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起身回房间里去了。
荀玉卿跟卜旎住一个房间,这房间分里外两间,外间是榻,里间是床,掩了帘子屏风,颇有点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倒不是真头痛,只是大堂里人满满当当的,也亏得店小二能听清谁是谁,这耳朵上的工夫,江湖人还比不过他。
他刚回来没有多久,卜旎也就上来了,还带着饭菜,他们俩吃饭不怎么讲究,爱点什么点什么,玉米烙饼夹着菜下饭也是常有的事。卜旎站在帘子外头要荀玉卿给他撩,荀玉卿懒得理他,刚在枕头上翻过身,就听见他在外头喊道:
“这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的帘子就要碰上饭了!就要沾上菜了!泡汤了泡汤了!”
喊得声情并茂,喊得撕心裂肺,喊得荀玉卿立刻站起身来撩开了帘子让他进来,卜旎打他臂下过去,露出一个贱贱的笑容,把饭菜摆在桌子上,大马金刀的坐下招呼他:“快过来吃饭呀!”
荀玉卿想着自己要是日日跟卜旎计较,那在没气饱之前,怕是也要气死了,就深呼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过去吃饭了。
卜旎叼着筷子尖尖神游天外,荀玉卿也懒得理他,揭了一张馅饼卷好下饭,半晌才听得卜旎出声:“说起来,既然你不会骑马,又不肯坐在我怀里头,咱们俩又何必去这一趟马市呢?”他忽然精神起来,转头看着荀玉卿道,“你怎么不与我说呢?”
“我怎知你想去哪。”荀玉卿淡淡道,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那你怎么不问啊。”卜旎捧着脸,专心致志的看着荀玉卿。
荀玉卿手一顿,抬起目光瞧卜旎一脸春心萌动的少女模样,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缓缓道:“我为什么要问,你去哪儿,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他微微垂下头来,乌油般的一头长发便松松垮垮的落到前胸来。
卜旎真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又怕荀玉卿要来剁自己的手,他方才已经想挖自己的眼珠子了,就咂咂嘴老实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问,那也只好我来说了,往后咱们去哪里,我都先跟你说一遍。”
“是么。”荀玉卿问道,“那你就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儿?”
“怎么问这个?”卜旎嘻嘻笑道,“反正是去一个除了坏人,谁都不会害怕的地方。”
荀玉卿微微冷笑道:“阴曹地府吗?”
“阴曹地府怕还快活些。”卜旎用筷子戳自己碗里的馒头,将它慢慢掰开了往里头塞肉,“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叫岁寒山庄?岁寒山庄的主人正巧也姓岁,不过前两年老子换儿子,今年山庄里头种梅花。”
“岁栖白。”荀玉卿的筷子差点没能握稳,他愣愣的瞧着卜旎,忽然觉得一口寒气涌上心头,“你找岁栖白?你……赶着找死吗?”
倒是卜旎老神在在的吃着夹肉的馒头,慢条斯理道:“怎么会呢,我只是想去找岁寒山庄的主人给我一个公道,最好庇佑我一段时间,免得那些鬣狗来烦我。”
第十五章
岁寒山庄原来并不叫岁寒山庄,但在岁栖白五岁的时候,就改成了岁寒山庄。
因为他们家祖孙三代,恰好爷爷爱竹,老子爱松,岁栖白爱梅。岁老爷子这人清清白白,种了一山庄的竹子,快死时叫人放一把火全烧了,乐呵呵的瞧着火烧竹的景色,阖然长逝。
老人家任性的很,竹子种了一山庄,也将山庄烧了个精光,岁栖白的父亲干脆重建了一座更大的,他这人文气重,不贪多,只养了几棵老松,其他的就全种了儿子喜欢的梅花。
这事儿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段佳话雅事。
岁寒山庄虽不算富得流油,却也衣食不愁,他那山庄过去的好几座山头都是自家的,山底下几十家庄子,还有许多店铺,山庄里的下人也多是自家弟子,岁栖白要是个普通人,收租子尚且能收得手发软,更别提他是个武学奇才。
而岁寒山庄在江湖上,好比是一个法庭,若有了什么不平事,多数人会请岁寒山庄的主人来评断是非曲直,他家是出了名的黑白分明,说话讲理公道,又甚是嫉恶如仇,许多英雄豪杰听闻岁寒山庄的名头,也都很是服气。
不过也因如此,岁寒山庄与江湖上哪家走得都不亲热,尤其是这一任的岁栖白,生性冷淡,极少出门,因此有些神秘。他今年二十五岁,在江湖上只出过两剑,但这两剑,已经足够许多人奋斗一生了。
第一剑,是极乐谷的女弟子自称遭人侮辱,她这门派本就不是什么正道,更何况“诬陷”的还是江湖上颇具仁名的一位高手,因此众人并不同情,甚至还隐隐有些唾弃,那女弟子求上岁寒山庄,岁栖白查清来龙去脉,将证据与人头一块送到了武林盟主处。
