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倾身向前,搂住那马的脖子,却惊恐地感觉到,马脖子上的肌肉都紧绷着,这匹马已经全然失控了。
永璂和策凌一路飞赶,半道上遇见了跟着皇帝的永琰。弘历见他们一脸凝重的表情,又没见到心爱的女儿,登时觉察出了不对。
永璂连忙道:“皇阿玛,十妹的马失控了。”说着他指着前头迅速变小的一个点,手指颤抖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弘历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除了永璂和策凌,包括永琰在内的所有人,才如梦初醒般去追赶十格格的马。于是现在的局势就变成了,最前头是一马当先的策凌,紧接着的是永璂,后头是弘历,再之后是和珅,永琰反倒落在了最后。海兰察率领着众兵将从四散开去,尝试包抄十公主的去路。
策凌紧盯着那一个目标,看着它由小变大,逐渐能看清十公主的衣着。那一抹鲜红色,在一篇绿意的丛林中,就像一团火焰,灼伤了策凌的心。许是因为心中有执念,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少人知道,他东归以来,换过好几匹坐骑,最后这匹跟随着他迎接胜利的马,是他最喜欢的马。
他给马取名叫萨利和,在满语中是风的意思。他一边疾驰着,一边伏在马耳旁轻声道:“萨利和,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马像是有灵性般,听了他的话,便加速飞奔起来。
在萨利和四蹄生风之下,策凌离十格格越来越近了,而十格格的马,已经全然失控地撞上了一棵树。
那马的前蹄已经陷进了土里,因为被撞晕了,整个身子支撑不住地伏了下去,紧握着缰绳的女子,眼见这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策凌快马加鞭,从一旁绕过去,骑到十公主身边时,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她的腰。
慌乱间,十公主只觉得腰部被什么缠住了,一阵强大的力量,将她从马背上提了起来。她已经顾不上害怕,勇敢的女子强撑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日后每每回想起来,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像是镌刻在十公主脑子里一般,就算岁月流逝,却仍旧不褪色。
她清楚地记得策凌黝黑的皮肤,不算光滑的侧脸,和那星星点点的胡茬,明明离十公主定义的眉目如画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至少这一秒,她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好看。
短暂的惊魂过后,她落在了另一匹马背上,准确地说,应当是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背后踏实的触感,让十公主一颗提起的心,又落回到了原处,她听见策凌说:“没事了,你安全了。”
惊险的局面被解开后,萨利和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两人就这样共坐一骑往回走。身后紧跟着的永璂很快就跟二人迎面撞上了,他一眼便瞧见了策凌缠在十公主腰间的手,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如今更是黑了个彻底。
然而,他还是惦记着妹妹的安危,一个劲儿地确认她有没有受伤。十公主心下感动,认真地回答了几句,但永璂还是不放心地左右追问着,颇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确认了妹妹安然无恙,永璂便把炮火对准了策凌,他冷声道:“策凌,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胆敢这般冒犯公主?”
策凌还未说话,十公主便先开口道:“十二哥,你误会了,策凌是为了救我,如果没有他,妹妹今天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因着十公主的求情,永璂训斥的话语全都堵在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憋闷之际,后头的众人也赶到了,弘历满心牵挂着爱女,自然没有留意到,策凌缠在她腰际的手。
“十格儿,你吓死阿玛了,伤着哪里没有?”弘历惶急地问道。
“皇阿玛,我没事,您别担心。”十格格有些愧疚道。
弘历牵挂着女儿,和珅却留意到了十公主背后的策凌,他望着巧笑倩兮的十公主,眼里透出若有所思的光。
因着十公主的意外,一场围猎并没有讲究结果,众人都陪在十公主身边,直到将她安全送回行宫。回过神来的弘历,看了一眼陪在十公主身边的永璂,又看了一眼跟在和珅身后的永琰,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将永琰叫到跟前:“永琰,朕记得从前骑射课上,教习还向朕夸赞过你的骑术,今儿个怎么骑得这么慢?”
永琰本就是内向的性子,又见众人望向他,顿时更加拘谨起来。他讷讷地应道:“上书房的教习说过,应当时刻谨记长幼尊卑,儿臣不能骑在阿玛的前头,因而儿臣......”
和珅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他快速地瞧了眼弘历,果然见他脸色沉了下来。弘历驱着马绕着永琰转了两圈,这期间永琰的头越垂越低。弘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前他觉得这个儿子虽然内向,但是胜在规矩懂礼,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在那些永琰恪守的条条框框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冷硬的心。
弘历哑声道:“可十格儿是你的妹妹啊,你难道就不担心,不紧张,不心急,在这样的关头,你还能遵守着那些狗屁礼法?”
