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整整十天。
每到夜里就寝时,唐潆睡在未央宫皇后寝殿里另置的小床上,乳娘满面忧虑地轻拍她的脊背,煞有介事地以皇后专食小孩儿精气的传说吓唬她。乳娘大抵是认为她听不懂,便加上动作,手舞足蹈,偶尔龇牙咧嘴地扮个丑陋的鬼脸。不信鬼神的唐潆心中暗暗将白眼一翻,小短手在床榻上撑了一撑,颇为稚拙地翻个身,渐渐陷入熟睡。
睡梦中,有人走近。
既而,一只温柔亲和的手抚上她的脊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度,自上而下地轻轻拍——唐潆知道,这是皇后。唐潆这一世的母亲,端王妃,年纪比皇后稍大,许是受艰难的生活所累,时常操劳,甚少有空暇与唐潆亲近。前世,唐潆本是亲情观念淡薄的人,她是个孤儿,养父母将她从福利院里领养回家,养母不孕,起初视她为己出。一年后,养母病症治愈,怀上孩子,顺利给养父生了个大胖小子。唐潆在家里,地位与身份便尴尬起来,她感念养父母的养育之恩,不敢任由自己深陷于与弟弟争宠的亲情世界中,念中学时住校,大学毕业,在外面租房独立生活。每个月定期寄钱孝敬养父母,逢年过节回家吃顿团圆饭,再多的,便没了。
重生后,唐潆是想回去的,理由无非是觉得自己死得太憋屈,哪有观赏天文奇观赏着赏着就死了的?再往深处考虑,虽说现在已经确定自己重生在哪个朝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老到死,尤其莫名其妙被卷入储君之争中,她史书没看过几部,但是多少知道夺嫡落败后的下场惨烈。即便现世隐隐有与西方现代文明接轨的迹象,难保不会与闭关锁国的大清朝一般,为了巩固皇权强留世人于封建社会,封建社会对于女人的压迫观念是出了名的根深蒂固。
思来想去,唐潆希望回去的理由,竟寻不到半分亲情的踪迹。
皇后与她,其实并不十分亲近——或者,换句话说,皇后与谁,都不十分亲近。
今日,唐潆蜷着两条小短腿在座榻上玩不倒翁,乳娘喂她吃米糊糊。皇后手里拿着针线,缝补衣服,一匹淡粉色的华贵布锻摆在桌案上,偶尔会向唐潆投来几寸目光,目光淡淡的,品不出多余的情感,像是看看她是否在乖乖吃饭而已。
片刻后,有个男人未经通传便入得殿来。
他身穿一件儒雅修身的绯色官袍,胸背的补子上绣了两只灵秀飘逸的白色仙鹤,腰带嵌金带玉。乌黑的头发齐整地束进乌纱帽中,右手虚握作拳,搁在胸前,风流潇洒的做派。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些微胡须,面容白净,双眉细长,与皇后有两三分相似,又比她缺了几分天生地造的灵气,多了几分沾染官场的俗气。
不倒翁,唐潆前世玩腻味了,不过是装作正常小孩儿的样子。好奇,便转脖子看向不远处的皇后,皇后先她一步,自榻上起身,轻轻抱她入怀,指了指笑意深沉的男人,道:“唤‘舅舅’。”
唐潆的心里是强烈拒绝的,所谓的“舅舅”在残存前世近三十岁的心理年龄的她眼里,最多值得上一句“哥哥”。并且,虽然她是要过继给皇后的,因为没有血缘纽带的维系,她称呼皇后作“母后”都甚为别扭,这几日,都是能不称呼就不称呼。可是,容不得她坚持,她的舅舅极为自来熟,抖着宽大的袍袖,探出一只手来,往她的脸蛋上捏了捏,夸张地张大唇形,引她说话:“来,舅——舅——”
男人的手劲大,颜逊无意收敛力度,便在她雪白细嫩的小脸上留下两个鲜红的指印,疼得唐潆本能地躲开他,泪眼汪汪地抬头望向皇后,很委屈。皇后没说什么,不哄慰不揉捏,连句嗔怪颜逊的话都没有。唐潆更委屈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乳娘心疼肝颤,忙过来接走她。三分之一是疼,三分之一是为了逃过尴尬的称呼,另有三分之一是真的委屈——哪怕这份委屈,唐潆事后想想,都不知从何而来,她不是早就习惯被人忽视了吗,怎么竟因为皇后的忽视觉得委屈?