这一剑,足见他公正之心。
第二剑,是北原的“八怪”,这八怪以八仙为号,所用武器也相对应其称号,只是他们这八人所做却非行侠仗义之举,反而打家劫舍,杀人无数,成了北原一带极具凶名的悍匪,而且他们八人如同一体,默契十足,还有一套阵法配合,许多高手虽有心除害,却奈何不得,最后岁栖白接下这件苦差事,远走北原,半载之后,八颗人头奉在武林盟的门口。
这一剑,足见他实力之强。
江湖里的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岂非就是这两样。
但世上的人哪有不做亏心事的,也许是一个小错,也许是一个误会,如岁栖白这般几乎没有什么缺点的完人总是少的。因此人人见着岁栖白,总觉得他目如闪电,好似一眼便瞧穿自己心中的龌蹉,十分心虚。这武林中大大小小,但凡能不惊动岁寒山庄的,都尽数自己解决了。
好在这世上,总是小事多,大事少,能惊动岁栖白的大事,就更少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荀玉卿忍不住问道。
卜旎啜了啜筷子尖,忽然垂下眼眸,乌压压的睫毛底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含笑意的瞧着荀玉卿,柔声道:“要是你肯亲我一下,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绝无隐瞒。”
“那还是算了。”荀玉卿淡淡道,“我的好奇心倒还没有这么重,不过你可以试试看,等我见了岁栖白,便对他说你一路绑了我来,若我不肯,你就对我下毒。”
卜旎的笑脸微微一僵,随即道:“可我没有下毒,你便是说了,岁栖白也不会信的。”
“是啊。”荀玉卿微微一笑道,“那岂不更好,你哪敢在岁栖白眼前下毒呢,等你这么一说,我就转身走人,待出了岁寒山庄,你瞧你再抓住我的机会有几成。”
这下卜旎可真是哑口无言了,他苦笑道:“可我要是不去找岁栖白呢?”
“我还道你连岁栖白都敢找……”荀玉卿淡淡道,“已是山穷水尽了。”
“你说得没错。”卜旎道,“我确实是没有办法,我虽然爱玩毒,但是有些人的心,却比蛇还要毒。我原来只是好奇,随手捞了一把,万万没想到,竟然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荀玉卿忽然一叹,只道:“我这时突然就不是很想知道是什么事了。”
“可你还是想我说,是也不是?”卜旎瞧他模样,咯咯笑出声来,单手撑脸道,“好奇心害死人,可总也有人,就算明知道就要死了,也非要知道个一清二楚,好明明白白的死,我岂非就是如此。”
荀玉卿点了点头道:“是啊,人就是这样,非要什么都知道,非要什么都清楚,就算知道了未必会开心,可也非要当个明白人。好奇心害死猫,这道理许多人都知道,谁也做不到。”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卜旎开口道:“是为了这样东西。”他从那小兜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碧玉神女像。
“这是……”荀玉卿的喉咙都好似干渴了起来。
“你没瞧错,这就是碧玉神女。”卜旎大大咧咧的将那碧玉神女像放在了一堆碗碟之中,“我随手劫富济贫的时候拿到的。也不知他们怎么找出这东西来的。我对这神女能使出什么功夫一点都不好奇,但总不能随便丢了,只好去找岁栖白了。”
碧玉神女像,虽只是一座雕像,但实是个活生生的武学模型,它只有巴掌大小,可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却如人般可动,甚至连细细的手指之中都有机关。相传,将它转动任何一个关节,都是一招武学。
说得老套些,得碧玉神女者,虽不能得天下,却少说也可以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内。
人生贪欲,无穷无尽,如卜旎这般想法的人,万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荀玉卿看了又看,忽觉得如鲠在喉,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真是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咱们俩算是成了共犯了,不过对他人而言,怕是我与你同行的第一日起,就已经成了共犯了。”
“是啊。”卜旎嘻嘻笑道,“我不放你走,是为你好。”
荀玉卿不想承认,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卜旎说得确实没有错。
第十六章
“玉卿。”
不知不觉,两人的午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荀玉卿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卜旎,便听见他道:“你见了这尊神像,就一点儿心动也没有吗?”
