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夕抿了抿嘴巴,面无表情地拿起小纸盒,将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又咕咚咕咚喝下一整杯清水。
他已经过腻了那种整天都沉浸在昏睡中的日子了。
“乖!”护士将水杯放到托盘里,然后开始了新一天的记录。
“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
卫夕安静地回答着。
“做了什么梦?”
梦见了季长思。
“…没有做梦。”
可是卫夕却垂着目光这样回答道。
他已经不敢再提起那个家伙了。
记得那时他还不了解这个地方,面对医生的提问,他这么回答他。
“我没有病。”
卫夕穿着病号服,坚定地抬着眼睛看着许飞,然后将面前的药全部扫到了地上。
“我要回去!”
许飞被泼了一身水,脸上却没有半点愠色,只叹了口气转身带着医生走了出去。
随后有两名助手凑了过来,一个按住不断挣扎的卫夕,另一个照着他胳膊上又扎了一针。
然后卫夕嘶吼着,额间都绷起了青筋,只是很快的,他只能眼睁睁开着周围的东西都变得越来越飘渺、感受着时间似乎都变得越来越迟缓,接着整个人的灵魂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身后攥紧了一样,一下、一下的向后拉扯着,而且每拉扯一下,卫夕的眼前都会黑一下、脑子里咔嚓一声。
然后伴随着这种一下、又一下的拉扯,卫夕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许飞还是一脸温柔地看着他,“那些都是假的。”
卫夕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哭了出来。
只是他连哭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流至两鬓,然后低落到枕头上。他已经虚脱了,他根本没有任何力气。
后来卫夕想起了纪子洋的话。
“…无论做什么测试我都是最健康完美的那种人…因为我知道该选什么…”
记忆中的纪子洋略带深意的冲他眨着眼睛。
于是卫夕学会了妥协。
待到护士量完体温做好记录走了出去,门刚一关起来,卫夕便爬下床走到卫生间里扣起了嗓子。
他不喜欢这种药,每次吃完药他都会觉得头晕恶心,而且还总是想睡觉。
那些药让他觉得他的知觉和感觉都变得越来越迟钝,连大脑都要停止运营了。
许飞告诉过他,这是吃完药的正常现象,只要他的情况好转了便可以停药。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情况有所好转,卫夕根本不知道。
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小一个月了。
卫夕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纪子洋推门进来。
两个人打了照面,纪子洋赶紧对他笑笑,卫夕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又爬到了病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能再见到纪子洋是因为他表现的好,许飞曾经告诉过他,在他安静下来之前谁都别想见。
其实自从之前那不愉快的“入院仪式”以后,卫夕一点都不期待能见到纪子洋。
毕竟他能有今天这个下场,被当做一个精神病人对待,全都是拜纪子洋所赐。
尤其是在后来他学会要乖乖吃药、配合治疗以后再见到纪子洋,红着眼睛求他跟医生们解释解释自己没有病时,纪子洋却只是满眼悲伤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从那时起,他就不对纪子洋抱有一点期待了。
卫夕彻底绝望了。
那天他又发病了,瞪着通红的双眼,不但认不出任何人,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识别不出来,只是疯狂的挣扎着、想要从病房里逃出去。
被推倒在地的纪子洋震惊地看着如此陌生的卫夕,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最后还是由专门负责的医生为卫夕又来了一剂镇静剂。
然后等到卫夕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却再也不是那个会在他最危难的时候能够出现的季长思了。
纪子洋握着卫夕的手坐在床边,见他醒来立刻关切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他的脸庞。可是卫夕却只是挣扎着将头转到了另一边,然后闭着眼睛,从眼里淌出一滴眼泪。
后来纪子洋每天都回来这里照顾卫夕,但是卫夕还是在心里对纪子洋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隔阂。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在他唯一一次对纪子洋伸出手求助的时候,那个家伙是怎么样背过身去的。
所以即使后来纪子洋一直为他忙前忙后、东奔西跑,他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甚至更多的,他希望纪子洋还不如干脆把他自己留在这里,不要再管他的好。
纪子洋看了看卫夕,脸上浮现出一种尴尬的神色。
不过他也没有对卫夕的冷漠过于介怀,他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他也知道卫夕现在应该还接受不了,他不怪他,他只怪自己没能力,不能选择一个更为妥善的办法帮助卫夕。
纪子洋这么自我开解着,拉过病床前的矮几,将袋子里的食物拿了出来,然后也没管卫夕还蒙着头躺着,直接按着按钮将病床抬了起来。
“……”
卫夕掀开被子,怒视着纪子洋。
纪子洋也没说什么,不然怎么办,他不这样做的话卫夕能蒙着脸躺一天也不看他,他还能怎么办。
“先吃饭吧?”