坐榻上除了不倒翁,还有别的玩具,有些是民间闻所未闻的。乳娘抱着她,从里面挑出一个拨浪鼓,教她握在手里,带着她将拨浪鼓摇得晃啷响。乳娘关心她,她总不能辜负乳娘的好意,哭了一会儿便偃旗息鼓,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吸着鼻子,皇后与颜逊走出殿,似要商谈什么秘密。唐潆盯着她身姿袅娜的背影,心里有种直觉,皇后会回头望她一眼,埋在小小身体里的心脏也因为这份希冀而怦怦跳动起来。
皇后当真回头望了她一眼,只一眼,便移开视线,身影随之消失在唐潆的视野中。
唐潆确信,她从皇后的眼神中洞悉了些微的歉疚,一如此刻,皇后萦绕在她耳畔的声音:
“颜逊,霸道惯了,凡事得顺着他。”皇后不知道唐潆其实渐渐醒了,字字句句听得分明。反之,唐潆也不知道皇后为何与她说这个。但是她细心地发现,皇后不说“你舅舅”或者“我兄长”,而直呼其名,皇后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女,按理说,不该如此。唐潆想到前世风靡的宫斗剧,嫔妃一旦入了宫便再出不去,都十分想念亲人,皇后对哥哥颜逊,却似乎十分冷淡。
唐潆不及细想,她紧闭眼睛,感觉到皇后在她脸蛋上抹了膏状物。清清凉凉,皇后的鼻息轻软地扑过来,将药香送到她鼻间。唐潆前世是调香师,对气味十分敏感,尤其药材的味道。毕竟不是医学工作者,药材也并非都可以用来调香,唐潆嗅了嗅,辨认出几味化瘀的药材。皇后温凉的指腹贴在她的脸上,将膏药揉开,力度温柔亲和。
唐潆这才想到,自己现在作为婴幼儿,皮肤光滑细嫩吹弹可破,颜逊白日里掐她脸蛋许是掐出淤痕了,皇后是为她抹药。唐潆从来不以温室里的花朵自居,前世,参加学校运动会扭伤脚踝了都是自己去医院拍片挂号,同学要陪她去也被她婉拒,她骨子里,不愿随意应承人情,人情债,是要还的。
坚强、独立是建立在身心发育健全的基础上,唐潆成熟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周岁小儿的*内,只能乖巧地顺从皇后的照顾与迟来而无声的安慰。
翌日,乳娘轻手轻脚地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唐潆没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皮,如往日一般将两条藕节似的胳膊搭在乳娘的肩上,该抬腿时便抬腿,该撅屁股时便撅屁股,古人的衣服繁琐不好穿,唐潆小小的手指也使不出力,系衣带都系不好。
待穿好后,唐潆向前歪歪扭扭地走两步,忽然滞住了。入住未央宫前,她的衣服都是端王妃旧衣新裁,小孩儿的个子蹿得快,因此不重华美重实用。皇后应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早早地预制了几套布料熨帖舒适的衣裳,不过唐潆个子矮,矮得大抵出乎她意料之外,衣裳便长出一截,穿着不甚方便。
乳娘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身上粉嫩的曲裾看,笑道:“皇后殿下亲手缝制的。”十余日,未曾看见深夜里的皇后张开血盆大口食人精气,乳娘渐渐卸下防备之心。宫中规矩礼仪由皇后的贴身宫婢忍冬言传身教,亦进步神速。
乳娘这么一说,唐潆想起来,自己这几日四仰八叉地趴在坐榻上玩耍时,皇后确实在旁缝制新衣,所用布锻上的花样与她身上这件漂亮合身的短小曲裾一模一样。
无论是她入睡前拍背哄慰,还是她委屈时掩藏于眼底的歉疚,或者是她吃穿用度上的适时填补……皇后的感情匿于深处,又如绵绵不断的春雨,润物细无声。
皇后不知几时入殿,走到她床榻前,牵开她的小手,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番,方才轻轻点头:“合身。”皇后有些心疼这孩子,她原是知道端王夫妇流放于姑苏生活想必是不好的,只是不曾想,竟会矮瘦如豆芽菜,比其他宗室里七八个月大的孩子还瘦小些,预制的几套衣裳皆不合身。
唐潆见到她,她眼底下有两团憔悴的乌青。曲裾的针线紧密,缘边绣着成串的海棠花,海棠花朵朵含苞待放,不张扬又极为精致。唐潆对于古人生活知之甚少,只能将端王妃旧衣新裁作类比,猜想皇后定是日夜赶工才缝制出好看又合身的新衣,令她不必再着需将衣袖与裤管往上卷几道的衣裳。
唐潆承认自己是幸运的,虽然前世是个孤儿,但是养父母待她很好,只是这种好又多多少少混杂着生疏与客套。养父母的爱意与善意她记在心里,会去感激会去报答,渐渐地,生出一颗不惯于受人恩惠却又敏感懂得体贴对方的心。现世,远在姑苏的亲生爹娘将她视若掌上明珠,近在眼前的继母皇后对她呵护备至,唐潆觉得自己很幸运。
唐潆鼻间酸涩,向皇后伸手索求抱抱。皇后眼睛里闪过些许错愕,她看得出唐潆不大黏她,乳娘朴实值得信任又自宫外来,不涉党争,便放手由乳娘抚养。孩子突然投怀送抱,皇后心下隐约察觉到她懂事通情,于是张开虎口放松力度夹住她的腋窝,将她面朝自己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来理了理她向内翻的衣领:“早膳想吃什么?”
