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凄声哀求着,然而弘历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人圈在怀里,用坚实的臂膀给女儿做支撑,防止她腿下一软就栽倒在地。
十公主心知,在弘历这处再也求不到答案,她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弘历身后的和珅,轻声问道:“和珅,你告诉我实话......”
她满心期待着能从和珅这儿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可和珅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应道:“格格节哀......”
十公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个在晌午时分,还由自己陪着上船的皇祖母,如今就已长眠,她慌张地摇着头:“不......不会的......”
她一眨眼,泪水就像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甚至无法发出连贯的哭声,只是张着嘴,仿佛用尽全力般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渐渐的,她连挂在弘历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弘历只能顺着她的劲儿蹲下身去。他听见十公主哆嗦着身子,颤声道:“皇阿玛......皇祖母骗人......她说了要看我长大,看我成亲,要给我挑个好额驸,要亲手为我插上簪子......她骗人......”
弘历一下下地轻抚着十公主的脊背,轻声道:“十格儿,皇额娘和朕交待了,让朕要好生为你物色额驸的人选,她没有骗你,她一直......记挂着你......”
十公主闻言哭得更凶了,她执拗道:“我谁都不嫁......我想陪在皇祖母身边......”
岸上的众人都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惇妃见女儿忽然栽倒下去,心里着急,却又不敢抢在令贵妃前头擅自行动,只能踮着脚朝船上张望。
终于,令贵妃也按捺不住,领了惇妃和两位阿哥上前,惇妃乍一见十格格的模样,顿时慌了神:“十格儿......这是怎么了......”
十格格自然无暇回答她,而弘历也只是搂着十格儿,并没有张口的意思。惇妃被落了脸面,只能讪讪地站在一旁,倒是令贵妃开口道:“和珅......你说......”
和珅按规矩行过礼,蹙眉沉痛道:“皇太后......于方才仙逝了......”
惇妃吃惊地张大了嘴,随即才突然想起,赶忙用帕子捂上,她缓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因着太后疼爱十格格,待她这个生母也是相当宽容慈爱的。惇妃哭声一起,令贵妃也禁不住落泪了,她哭时没有声音,只是那眼泪大滴地朝下落,可脸上凄哀的表情,却比惇妃的哭声更加引人注意。
永琰在身后搀扶着她,想起慈爱的皇祖母,也禁不住红了眼眶。哀伤的氛围转瞬间就开始蔓延,永璂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觉得四周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境醒来,他还在寿康宫,坐在太后身旁,宝奁替他剥着糖炒栗子,母后请太后安时,还是那一头黑长直的秀发,坐在那绣墩上,仔细询问他的功课,而后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然而少年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冷心冷情的怪物,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永璂骤然从梦境中惊醒,还不待他茫然回顾四周,就见弘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他朝身边一看,令贵妃等人都已经跪下了,整艘船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璂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这不是皇帝第一次评价他冷酷无情,不知从何时起,这几乎成了自己在父皇心目中既定的印象。
在永璂恢复神智与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弘历也一直在观察着他,然而他在永璂脸上看到的,只有冷漠与迷茫,在众人的嚎哭声中,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弘历不死心地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懊恼,和那么一点儿湿润的迹象,然而他失败了,弘历觉得自己明白了:或许除了乌喇那拉氏,谁都不能让永璂真情流露。
和珅在一旁蹙眉看着永璂的举动,不由地感叹父子俩的相像。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弘历自己全然没有发现,除了永璂,他自己也没有掉眼泪。他们都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把强势的一面展露出来,把柔软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
然而,出乎和珅意料的是,弘历并没有谅解永璂,和珅听着那一声声斥责,只觉得袖中的懿旨异常烫手。
“永璂,你别忘了,是你竭力主张朕即刻回銮,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皇额娘也不会因为奔波劳累而......”
弘历反复地拿话刺激永璂,希望他能有情绪上的波动,然而永璂只是垂着头,对所有的责备照单全收。
在他身前跪着的两位嫔妃,谁都没有开口替他求情,还是永琰悄悄拉了拉永璂的放在身侧的手,示意他跪下。永璂瞟了他一眼,见永琰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了。他顺从地跪下,却觉得自己与身边一圈跪着的人格格不入。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红了眼眶呢,永璂觉得心头发堵,眼眶却干干的,泪水像是干涸了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从弘历的角度看过去,众人之中,唯有永璂表情迷茫困顿,全无悔意,他心寒至极,连搂着十格格的手都微微发起抖来。
十格格似有所觉地止住了哭声,眼眶通红地冲弘历道:“皇阿玛......您不要责怪十二哥,诸位阿哥中,十二哥与皇祖母最是亲近,他这是面上不显,实则伤在内心啊。”
弘历闻言,心情才稍稍缓和。
他缓缓地将十格格扶起,而后越过跪着的众人,走到岸上,跪在道旁的地方官员,全都耷拉着头,躲避着皇帝的怒气。
那东昌知府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弘历看他的眼神,就像一只发怒的豹子盯上了猎物,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好,好一个青雀舫......”弘历冷笑道:“朕看你是成心谋害皇太后......”