语气还带着明显的讨好,透着怂。
卫夕本来不想理纪子洋的,可是看着眼前这些食物又不忍发作。
从住院到现在,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纪子洋安排好的,就算纪子洋有事来不了,也会有护士替他买好送来,没有一顿落下过。
“即使这里条件好,病号饭也始终是病号饭,肯定不好吃。”
当初纪子洋是这么说的,求了许飞半天才答应卫夕不用吃医院安排的东西,还许愿发誓地承诺绝对按照要求来,不油不腻无发物。
卫夕也不是不懂事儿,即使心里再不爽,也无法不领纪子洋的情。
更何况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他有今天也只是因为他们认为他病了、想要帮助他才走到这一步,他们不是在害他。否则直接给他往精神病院里一扔多好,何必还要这么麻烦。
这些他都知道。
卫夕接过纪子洋递过来的筷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问纪子洋,“你吃了吗?”
“没呢。”
卫夕看了看这双份的食物,又瞥了瞥纪子洋,然后无奈地往旁边挪挪,给纪子洋让了个地儿。
于是纪子洋笑笑,大大方方挤到卫夕身边,掰开另一只筷子跟他一起吃了起来。
卫夕默默叹了口气,他不怪纪子洋,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明白,他真没病。
这一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他们告诉他,他得的是精神分裂,简单来说就是一种会产生幻觉的病症。而季长思就是他的幻想产物,那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需要面对他的病症,然后积极配合治疗。
“我们认为季长思的出现是因为你当时所遭受的境遇,你幻想出那么一个人物来将你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你需要有一个人帮助你,所以季长思就出现了,可是他是不存在的。”
那时卫夕听着纪子洋小心翼翼对他的解释,并没有流露出想象中的崩溃和无措。
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
好吧,如果他们只是告诉他他有精神分裂的话可能他还信,毕竟他确实也遇到过很多自己无法解释的事。可是要他相信季长思是假的,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个与他相识这么多年的朋友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他知道他可能是笨点,但是他不觉得他的智商有问题,连真假都分辨不出来。
如果季长思是假的的话,那么与季长思相处这么久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喝点汤,我自己熬的。”
纪子洋吃的比卫夕快,刚忙活完自己这边,就赶紧把保温瓶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碗热汤,然后又拿出一把水果刀做到陪护的凳子上开始对着垃圾桶给卫夕削苹果。
“你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啊,最近工作也不多,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卫夕瞥了眼一身休闲小西装的纪子洋,还挽着衬衣袖子为他削苹果,不禁垂下了眼帘。
这人又撒谎了,他认识纪子洋多久了,如果没工作的话,怎么会是这副打扮。一定又是忙完工作就直接跑来的,说不定下午还有一堆事在等着他。
纪子洋对着纸篓削着果皮,然后又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样?”
“还那样。”
“吃药了吗?”
“…吃了。”
卫夕放下汤勺,垂着目光问纪子洋,“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纪子洋的手顿了一下,“这个得看医生…”
卫夕低着头不说话。
纪子洋看看卫夕,赶紧安抚他,“怎么了?是不是护士欺负你了?”
“没有…”
“那怎么了?”
“我不愿意在这里呆着,每天也就是吃药,我回家也按时吃药不行吗?”
“情况稳定以后就让你回家,这不是正在观察…”
“得观察到什么时候?”
卫夕仰着下巴看着纪子洋,眉头还微微皱着,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
虽然一开始看见纪子洋他也会觉得很害怕,就像看见许飞一样,他觉得他们是一边儿的。可是后来他发现纪子洋还是和许飞有点区别,即使他再心虚,在对纪子洋流露出生气的态度以后,纪子洋也并没有去找许飞告状、亦没有叫医生,只是一脸难过地蹲在地上收拾他打乱的东西,然后默默地坐在一边陪着他。就算卫夕骂他让他走,等到第二天,纪子洋还是会抿着嘴巴出现在病房门口。
就像条赶不走的狗一样。
所以他觉得纪子洋还是不一样的。他记得以前纪子洋说过,他喜欢卫嘉乐。虽然卫夕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卫嘉乐了,但是在纪子洋的眼里,他还是卫嘉乐不是么?
于是卫夕心中的那点小愤怒和小真实就只敢对纪子洋表露,而且即使心里对纪子洋再有隔阂,他也尝试着让自己不能太过分。
有点坏吧?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总说我病了,又没看出我有什么病,说不定我根本就没病。”
纪子洋闻言笑笑,“你看,你总是这态度,回头让他们听见了,你呆的时间只会更久。”
见卫夕不满意地撅着嘴,纪子洋还故意吓唬他,“说不定再说你有狂躁症什么的,再多给你扣几个帽子,每天多给你一堆药片,再给你来两针镇静剂,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卫夕耷拉下眼睛瞥向一边,眼圈眼看着就要红了。
“好好好,我逗你玩呢,”纪子洋赶紧摆摆手,将手里的苹果切开一牙递给卫夕,“这样,我一会儿去找许飞问问。”
卫夕舔舔嘴唇,接过那牙苹果没说话。
他知道他得尽量压着点,耍脾气归耍脾气,他得对纪子洋乖一点。
因为纪子洋是唯一能带他离开这里的人。
“可是你也别抱太大期望,我估计是没戏。”
卫夕头低的更低了。
纪子洋又赶紧安慰,“不过说不定能带你出去转转,回家看看什么的。”
卫夕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纪子洋又小心翼翼地问卫夕,“你…这两天有没有…看见过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卫夕咬着苹果摇摇头,“没有。”
纪子洋仔细观察着卫夕的神情,然后继续问道,“听见过什么吗?”
