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马神展开?众人齐刷刷地将惊愕的目光聚拢在刘铎身上,冲云子羡慕地看着刘铎,心道“好小子,竟然敢给颜氏女戴绿帽!”妻管严的刘铎简直要给这女人跪了,我认识你吗小妹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样子,我回去是要跪钉板的啊!迫于周遭人无形中施加的压力,刘铎挺直腰杆,强撑起严肃:“姑娘究竟何人?刘某与你素未谋面。”
桃花初开,风吹,树梢枝桠上下乱颤,女人耳鬓半朵红蕊娇嫩欲滴,她自唇瓣绽出一抹狡黠灵动的笑容与那红蕊争奇斗艳:“将你眉毛剃干净的人。”
刘铎手心发凉,情不自禁地双腿夹着马肚后退数步,颤声道:“余……余笙?”这混世魔王几时回来的?怎地长成了这般文雅温婉的模样?出云大长公主莫是也回来了?接二连三的疑问自心底抛出,待刘铎醒过神来,吃了一鼻子飞沙走石,余笙纵马疾驰早走没了人影。刘铎气急,朝自己的副将甩了几鞭子,喝道:“蠢材!为何不拦!”
副将那叫一个宝宝心里苦:“嫂子要走,卑职哪敢拦?”又是惦念又是修眉,不是偷偷摸摸藏起来的情人还能是谁,称呼“嫂子”有何不对?
刘铎怒上眉梢,几欲拔刀砍他:“放你娘的狗屁,哪来的嫂子!”刘铎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暗骂晦气,见那冲云子木桩似的杵在原地,提小鸡仔似的将他提上马,扬鞭催马,“回去复命!”
钟山地处京郊,来回少说需半日,刘铎与冲云子马不停蹄地踏上街衢,为时已晚,宫门落闸。刘铎进不去,今夜值勤守卫宫城的却是他的部下,且命他将玉石被余笙打碎的事情急报与皇帝。随即,二人兜转马头,便往颜府而来。
颜逊简直要被气死,先帝沉迷冲举之术终是魂归西天,是以皇太后临终前多番叮嘱皇帝勿要轻信道士方士,皇帝若非病笃,岂会召见冲云子?设坛扶乩,演了数月的戏,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不弄点儿祥瑞之兆出来,如何使他深信不疑?可好,唯一可证祥瑞属实的玉石碎了,还是被吓碎的,说出来他颜逊的脸面都觉得挂不住。
亏冲云子是个装神弄鬼的道士,突然拧起一根唯物主义的死脑筋,不愿搬一块巨石给那口说无凭的白虎塞嘴里,巴掌大小一枚,可不说碎就碎吗!颜逊恨得牙根痒痒,阴测测地看了冲云子一眼,冲云子讪笑几声,欲将功补过:“颜相,贫道掐指一算,玉石即来,无需烦恼。”
碎了就碎了,本来也是假的,再寻一块篆刻几个字补上去不就行了?颜逊就近抄起一个茶盏砸他脚下:“天赐之物天赐之物,你当是路边的破烂石头唾手可得?”皇帝三岁小儿邪?如此好骗!颜逊心里腹诽,门下何人举荐的冲云子,一道扔出去喂猪猪都嫌蠢不吃!
冲云子眼疾脚快堪堪躲过碎瓷片,背上一片汗涔涔,这一躲便与刘铎肩挨着肩,心念一动欲拉他做垫背。冲云子捻起胡须,绕着刘铎踱步,一面打量一面感慨:“贫道却是不知,刘统领竟如此惧内,区区一个小娘子,几句话的功夫将刘统领的魂儿给说没了。”
大事未成先起内讧,领导人最是瞧不上此类,且冲云子再无用处,颜逊喝令左右,将他乱棍撵出去,明日市井中自会流言四起,污他招摇撞骗。冲云子迟钝得很,呆若木鸡被人架出去,也不知到了哪儿才扯着嗓子嚷:“颜相——贫道另有一计——”
“计”的尾音未落圆,冲云子闷哼一声再无残喘,约莫是遭了闷棍。头疼,实在头疼,颜逊坐立不安,起身绕着木桌转了几圈,向刘铎问道:“那人真是余笙?十年未见,如何笃定?”