那东昌知府闻言,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男人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哭喊道:“皇上,皇上饶命......罪臣......求皇上饶恕罪臣无心之过......”
“无心之过?”弘历细细玩味着那四个字,忽然喝道:“好一个无心之过......你今日的无心之过,让皇太后仙逝,明日再来一个有心之失,是不是要连朕的命也拿去?”
弘历的怒喝让那知府如同一滩烂泥般再也爬不起来,他毫无意识地呢喃道:“罪臣......罪臣......”
弘历扔下一句:“拖下去,给皇太后陪葬......”便不再看那知府一眼,转身离去了。
☆、第七十六章
弘历在盛怒之下再次登上了青雀舫,嫔妃、阿哥、格格们都跟在他的身后,缓缓地步入船舱。
众人进入内室,就见太后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模样十分安详,一时间,无人敢开口说话,生怕惊扰了太后休息。
十格格看着榻上的人,觉得太后似乎只是睡着了,可下一秒,弘历的举动就打碎了她的想象,弘历领着众人在床前跪下,十格格只见身前的嫔妃都低声啜泣起来,惇妃更是直接哭喊出声:“太后娘娘啊......”,一片凄哀的氛围中,侍从缓缓地给太后的遗体掩上白布。
十格格忽然挣扎着上前,哭道:“皇祖母.....皇祖母......您睁开眼睛看看啊,十格儿来迟了......”
也是这一声哭喊,让永璂浑身一颤,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个疼爱他入骨的老人,永远离开了。
然而他只是跪在原地,在满室凄哀中垂着头,一言不发。
因着太后的离世,原本张灯结彩的船,被裹上了白绢,皇帝与随行人员的服饰,一律换成了缟素,上到皇帝下至侍卫摘冠缨,上到妃嫔下至侍女去装饰,一应礼乐悉数停奏。
弘历截发成服、日尚三食,从东昌到京城的一路上,众人皆用斋食,弘历吩咐侍从用花汤与黍酒替太后的遗体沐浴,以防止尸身腐烂。
这期间,弘历的起居饮食都由和珅照料,往日游兴颇高的帝王,如今终日坐在那舷窗边上,看着两岸渐次后退的万重山,眼底闪过挥之不去的愁绪。
和珅端着吃食缓缓走进里间,冲瘫坐在躺椅上的弘历轻声道:“皇上......您该用膳了,回头您的身子该吃不消了。”
和珅将吃食一样样地放到桌上,轻轻走到弘历的躺椅旁,听弘历轻声念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和珅蹙眉道:“皇上......”
弘历却并没有理会他的呼唤,只是喃喃道:“太后走了......朕才真正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感觉,晨昏定省没了,朕再也不用过问寿康宫的情况,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庆贺千秋节......可朕这心里,空落落的......”
弘历拉过和珅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6 弘历一怔:“朕记得你的阿玛,是福建督统常保?”和珅颔首道:“皇上记性真好,不过......我所思所想的,是我在家乡的爹娘......”
弘历这回明白过来,他望着和珅清秀的脸庞,轻声道:“和朕说说......你家乡的事吧......”
和珅往那桌上瞧了一眼,起身替弘历夹好了菜,不由分说地递到弘历面前:“皇上,你将这些用了,我便将家乡的事情说予你听。”
弘历看了他一眼,就着和珅的手张开了嘴,和珅被他这无赖行径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夹了一筷子白玉丝瓜到弘历口中。
随即便听弘历道:“朕吃了,你说吧......”
和珅只好端着碗讲起了往事:“我的家乡,有许多如今没有的东西......”和珅用手比了高度,笑道:“那儿的屋子,可以建好多层,也比木头做的要结实......”
和珅边说,边偷偷地瞄了弘历一眼,见他听得入神,又趁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这一回弘历乖乖地咽下去了。
“在那儿,城里的路上跑的不是马车,而是更快的物什,带着四个轱辘,跑起来马车根本望尘莫及......”
弘历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单凭和珅的描述,他根本就想象不出现代的景象,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追问道:“你说的那些物件,如今在大清境内有么?”
和珅知道弘历动了心思,他也知道按照历史的轨迹,总有一天马格尔尼的使团会来到东方,而如今让弘历听得入了迷的东西,都可以在东西方文明碰撞交流的最初找到答案。
和珅摇摇头:“现如今没有......”见弘历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和珅又补充道:“皇上稍安勿躁,若真要算起来,我与你生活的时代,相差了几百年......”
弘历难以置信地瞧着和珅:“几百年?那......那你是如何知道本朝的事的?”
和珅神秘一笑:“历朝历代都有史官,我也是读了史官撰写的书目,才知道了皇上的故事......”
弘历强行压制住心头的震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此说来,后人自有对朕的评价......他们都是如何评价朕的......”
和珅望着弘历期待的眼神,想起他不算太好的风评,犹豫道:“皇上在我的家乡,是位赫赫有名的帝王......”弘历还在等待着下文,和珅却已吞吐起来,正当他想说些好话哄哄弘历,弘历便已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
弘历摆手道:“必定不是什么好话......要是夸朕的话,你必定早就坦白了......你当初来到这儿,必然也是抱着那样的心态看朕的吧。”
和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转移话题般给弘历夹了一筷子菜,却被弘历一把攥住了手腕,弘历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幸好,你来了......”