“你不是也一点都不心动吗?”荀玉卿淡淡道,他这话说得虽是轻松自在,但全是因他知道剧情,这碧玉神女像上所记载的武功,除了在万鬼窟里得到指点的柴小木,谁也悟不出来,作者给的挂,哪里是别人想拿就拿的。
可他是清楚明白,才不做无用功,卜旎却是对这种诱惑视而不见,纵然荀玉卿起初与他结伴同行是不情不愿,这时也不由得在心中对卜旎高看了几分。他心里头一有了好感,面上不自觉便带了些出来,温声道:“你这东西收好吧。”
卜旎见他神情之中确实毫无任何贪婪之色,语气却是这许多日来没有的温柔,不由心中怦然一动,接着便是一甜,知道自己并未看错人。
待荀玉卿到床上去午睡,他将神女玉像收起,就也挤过身去,合衣躺在荀玉卿身侧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如绸如缎的长发,柔声道:“你要我把雕像收起来,是因为你心里挂念我,担心我,是不是?”
荀玉卿叹了口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自信,又这么厚脸皮的人。我只是觉得你这人虽然赖皮,但好歹也是一条汉子,就这么死在江湖争斗里太可惜了。你要是不想收,现在丢在桌上也随你。”
他微微侧着身体,慢腾腾道:“对了,你要是想睡这张床,我这就到外头榻上睡。”
卜旎瞬间下了床。
不多一会儿,荀玉卿就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倒是比他的性格要乖得多,卜旎将碗碟全撤了下去,捧着脸坐在桌子边看着荀玉卿的背影痴痴发呆。
中原人喜欢大家闺秀,温声细语的妻子,可卜旎不同,他喜欢热情开朗的人。荀玉卿既不热情,也不开朗,而且不是一个女人,可卜旎就是喜欢他。因为他实在是生得很美,有一双细长妩媚的凤眼,一头丰厚的云发,一对又长又直的腿,这样艳丽又撩人的长相,性子却如此内敛冷淡。
卜旎是个非常以貌取人的男人,不过世上的人本就都是如此,好看的都喜欢,难看的都憎恶,本也不止他一个。他族里的阿妹,都以漂亮而骄傲,她们对自己的美丽,绝无任何隐瞒与收敛,但中原不是,中原的女人总是羞羞答答,欲说还休,好似她的满腔柔情,全在双眸之中。
见过了荀玉卿,卜旎才终于明白了这种欲说还休的魅力。
人对美,总是既宽容又苛刻,卜旎想着刚刚荀玉卿对神女像明明确实有所动容,却并未生出贪婪之心,不由得满腔柔情溢出。只觉得床上午睡的这个人,生得很美,又很聪明,最重要的是他对世事还极为通透,完美无缺的很。
自己的眼光果然好得很。
武林第一很了不起么,卜旎得到这神女像好几日了,也没瞧出什么说法来,可见这武林第一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但世上总有人想抢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明明目光短浅,却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生不逢时。
等荀玉卿一觉睡醒,天已经有些暗了,卜旎提着一篮子的干粮,笑吟吟的正开了门进来。荀玉卿看他指尖还有些蓝莹莹的,好似在黑暗中的萤火之光,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争斗,便醒了醒神,去将灯烛点上,一头长发披在肩上,问道:“血跟毒没碰着干粮吧。”
“都没有。”卜旎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我的毒用得好的很,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是么。”荀玉卿道,“那你该像用毒一样的用你的眼睛。”
卜旎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把目光从荀玉卿凌乱的衣领处收了回来,嘟囔着赖皮道:“食色性也,你压制我的天性,这样对吗?”荀玉卿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拿起了那柄链剑,轻轻抖了开来,卜旎一瞬间避到了门口。
“我们什么时候走?”荀玉卿理了理衣服,开口问道。
“越快越好。”
荀玉卿顺手在那满是烙饼馒头的篮子里随手抄了个来吃,他除了自己跟这把链剑,什么都不需要带;而卜旎怀里一叠厚厚的银票就是最好的行李了,所以卜旎也什么都没有带。
什么牵挂也没有的人走起来最潇洒,荀玉卿跟卜旎只提了一篮子的干粮,就这么从窗户口出去了。这房间位置正好,连着客栈的后院,这会儿厨房里还热闹,店小二在前头饭堂里招呼,他们俩静悄悄的,好似两抹幽魂一般,轻飘飘的离开了这间客栈。
“哎呀。”卜旎忽然道,“糟了!”