先帝早丧,其时皇帝不过四岁稚子,皇位原是该传给先帝的妹妹出云长公主,出云以繁琐拒受,皇帝这才拾得便宜。未亲政,皇位不稳,出云为使皇帝与皇太后心安,弃勋贵子弟,出降于默默无闻的医官远遁金陵,并生下独女余笙。起初,每到岁末,出云携余笙进京入宫叩首拜年,八王叛乱后,出云上表称病,至此免去一应朝拜事由,偏安金陵一隅,算来已逾十载。
“千真万确。”刘铎上前一步借茶水将手上的丝帕浸湿,将修饰眉型的黑色眉笔痕迹擦干净,指着残缺不齐滑稽至极的眉毛苦笑道,“当年那小祖宗将我的眉毛剃得干干净净,我一男儿大丈夫,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言下之意,剃眉一事天知地知他知余笙知,那女人不是余笙还能是谁?
颜逊真是离气死只差半口气,昔时金陵,余家与颜家两家相隔一条小巷,常互通往来,他对这混世魔王印象很深刻很不好,步入仕途后远离金陵,企盼余生再不遇着余笙才好。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果然和他命格犯冲!颜逊剩下半口气在皇后那儿吊着,他指望皇后添油加醋给皇帝煽几把大火,好歹,皇后和他是同一阵营的,无需通风报信也该晓得如何行事。
未央宫。
皇帝坐在软榻上,拍案而起,指着余笙怒道:“你自金陵入京,何需经钟山?再信口雌黄,朕……”皇帝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了。余笙她娘是出云大长公主,论起辈分来比皇帝高一阶不说,自己的皇位还是她娘弃之如敝履施舍给他的,拿人的手软。
皇帝素来温雅敦儒,从未如此怒火中烧,稍有不慎只怕便是一场影响儿童身心发展的暴力场景,皇后心中暗悔早前不将孩子哄去入睡。唐潆与她站在一块儿,皇后稍稍抬手,便能轻拍她的脊背,略作宽慰,唐潆砰砰乱跳的小心脏在皇后的宽慰中渐渐安定下来,皇后上前一步将她稳妥地藏在自己身后,只听歪歪扭扭跪在地上的余笙答道:“哪是金陵,我自海州来,途径钟山再寻常不过。又闻钟山有白虎出没,我想瞧瞧白虎什么模样,便鸣枪引它,怎知会吓着他人。”
皇帝愈怒,上前一步呵斥:“白虎乃祥瑞,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你鸣枪,玉石碎了,我再去何处寻来?”因身体孱弱,算不得勤政,政绩平平,皇帝指望玉石彰显自己的仁德,名垂青史。余笙一记枪响,玉石应声而裂,皇帝的美梦就此作罢,心里一团邪火腾腾燃烧,皇帝欲再骂她,皇后突然道:“祥瑞既现,是天意,玉石乃天之馈贻,陛下何需忧心?”
你是皇帝,天子,是天的儿子,从未听过爹爹奖励儿子又反悔不给的事例,即便有,也是儿子的不对。玉石碎了,那是护送玉石的人不作为,不是爹爹不想给,既如此,玉石迟早会有的,若没有,那便是儿子又不乖,惹怒爹爹。皇后只言片语,令皇帝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细细想来确有道理,唐潆躲在皇后的身后,探出颗小脑袋,看见皇帝的脸色果然渐渐趋于缓和,心中暗暗发笑,母后玩的一手好文字游戏。
皇帝不愚笨,他若一口笃定玉石寻不回来,他就是笃定自己政务无能。想通了便顺着皇后的话下台阶,咳嗽几声挥手令余笙起来,也不好立时和颜悦色,只板着张脸踢了踢脚下的火/枪:“燕京地界,你一白身随身携带这物事作甚?若伤着人,你阿娘出面也未必能保你。”
余笙将那火/枪捡起来,仔细拿衣袖擦干净,一面擦拭一面唇角溢笑:“阿玉给我的,我自然随身携带。”
余笙露出这样小女儿情深意切的姿态,皇帝初次见到,不由微怔,问道:“阿玉,哪个阿玉?”暌违多时,咋咋呼呼的表妹有了意中人?
“薄玉。”余笙一字一顿地将名字说出来,极为郑重又极为欢喜,眼睛里闪烁亮光,像盛满了星辰。她上前几步,牵起皇后的手,又望向皇帝,“我与阿玉结了契,表哥,阿嫂,你们为我尊长,代我提亲下聘可好?”