永琰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勃然大怒的模样,他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索性便低着头沉默。
弘历见他这副模样,心一点点沉下去,蓦然转头,看见永璂也垂首候在一旁,他想起永璂急切的模样,那种作不了伪的真情流露,只有在最紧张的关头才能窥见。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魂魄漂泊之际,女儿泪眼朦胧的模样。弘历握着缰绳的手变得冰凉,不可一世的帝王知道,他自己都没有勇气两次把砝码压在同一个儿子身上。
也许这次的事件,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弘历的心里,对于储君的人选,早就有了决定,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
被训斥了的永琰没有辩解,弘历也并不期望着他的辩解,扔下了一句:“你好好想想。”便先行离去。
永璂却来到和珅面前,轻声道:“和大人,32 和珅看着永璂不算好看的脸色,心中已经隐约猜出了他要说些什么。果然待二人行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永璂打开了话匣子:“和大人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了,今日之事和大人也都看到了,本来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也不该说与和大人听,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和珅似笑非笑道:“十二阿哥请讲。”
“和大人对策凌此人如何看?”永璂问了个略显突兀的问题,却全然在和珅的意料之中。
和珅笑道:“策凌?十二阿哥指的是渥巴锡汗的长子?”
永璂颔首道:“就是他。”
和珅寻思片刻,见永璂一脸焦急地瞧着他,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策凌是外族人,自幼生长在草原,性情洒脱不羁,就像那天上的苍鹰,很是大气。”
永璂听了这话,紧蹙的眉头却并没有松开,他似乎纠结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和珅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般,笑道:“策凌不像寻常的官家子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渥巴锡不日就会被封为汗王,而策凌身为渥巴锡的长子,自然也会承袭爵位,这样的身份,与十公主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永璂冷不防听到最后一句,望向和珅的眼光里带着满满的诧异,他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和珅索性将话摊开来说,他挑眉道:“阿哥想问的,难道不正是策凌会否成为十公主的良人么?”
☆、第八十九章
永璂瞪大了双眼,怔怔地盯着和珅瞧了一阵,最后无奈地颔首道:“和珅,你还是老样子,一双眼睛能将人心看穿。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也就直说了,我看得出,策凌对十格儿有那份心思,可是就像你说的,他终归是要回到自己的故土,继承爵位的。十格儿又从小养在京中,且不说她意下如何,单说那大漠风沙,穷山恶水,她便是受不住的。若是策凌真的求娶十格儿,我这个做哥哥的,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和珅笑了笑,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所有问题到了他这儿,都能迎刃而解。
他缓缓道:“十二阿哥,此事你问过十公主的想法么?”
永璂闻言一怔,却又听和珅道:“恕我直言,此事的关键还在公主本人,如果她对策凌无心,那么哪怕策凌求娶,此事也注定了无果。可如果公主有意,甚至执意要去大漠,那么同样的道理,恐怕到了最后,事情就不是你我,甚至不是皇上能够控制的了。”
“可这......”永璂心头十分纠结,他尤其不喜欢凌策看十公主的眼神,那种带着欲念的眼神。
和珅大致能明白他的心情,柔声劝道:“十二阿哥,十公主已经长大了,就是皇上,也不能护她一辈子。女儿家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得呢?就像您说的,大漠苦寒,十公主是金枝玉叶,也许吃不了这份苦。可是同理,公主的性子本就是活泼潇洒的,留在京中,嫁给高门大户的世子,也未必就能遇得良人。既然如此,何不让公主自己选择?”
永璂知道,和珅说得是对的,放眼京中大族,在永璂心里,能够配得上他这个妹妹的男子,也寥寥无几,他笑道:“和大人说的对,我是关心则乱了。”
却说十公主被送回房后,躺在行宫的床上,明明已经燃起了凝神静气的香料,她却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反复闪现出策凌的侧脸,如同天神降临般,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将男子脸上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甚至细致到一条被风霜磨砺出的纹路。
她禁不住翻身坐起,轻声唤道:“点翠,点翠。”
丫鬟点翠听见她的呼喊,连忙走了进来:“公主,您怎么了?”
十公主拥着软被,拍了拍床榻,笑道:“坐下说。”待点翠坐定,十公主拉过她的手,轻声道:“点翠,今日我跟你说些体己话,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点翠见她一脸郑重,忙点头道:“奴婢记住了。”
十公主得了保证,才悄悄地问点翠:“关于策凌,你可打听到什么?”
点翠一怔,随即看着双颊绯红的十公主,好奇道:“公主说的,是那西边来的男子?”
十公主连忙点点头:“对,就是他。”
点翠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条鞭子,递给十公主。十公主怔怔地瞧着那条鞭子,满脸不解道:“咦,这条软鞭,我记得我分明是带在身上的,怎么跑你这儿去了?”
点翠笑道:“公主,想必是你骑马的时候掉了,被那位策凌公子捡到了,还刻意托人辗转交给奴婢,让奴婢转呈给您。”
十公主瞪大了眼睛问道:“策凌,你确定是策凌?”
她细细想来,鞭子确实是在她的马狂躁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如今想来,倒真有可能被策凌捡去了。
“绝对没错!”点翠保证道,奴婢当时也觉得惊奇,所以记得十分清楚。她细细想了想:“至于这策凌的传闻,只知道他从小长在异国,与咱们平日里见的男子都不大一样,素日里说蒙语,也会说些汉语和满语,不过不大精通,还有人说,他生得虎背熊腰,黝黑健壮,看着怪吓人的,公主,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十公主抱着被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前方的帐子:“点翠,你说西北的大漠和草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比咱们的木兰围场,还要壮观么?”