“没有。”
“哦。”
纪子洋看了看卫夕,又陪他待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
看着纪子洋的背影,卫夕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纪子洋是想问他有没有见过季长思,他们口中的那个不存在的家伙。
可惜他真的没有见过季长思,如果见到的话说不定他还真会怀疑季长思是不是假的了,因为他现在在这里,季长思之前也不知道他住院了,所以他怎么可能找的到他呢?
季长思现在一定在满世界找他,如果他能找来这里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证实他不是幻觉了。
第36章 第 36 章
“你是说…想让卫夕回家?”
许飞用一种非常理解不能的目光看着纪子洋。
“这不是问你呢。”
“为什么?他在这儿都什么级别的待遇了,还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纪子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玩着许飞桌子上的钢笔,“这不是始终是医院么,再说了,他现在的情况不是控制的挺好的,我觉得已经稳定下来了。”
“小纪同志啊…你要是总这么耳根子软,早晚得搞出大事情。”许飞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念又靠到写字台上满脸纳闷儿地瞧着纪子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心软的人呢?”
“什么心软…”
“不是么?卫夕又求你了吧?”
纪子洋瞥了许飞一眼,将笔扔到桌子上,靠在椅子上托着后脑勺转来转去。
“他在这儿呆这么久,你对他什么样,我长眼睛了。”许飞撇出这么句话,然后翻出卫夕的病例看了起来,又轻飘飘的在病例夹子后面飘出来一句,“你对你手里哪个病人这么善良过,就因为是发小儿?…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我打你了哦?”
“呀,真的啊?”许飞放下病例,瞪大眼睛上下审视着纪子洋,“那你可真可怜了…”
“什么可怜?”
许飞憋着笑,“可怜人家并不喜欢你…”
“…我去办出院手续。”
纪子洋站起来就要走,身后的许飞赶紧站起来隔着桌子拦住了他。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这么不识逗呢。”
许飞说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恢复了一个认真的神情,“出院不可能,你想都别想,也回去告诉卫夕别琢磨了,这才哪到哪,最短也要观察两到三个月,而且卫夕情况特殊,我个人也建议多观察一段时间。”
“那大概要多久?”
“恩…半年吧!”
“可拉倒吧你!”
许飞笑笑,将手里的文件夹子扔到纪子洋面前。
纪子洋瞪了他一眼,拿起文件看了看,这是卫夕这一个月以来的治疗记录,详细的记载了每一次的发病和治疗过程。
“你看,之前你也说了,卫夕的身上还有很多病症我们没有搞清楚,比如短暂的失忆现象、还有那个神奇的嗜睡过程。”许飞转着手里的笔对纪子洋说道,“而且这些症状我们也从来没有观察到过。”
“恩……确实,”听到这样的话,纪子洋也跟着点点头,随后也在脸上浮现出一种莫测的表情,“而且我总觉得卫夕有些症状用精神分裂解释起来显然有点勉强。”
许飞显然没料到纪子洋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啊?”
纪子洋翻着治疗记录看的很仔细,“我总感觉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你看这次、还有这次,发病的症状明显跟别的不一样,看症状就像是…失忆了一样。”
“不正常么?卫夕之前说过他有过短暂性的失忆,忘记过自己干了什么。”
“不一样,你看,卫夕是出现过忘记干过什么的情况,但是我见过他发病时的情况,那时他根本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而且无法识别周围的人,不但情绪激动而且还有暴力倾向…”
纪子洋说着,又想起了那一次当场见过卫夕发病的情况。他永远也忘不了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卫夕,是用多么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当他看到自己的时候,那眼中充满了抹不去的陌生。
后来当卫夕想要逃走,接着又被护理人员按倒在地时,闻讯赶来的许飞站在门口冲纪子洋问了一句,“纪子洋?没事吧?”
然后纪子洋看到了,卫夕的眼睛瞬间像是充血了一样,用着一种特别仇视的目光看向自己…
许飞顺着纪子洋的思路分析下来,“思维混乱、感知错乱,这些也没什么不对。”
纪子洋摸着自己的嘴唇同样在思考着,“……能这么解释吗?”
“你要知道,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在发病的时候就是有很多奇怪的表现,”许飞靠到椅子上,玩着手中的笔,“而且他这段时间恢复的确实不错,看不到那些幻觉,也不见有别的症状再次发生,这说明我们的治疗方向是正确的,用药也对症。”
说到药,纪子洋又犹豫了一下,“这药…副作用不小吧?”
“都是新药,副作用肯定有,但是比过去的药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