和珅努力忽略鼻尖酸涩的感觉:“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常保与生母都已逝世,家中就继母、和琳与我三人,而在我的家乡,双亲尚在,如今却是全然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了,我是家中独子,也不知现下家中生计如何......”
自从穿越以来,和珅每日都被拖着走,逼着自己以更快的速度扼住历史的车轮,如今想来竟是毫无空闲之时。
连轴转的生活,让他无暇停下来,想象自己在现代的父母,如今才知道,那都是被自己刻意忽视,不去触碰的伤疤。
“我阿玛是学堂里的教习,不过教的都是大学问,平日里最爱品茗,那各地的名茶,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是他心头的宝贝,我爱品茶,也是从他那处传承而来。我的额娘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本职,儿时我若是有个小病小痛,都无需往药堂里去,我娘的两副方子便能药到病除......本来一家人圆圆满满,不曾想一夕到了此处,端的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状态,可怜家中长者,白发人送黑发人......”和珅说着,眼里不觉蓄满了泪水,他原意是安慰弘历,如今却将自己弄哭了。
弘历见和珅陷入了回忆当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情急道:“和珅,你恨朕么?”
弘历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在他逝世前,曾因看见原身的所做所为,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愤懑,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情绪,将现世的和珅唤到了大清。
和珅却不知弘历心中所想,他失笑道:“这与皇上有什么干系,若说平白无故地来到此处,是一种不幸,那么遇见皇上,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和珅看见弘历的眼底,逐渐被温暖的笑意填满,那样不掺杂质的笑容,渐渐驱散了和珅心头的阴霾。
在和珅的努力下,弘历也收拾心情,多用了半碗饭。弘历望着身旁站着的和珅,忽然问道:“当日太匆忙,朕忘了问你,太后临终前究竟向你说了什么?”
和珅心下顿时紧张起来,温情的氛围果然会麻痹一个人,若不是弘历忽然提起,和珅几乎忘了怀里那份让他左右为难的懿旨。
没等他答话,弘历又道:“这些天,朕辗转反侧,唯独对太后临终前的模样,无法忘怀,朕也始终记得,她老人家执意伸向你的手......朕想不通,究竟是多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她甘愿舍弃见永璂、见十格儿、见朕的的时机,却将你留了下来......”
和珅越听,心就越沉,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份圣旨,他也决计想不到太后竟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保住皇后。哪怕明知帝后相看两厌,也要为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留下最重要的筹码。
和珅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捧着汤碗的手轻微地颤着,当弘历抬头时,看到的就是和珅面色苍白的模样。
“你怎么了?”弘历疑惑道。
怎料弘历忽然出声,反倒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和珅吓了一跳,他手上一颤,一碗汤就撒在了弘历手上。
直到汤汁顺着桌子流到了地上,和珅才回过神来,而弘历的手背早已泛红。
“皇......皇上......”和珅失措地放下手中的碗,忙四处去寻膏药。
弘历抬手摁住了他,将壶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浇在手背上,待皮肤上的灼热感稍稍缓解,才柔声道:“不用慌,汤并不烫......”
弘历抬眼看着和珅慌张的神色,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和珅僵硬地笑笑,赶忙去收拾桌上的残局,却冷不防听弘历问道:“是太后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在朕面前如此慌乱?”
☆、第七十七章
面对弘历的逼问,和珅攥紧了衣袖,犹豫半晌,还是跪下道:“太后娘娘嘱咐我,要尽心尽力地侍奉皇上,素日里要恪尽职守,不得有所懈怠......”
和珅脑子里乱哄哄的,然而无论怎么混乱,他都并没有打算在此时将太后的懿旨搬出来。
和珅清楚,自己怀里揣的是个烫手山芋,如果此时贸然地交出来,虽然也许能够消弭弘历的怒气,却也难免授人以柄,从此落个十二阿哥党的名头。
弘历却狐疑地瞧着他,嗤笑道:“和珅,你难不成将朕当做三岁小孩?当真以为朕会相信你的鬼话?”
和珅在弘历一双眼眸的注视下,只觉得心中的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他躲闪开弘历的目光,强撑着笑道:“太后娘娘最挂念的就是皇上了,她觉得我是皇上身边的贴心人,故此与我说了许多话,有些是......皇上儿时的趣事......有些是新近想起的,都比较琐碎,我听完也就更加了解皇上了......”
弘历一双眼眸严肃地盯着和珅,半晌后道:“那想必太后跟你说过,朕儿时也有过顽劣不堪的岁月,是以朕总是受罚,害得讷亲替朕挨板子......”
和珅眼底闪过片刻的茫然,而后笑道:“太后的确跟我说了......”
和珅说完这话,就见弘历脸上原本轻松的笑意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听见弘历缓缓道:“和珅,朕从前在上书房,确实顽劣过一段时日,但是每次朕去给皇额娘请安,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像朕的伴读替朕挨了打这种事情,皇额娘是不可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