泰山圣母碧霞元君的道场。传说向碧霞元君祈愿,可以求得长生不老,子嗣兴旺。那一年富察氏特地向朕请旨,亲上泰山参拜碧霞元君。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朕心里明白,永琏和永琮的接连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朕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就告诉她,是泰山上的碧霞元君,看上了两个孩子的资质,将他们接去当了仙童。朕的话她都听进去了,也许就是那么点渺茫的希望,支撑着她一路笑着到山东。直到她走了许久之后,朕才明白,她千里迢迢来到泰山,是为了求碧霞元君,将孩子还给她。可是该死的,朕却从来没有懂过她的心思......”
和珅看着弘历蹲在地上,一双手狠狠地敲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的愧疚少一些。和珅听着弘历颤抖的话语:“在岱顶驻跸的那天夜里,她是哭着醒来的。朕问她怎么了,她说碧霞元君没有托梦给她,那是元君不肯将孩子还给她。那个时候朕就在想,百官叩拜的真龙天子,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当真可笑。”
和珅以为弘历会哭出来,然而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珅眨了眨眼,拼命将眼眶的酸涩感憋回去。他走到弘历跟前,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按住,犹豫半晌,还是柔声道:“皇上......您这样,孝贤皇后在天上看见了,也会难过的......”
他看着全然失神的弘历,反复地张了几次口,还是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您这样折磨自己,我也会心疼的。”
☆、第五十六章
心疼?自己有什么资格心疼呢?和珅手上使着劲儿,心下却自嘲地想着:让他失魂落魄的人不是自己;让他恼恨懊悔的人也不是自己;睹物思人,听起来浪漫,可惜弘历所思所想的,从来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