☆、第17章 花奴
结契,即契兄弟,契姐妹,简而言之,同性结成配偶。
儿女私情,皇帝不便掺和,也不好将表妹撇下不管,幸而,皇后在此。皇帝虽不喜皇后,此种事情,唯有交由她最为妥当,随意叮嘱几句,临走时又抓了抓唐潆的小脑袋,以示父爱。再将宫人遣退,正殿内只剩三人,皇后淡淡瞥了一眼唐潆,示意她自去入睡,唐潆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八卦味道,不依,站在皇后眼前,双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地踢踢左脚蹬蹬右脚,身子左摇右晃,无声的撒娇。
皇后:“几近亥时,该歇了。”
唐潆抬头,皇后正垂眸看着她,一副不由分说的模样。向来,流程便是如此,先眼神示意,再言语提醒,若犯倔,该吃苦头了。唐潆也不知从哪儿借来几分恃宠而骄的勇气,大抵是自觉有表姑在,母后不会使自己于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她指了指殿内的漏壶,很有底气地向皇后道:“滴漏未至,母后——再容儿留一会儿,眼下也睡不着呢。”
唐潆将余笙看作外人,余笙却自来熟得很,她弯下腰身将唐潆抱起来,抱着她转了几圈,眉眼弯弯道:“亥时尚早,急甚?你阿娘自小被管得严,这会儿遭罪的又是你了。”
“亥时人定,入睡早于身体大有裨益,你莫教坏她。”皇后见余笙将唐潆抱着转了好几圈仍未停歇,忧心孩子头晕,上前去接,“阿笙,你放她下来。”
余笙儿时最喜欢大人抱自己转圈,便以为小孩儿都如此,哪知唐潆在她怀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后,分明与皇后只隔了一条胳膊不到的距离,莫名生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意味。皇后上前来接,唐潆伸长胳膊去够,又向余笙甜糯糯地哀求道:“表姑,我要母后抱抱。”
余笙:“……”你们母/女俩不是鸳鸯,我也不是棒,这怎么心里有点儿内疚呢。
余笙无奈,只好放手,回想往昔两小无猜的种种,忍不住吐槽道:“阿嫂,多年未见,你如今竟这般护犊子。”
唐潆搂住皇后的脖颈,与适才被余笙抱着转圈不同,眼下是十分依恋十分不舍的状态,紧紧地搂着,脑袋伏在皇后的肩上,鼻间满是皇后疏冷的香气。皇后为她整理散乱的衣襟与发丝,确实未至亥时,皇帝今夜雷霆震怒,孩子心生畏意,睡不着合乎常理。皇后抱着她,向坐榻走去,与余笙道:“我女儿,我不护她护谁?”
余笙跟随在后,她也是被出云从小宠惯长大的,皇后这么一说,她虽待字闺中也能想明白几分,明白归明白,大抵她这辈子无从体会为人母的滋味,但是,她甘之若饴。小小的失落转瞬即逝,余笙心想,若是阿玉喜欢孩子,她们大可领养一个,小七于阿嫂而言也是过继女,母/女俩如胶似漆,感情甚好,未必比亲母/女差呢。
皇后与余笙同是金陵人,儿时常玩在一处,算得上两小无猜。皇后出嫁前,余笙是唤她阿祎的,出嫁后,迫于辈分,不得不唤她阿嫂,其实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江南水乡滋润温养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皇后与余笙却又有不同。余笙,像是溽暑未去金陵穹宇上挂的火红骄阳,皇后,则是大雪纷飞金陵冬日里的和煦暖阳。
两人坐在榻上谈事,唐潆手托下巴静静听着看着,她从余笙那儿知晓了自己为何每每于母后眼前现出弱势。无需眼神多么凛冽,无需言语多么强势,也无需长幼尊卑的托衬,再寻常不过的言行举止,也能使人乖乖服帖顺从。大抵是源于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大抵是与个人经历有关,唐潆之所以赖着不走,比起听表姑的感情八卦,她更想从二人的对话中得知些许母后的过往,不知为何,她尤其感兴趣,好似,她将它们当作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有所或缺,便心有不满。
然而,美梦落空,唐潆听到的是一出离家出走的闹剧。
余笙欲与薄玉结契,出云不允,反迫她择一郎君出嫁,余笙便逃出金陵,绕道至海州与薄玉□□。没几日,出云遣人追至,余笙又辗转入京,央帝后代自己下聘提亲不过玩笑话,再如何出格,此关卡也绕不过出云,她早晚得回去面对。好歹,能借机避过那些素未谋面的郎君,她还想,在太医院谋一官职,来日调任至海州,也好名正言顺与薄玉朝夕相对。
大抵是出云从小娇惯她,余笙从未受过如此拘束,想不通,言语间便生了许多埋怨:“阿娘糊涂,阿玉虽是女子,论起担当抱负,哪里比男子差了?”