“怎么?”荀玉卿听他语气严重,也不由得一惊,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卜旎别扭道:“我今天的房钱白给了。”他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总要花在实物上,花在心意上,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一天的房钱,心里难受的很。
荀玉卿:“……”
“你要是想回去将房钱讨回来,我也不拦你。”半晌,荀玉卿才出口道。
“你不拦我,肯定也不会等我。”卜旎抽了抽鼻子,对荀玉卿做个鬼脸道,“做梦,我知道你不拦我,你巴不得踹开我远走高飞呢。为了房钱丢了媳妇,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荀玉卿白被他占了句口头便宜,皱了皱眉道:“我瞧这路上来杀你的,未必都是冲着那座碧玉神女像,少说有半数是因为你这张嘴。”
“谁说的。”卜旎不服气道。
“我说的。”
荀玉卿的轻功远胜卜旎,腾挪辗转之中好似仙人行步,于夜色深浓之处,暗影恰如浓雾,做他足下云雾,再出尘不过。卜旎与他不同,轻功重在迅疾,好似一只展开翅膀的鹰,一口气未尽,便滑出七八丈开外。
他们俩一边赶路一边贫嘴,你不服我,我也不输你,卜旎拎着干粮,瞧着荀玉卿身姿如仙人漫步,不由着迷,但想起往日与他吃饭的场景,却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荀玉卿转身问他。
“没有什么。”卜旎窃窃笑道,总觉得自己好似发现了什么极了不起的事,暗道他到底是个人,还是要吃五谷杂粮的,不由洋洋得意了起来。
荀玉卿只当他神神叨叨,便不作理会。
第十七章
轻功并不适合赶路,原先荀玉卿跟柴小木是没钱,如今虽然卜旎有钱,但是荀玉卿不会骑马。
所以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赶着路,用脚赶路总是有点慢的,好在都没有什么特别特别急的事情。卜旎虽然嫌“碧玉神女像”麻烦,但是他绝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也不在意杀足够多的人,所以他的赶路,就好像旅行一样的随心。
有时候赶路到荒野之中,没有河可以抓鱼,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鸟类飞过,实在没有猎物可吃了,卜旎还会煮蛇羹,烤蝎子,绝不会饿到荀玉卿。荀玉卿倒不是排斥吃蛇或者吃蝎子,毕竟卜旎的手艺很好,几乎吃得他停不下嘴,只是荀玉卿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你……不会觉得怪怪的吗?”
荀玉卿坐在枯叶堆上,卜旎正在烤火,几片拿来装蛇肉跟烤蝎子的大叶子上还残留着蝎子壳的残渣跟蛇肉的油腥,被他卷了一块塞进火堆里。听了这话,卜旎不大明白的抬起头来看着荀玉卿,神情既天真又茫然,好像荀玉卿刚刚说了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我是说,你吃蛇跟蝎子,不会觉得怪怪的吗?”荀玉卿重复了一次。
卜旎的神情慢慢从茫然变成了惊愕,问道:“原来……你是不敢吃蛇跟蝎子的那种中原人吗?”但是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疑惑了起来,“可是你刚刚明明吃得很香啊?我的厨艺应该没有变差才对。”