点翠笑道:“奴婢也不知道呢,不过想来,比这木兰围场肯定要大上许多,听说那里的男子,牧马放羊,节日里载歌载舞,喝的最烈的酒,就连喜欢的女子,也是活泼好动的。”
十公主喃喃道:“是么,原来他喜欢活泼好动的。”
点翠方才还不觉得,如今听了这话才觉出不妥来,她疑惑道:“公主,您在说谁?”忽然间,她反应过来,惊愕道:“公主,您说的不会是策凌吧。”
十格格连忙朝她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点翠见她没有否认,顿时有些慌了,她蹙眉道:“公主,您万万不可有这种心思啊,且不说那策凌如今还没有袭爵,就是有一天他成了汗王,也断断没有将公主您下嫁给他的道理啊。”
十公主没有料到点翠的反应那么大,她有些失落道:“却是为何?”
点翠生怕她钻牛角尖,连忙劝道:“公主你想,京城和西北相隔那么远,您要是嫁过去,也许好几年都见不上皇上与娘娘一面,您忍心么?更何况,西北气候恶劣,您要是舟车劳顿去到那边,一路上不知道得受多少罪;还有,这凌策您才和他认识多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您是什么样的想法,您都不知道,怎么能这么草率就做决定?奴婢听人说,那些个粗犷的汉子,都不会疼人,普通人家的姑娘嫁过去,尚且不情愿,更何况是公主您。”
十公主被点翠的一番长篇大论吓住了,她愕然道:“真的有这么可怕么?”她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又瞬间回落下去了,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感。她径自朝床里躺了,把被子蒙在头上闷闷地道:“点翠,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待点翠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十公主才把盖在头上的被子掀开,望着床边那条软鞭静静地出神。
十公主在房中歇息了两日,便又恢复了最初的活力,她刚走出房门,就见十二阿哥迎面走来,见了她便笑道:“看来十妹的身子是大好了,难得出来一趟,要不要再逛逛?”
十公主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只觉得心头的阴霾都被驱散了,她冲永璂笑道:“闷了这些日子,我如今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兄妹二人绕着那将军泡子缓缓而行,走累了便在坡上坐下,看着水洼子里成群的牛羊,十公主满足地喟叹一声:“太美了,这里就跟一幅画似的。”
永璂刚想接话,却猛地顿住了,十格格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还没看清些什么,就被十二阿哥一把捂住了眼睛。
“乖,别看。”永璂言简意赅的话,当然不能满足十格格的好奇心,她使劲儿去掰永璂的手,笑道:“十二哥,不带你这样的,我都还没看清呢。”
十公主不知道的是,眼尖的永璂方才在那水泡子里瞧见了一个人,初时还只是一个脑袋。到后来,策凌也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竟然猛地站起身来。赤条条的身子上还滴着水,简直要将永璂气晕过去。
永璂只顾着对策凌怒目而视,却忘了另一边他还捂着十公主的眼睛,被这小妮子用力一挣,他的手也就挪开了些。
当永璂再次回神时,就见他心爱的妹妹,瞪大了眼睛望着赤身*的策凌,惊讶地连声音都堵在了嗓子里。
永璂终于忍不住骂道:“策凌,你这登徒子,你想做什么?”
策凌觉得自己有点冤,他原本只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自在地凫凫水,怎料一抬头,那两人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正当策凌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永璂的问题时,十公主总算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她愕然地问道:“外族的男子,都那么奔放么?”
听到妹妹的问话,永璂几乎要昏厥过去,又见策凌还是□□地站着,眼神找不到焦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将策凌放在岸边的那一堆子衣服扔给他:“赶紧穿上!”
策凌穿衣服的时候,十公主就瞧着地上的草垛,红着脸不说话。永璂觉得自己都快被这尴尬的氛围逼疯了,他把这都归咎于策凌的胆大妄为,于是看策凌更加不顺眼。
原本兄妹俩自由自在地散着心,因为有了策凌的加入,而变得古怪起来。更让永璂苦恼的是,他发现妹妹总是偷偷打量着策凌,永璂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样的眼神下是怎样的心境。
三人又走了一段,却都各自沉默着,最后还是永璂出声打破了沉默,他指着坡上的两匹马,咬牙道:“这回我们来比比,十妹你来当裁判。”
十公主笑道:“好,好,这个有意思,依我看,这赢了的要定个彩头,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怎么样?”
永璂自然不会扫了妹妹的兴致,便答应下来,策凌也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先熟悉了下马性,而后跃上马背,在一处起点等待着十公主发号施令。
十公主一声令下,两匹马便齐头并进地向前冲去,初时两人还能保持步调一致,可过了一段时间,策凌的马速度越来越快。十公主在坡上看着,明明想要更关注哥哥一些,可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策凌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