唐潆因皇后的温柔细致而沉浸于对她的感激中,称呼水到渠成地突破心理防线:“母后……”
皇后微微一愣,唐潆带着童稚的声音甜而软糯,仅仅两个字的话语说得犹有些生涩,与前几日不同,这声“母后”倾注了感情,让皇后心尖软化。她笑着,侧过脸来和小孩点点鼻尖,逗弄她:“母后不能吃。”
☆、第5章 慰藉
皇后清冷又温柔的声调中,是亲昵揶揄的语气,唐潆喜欢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却又让她因“不能吃”的前世歧义而跌入小小的羞赧里。
幸好,皇后不知道,只当她脸蛋上的薄薄绯色是在寝被里被捂了一夜的热度未散。皇后抱着她向殿外走去,一路看见何物便指给她看,声音浅浅淡淡地将物事的名字说给她听。
小孩儿是张白纸,大人便是画笔,画得重了纸会破损,画得轻了痕迹不深很快淡去,最好耐心细致地一笔一划描绘,领她感悟世间万物,使她渐渐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景。
绕过游廊穿过庭院,偏殿里宫人已然备下食案早膳。
初到那日,皇后向乳娘问及唐潆的膳食喜好。乳娘支支吾吾地回答乳汁与胭脂,话刚说完,小孩果然凑上来勾她唇上的口脂舔舐,已满周岁却尚未断奶便罢了,胭脂哪里能吃?
唐潆身量本就比寻常的同龄孩子矮小,皇后愈加忧心她体弱多病,日前召来太医院医正诊脉,开了药膳的方子,此后,也未见她再乱吃胭脂了,这才放下心来。
早膳置于食案上,是一块方形米糕、一盅温热牛乳与一碟新鲜的时令蔬果。半个时辰后,另有滋补养身的药膳一盅,黑黢黢的,发苦。
用早膳时,唐潆乖巧,乳娘喂她什么便吃什么,不见哭嚷不见闹腾。唯有用药膳时,扭头捂嘴,几乎要将她的嘴强行撬开,才能喂进去——即便如此,也只皱皱眉头泪眼朦胧,似受了委屈而已。
皇后未曾生养过孩子,待字闺中时在金陵颜家,几个叔伯膝下的幼儿稚子却是哭闹得令人心烦。
觉得奇怪,问了乳娘才知,她自出生起便不大哭的,乖得很,照顾她格外省心,像昨日那般的嚎啕大哭几乎从未有过,所以格外惹人心疼。
外敷的药效好,小孩脸蛋上的淤青消弭不见,肌肤白皙细嫩。
皇后瞧着那处,目光停留许久,心里默默叹了声气,抬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柔声与她说:“母后今日要外出,你与乳娘好好待在宫中,药膳虽苦,不能不吃。”
唐潆知道皇后要去报国寺,平日她们谈话并非总是避开她的,她能听见只言片语。报国寺这几日开设水陆道场,超度夭折的太子弘亡灵,为皇室宗亲祈福。
太子弘是帝后的上一个过继子,听说与帝后的感情都很深厚。
皇后每日事务繁忙,尤其近日,早膳后她便离开,唐潆入睡时,她都还未回来。
按理说,皇后外出无需向唐潆交待,大冬天室外寒冷,她自然是与乳娘好好待在宫中的。药膳,向来是皇后喂她她才喝,皇后哄她喝药膳时声音与眼神愈加轻柔,几乎要化成水,涓涓细流般淌过她的心田,都忘了药膳是苦的。
今日不知为何,还未喂她喝药膳,皇后便要外出,但想来是急事,又担忧她不愿服药才温言叮嘱。
唐潆是不爱喝药,药苦。她不仅嗅觉灵敏,连味觉也比常人灵敏,有点儿苦的药她喝进去便是十分的苦。可是,她从来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与拖累。
唐潆了然,手里抓着被乳牙咬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块,目光清湛地盯着皇后,幅度很大地点头,很郑重其事的模样:“会听话。”