皇后:“姑母谨慎周密,何时糊涂过?她出身高贵,你又是她独女,放眼天下,只怕无一人能入得她眼堪为女婿。”
余笙更为不解:“既如此,她何必为我择郎君?左右我嫁谁她也不满,嫁给阿玉又如何了?”
余笙越想越恼,气得秀眉上挑,皇后好笑她出嫁之龄了还这般孩子气,牵过她的手来抚慰道:“结契一事,自世宗起,百年不到,民间本来对此事颇有微词。姑母虽素来不惧自己名声好坏,到你这儿却不得不多些顾虑,为人母,心意皆在于此。且,薄玉其人,我见过几次,接触不深,但你说好,想来便是极好。然,她领海州卫,海州何地?若有倭患,必有兵灾,战场上刀剑无眼,她阵前厮杀,姑母岂放得下心?”
“阿玉若故去,我自会随她,哪需她担心?”余笙直言。显然,此事她是考虑过的。
余笙此言透露出生死相随永不舍弃的果决,仿佛再不是儿时那个磕碰泣泪的娇弱小娘子,皇后不由微怔,随即蹙眉沉声:“鸢奴。”
鸢奴?唐潆诧异,余笙正好向她这儿投来几寸目光,甚为不好意思,余笙轻咳几声,通明的烛火中显而易见耳垂通红。她垂下脑袋,向皇后嗔怪道:“已成人了,阿嫂莫要唤我小名。”
哦,这是小名,古代医疗条件差,儿女早夭的很多,为使儿女身体康健,父母常取卑贱小名唤之,譬如唐高宗李治便有雉奴的乳名。唐潆自己是没有小名的,“潆”字取得本不慎重,她前世的名字也非父母望女成凤精心构思,她不在乎,母后唤她“小七”就很好听,母后唤她什么都很好听。只是,唐潆好奇,母后的小名为何?
唐潆换了另一只手托下巴,看向皇后。皇后瞥了余笙一眼,这一眼却极为严厉:“你也知你成人了,说的什么混账话,姑母生你养你,你若出事,她形销骨立也是轻的。姑母是你阿娘,血脉相连,能与我说的道理为何与她说不得?撒娇也好,庄重也好,总能寻到对付的方法,你逃离金陵,事情不了了之,如此便不糊涂?”
唐潆的目光里满满的崇拜,母后气场全开,她好喜欢!而且,母后说得极有道理,出柜这种事情,逃是逃不开的,尤其古代极重孝道,也不能说和父母断绝联系就能断绝联系。
逃不开,唯有想办法解决了。余笙低声认错,又晃了晃皇后的手腕,语气几近哀求:“阿嫂,小时阿娘总夸你聪颖,你为我想想法子可好?”男人,她是打死不嫁的,阿玉,她是打死也要娶的!
皇后被她晃得头疼,又捱不过她甜得发腻的声音,禁不住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待明日再说。适才我已命人收拾了一处偏殿,你且去那儿歇歇。依你之言,要在燕京久住,太医院附近合适的民居我也替你打听打听。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今夜便修书一封,遥寄金陵,说你在太医院谋职,有表哥阿嫂照料,使姑母放下心来。”皇后考虑周到,余笙的离家出走只言片语间变成赴京谋职,燕京这儿,出云不便过来,逼婚也就没了着落,拖是能拖一年半载的,长了不行,还是需深思熟虑。
大抵也是觉得经年未见,一碰面诸多拜托甚是不妥,余笙难得客套起来,她随皇后走出殿门,揉了揉唐潆的小脑袋,笑说:“小七睡哪儿我便睡哪儿,何需麻烦?”
唐潆:……求问大人为啥都爱摸小孩儿脑袋?不知道摸脑袋,以后会长不高吗?哭泣……本来就高矮难料了……
唐潆心里正吐槽,覆在自己5 脑袋上的手换了一只,这只手掌心轻软,又温暖,唐潆知道这是母后。她不吐槽了,七扭八歪地去蹭皇后的掌心,又希望自己长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待成人了,母后就不会这样总摸自己脑袋了。
皇后摸着唐潆的脑袋,感受着小孩儿对自己浓浓的依恋,她向余笙浅笑道:“小七是与我睡的。”唐潆自幼身体羸弱,她忧心宫人照顾不周,夜里踢被梦魇需有人陪伴,是以向来与她睡在一处,母女二人,也不觉有何不妥。
唐潆默默点头,对对对,我是和母后在一起睡的,表姑你不要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