这幅模样,在皇后看来却有些傻气,她不禁轻声一笑,雍容优雅地起身,回头望了唐潆几眼,这才翩然离去。
报国寺。
南北高僧齐聚,设坛诵经,超度亡魂。寺院中香客密集,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小沙弥手持楠木佛珠,推开房门,萧慎道谢,抬脚走入。
房内空无一人,桌上紫檀木茶壶一个,薄胎白瓷茶杯两只,茶水新泡,热气与茶香蒸腾氤氲,缓缓扑入人的鼻间。
张显昭将自己与皇后对弈之事告与萧慎,萧慎捻须沉吟,令他将棋局摆出来。张显昭虽满腹疑问仍是照做,待他复原当时的棋局,萧慎便知皇后是何用意。
张显昭自诩棋艺高超,殊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皇后就是那人外之人。她出身世家望族,又是政治清明不压抑女性的年代,自小聪敏灵秀,习学六艺触类旁通,棋艺是其父颜怀信启蒙,颜怀信那等心思城府教导出来的人,棋艺怎会不及张显昭?
萧慎与张显昭对弈,是知他年轻气盛,自己也无意事事争先,便让着他,知道他几斤几两,于皇后来说,取胜不应耗费功夫。
萧慎猜测,答案在棋局里——果然,黑白棋子间藏匿巽卦,离卦。巽卦属木,木主东方,报国寺位于皇城东;离卦属火,本朝属火德,开朝□□皇帝为宣扬佛法建立报国寺。
皇后请旨为太子弘主持的水陆道场也开设在报国寺。萧慎笃定猜想,休沐这日便前往报国寺,哪知,皇后竟不在?
房门轻响,一缕佛香飘入。
萧慎转身,向入内的了尘大师颔首作揖。
了尘大师是报国寺的方丈,佛法高深,鹤发白眉,已有一百余岁,依然精神矍铄。
了尘大师不紧不慢地将怀中锦盒递与萧慎,竖手于胸前轻捻佛珠,告了几句佛后,缓步离开。
锦盒底部刻纹烙印,是宫中将作监的手笔。
萧慎打开,内里一张信纸,纸上簪花小楷写着寥寥数语,一目扫过。萧慎的瞳孔顷刻间睁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感到震惊。他盯着信纸,目光久久未能移开,最后,摇摇头,沉声叹气道:“慧极必伤。”
储君人选既定,朝臣纷纷站队。寿王第七子是年十岁,其父教导有方,素来端方内敛,与夭折的太子弘颇为相像,定然受皇帝宠爱。宣城郡王嫡长子是年四岁,灵巧可爱,乐天达观,若不是年纪幼小,也应与寿王第七子旗鼓相当。
至于“端王”那个还未断奶的女娃娃,众人只当她是充数的,无人看重在意。
金乌西沉,皇后才回来。
殿外寒风凛凛飞雪漫天,皇后入殿带了一身的湿寒气息,忍冬服侍她解下狐裘,换上舒适宽松的常服。
绕过云母屏风,便看见罗汉床上唐潆歪歪扭扭地在那儿靠着睡得很沉,乳娘手握书册念与她听。乳娘不大识字,连蒙带猜念起来磕磕绊绊,官话也说不利索,夹着姑苏的乡音。
皇后走过去,乳娘听见脚步声忙起身行礼:“殿下。”
皇后轻轻点头,唐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来人后眼睛睁得极大,眸子里盛满等候的欢喜:“母后!”
一日日地,越来越黏她了,便如当初的弘儿一般。
皇后这般想着,温声应答她,坐到她身旁,问她:“乖乖喝药不曾?”
虽说是问,但是皇后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大人对小孩惯有的威胁,甚至没有质疑,很信任她。
唐潆点头:“喝了。”
乳娘笑着在旁补充:“不仅喝了,还比往日乖巧许多,药渣都未剩下。”
乳娘说的是实话,可唐潆却突然很心慌。她的本意是让皇后放心,皇后听了乳娘的话,万一以后不喂她喝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